第七章
余思歸到家時,她媽媽正在廚房里忙活。
廚房里豆角嘩啦下鍋,油水四濺,余媽媽將鏟子將鍋刮得嘩嘩作響,余思歸向里看了一眼,就看到她媽圍著圍裙,手里拿著瓶蠔油。
柳敏見到女兒,溫和地笑了笑:“囡囡,回來啦?”
余思歸嗯了一聲,看著她媽忙前忙后,仿佛從來沒經歷那些破事的模樣,又沒來由地生出一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洗洗手準備吃飯吧,”余媽媽高興地鏟著菜,“看了下班級群通知,數學老師點名表揚你,說你考了年級第一?”
余思歸愣了愣,腦袋疑惑一動。
余媽媽靜了三秒:“……又點名批評了你,說你作業根本沒交,或者交了坨屎。”
余思歸心想這還差不多……我才不信老李會正兒八經表揚我。
她媽顯然下班沒多久,糊弄了倆菜,不過晚飯在她們家標準來看還算豐盛,她媽媽炒了個豆角炒肉,熗拌了一盤香椿豆腐,又從食堂拎了兩份醬牛肉,三個碟子兩個碗,小桌子擺得滿滿當當的。
——一看就是出自愧疚。
余思歸悶悶地拿起筷子,說不清自己內心的想法。
柳敏將桌上摞著的學生畢業論文移開,親切地問:“最近怎么樣?”
這是開始裝沒事人了。
余思歸壓下心里的那股郁卒,勉強道:“還行。就最近多了個同桌,賀老師故意安排給我的。”
余媽媽笑了起來:“哦,對,你們賀老師也給我提了一嘴,說新來了個轉學生,姓盛,有點兒東西,他很看好這個同學能讓你重新做人。”
余思歸:“……”
班主任果然是這個打算,余思歸氣得腦仁疼,幾乎想沖回學校把盛淅殺了。
燈火昏暗,她媽媽喜歡若隱若現的燈光,因此裝潢時將全家的燈管都隱匿了起來,走了隱線,餐桌上攏著一層昏昏的黃。
然后柳敏溫和地開口道:“思歸。”
“嗯?”
“……媽媽只是個普通人。”她溫柔地說。
余思歸低著頭,說:“……我知道。”
母女二人其實長得很像,只是余思歸身上攏著一層脫不去的稚氣,像是春天初綻的迎春,而柳敏的眼角已爬上葡萄藤蔓般的細紋。
——這是個單親家庭的母親。
余思歸眼眶沒來由地一熱,低下頭去扒飯,柳敏輕輕撫摸女兒的頭,母親手掌溫熱,帶著一點濕潤的汗意。
“辛苦寶寶了。”她低低道,“……謝謝你遷就媽媽。”
余思歸眼眶發紅,低著頭不想讓媽媽看到,很兇巴巴地說:
“我才沒有。”
我才沒遷就。
“還嘴硬?”
柳敏笑了起來,拽拽女兒頭上不服貼但手感很好的毛,忍俊不禁地哄哄:“我家囡囡受委屈了哦。”
余思歸被rua第三下頭的時候就炸了,怒氣沖沖:“別摸我!”
柳敏很堅決地摸了第四下,又忍不住笑瞇瞇地看著女兒道:“我家囡囡真可愛——腦袋也可愛,發脾氣也可愛,太神奇了,媽媽到底是怎么養出來的你?”
余思歸皮薄,特不經夸,聽了這段話,耳根都在發紅,柳敏又忍不住薅薅女兒的小耳朵,惡趣味低語:
“也不知道以后要便宜哪家臭小子。”
余思歸:“……”
“你還讓不讓我吃飯了,”余思歸氣得要哭,“我討厭你。”
柳敏噗哧笑了出來,輕輕揉了揉女兒的腦袋瓜兒,母女二人在燈火下吃飯,說了點無關緊要的話題,譬如學業,譬如下午的夕陽,譬如早市新上的、六塊一斤的春草莓。
燈光罩著她們的眉目,溫柔而繾綣。
而在這樣的光輝下,一道屬于這家人的傷,在黑暗里沉默著結痂。
余思歸在家摸魚之心非常旺盛,很難把注意力集中在作業上。
——尤其是余思歸每次一攤開數學卷子,腦海中的盛淅小人就會一臉無辜地自動復讀“我競賽生啊我競賽生啊我競賽生啊”……當事人十分羞恥,根本無顏面對今天的數學作業。
盛淅,我殺了你。
余思歸出門洗了把臉,正好看見她媽媽正愁眉苦臉地看筆記本屏幕。
她媽媽頭也不抬地問:“你說我讓他過么?”
余思歸用軟軟的白毛巾擦著臉,冷漠無情地說:“怎么可能。”
“……是吧,”柳敏擰著的眉頭松開了,仿佛終于放下了塊大石頭:“我丟不起這個人,這位還是下學期答辯吧。”
余思歸撲哧笑了出來,她放下毛巾,跑到媽媽身后,看她學生的畢業論文。
“歲月過得真快哦。”余思歸感慨道。
柳敏給女兒騰了個地方:“嗯?”
她女兒若有所思道:“我還記得你寫畢業論文的時候呢,天天挑燈寫到凌晨三點,我起來去冰箱里拿水喝,你還在那挑燈夜戰……”
柳敏笑了起來:“騙人吧,你怎么可能記得,那時候才多大?”
“四歲。”
十六歲的余思歸認真地看著屏幕上的「P溝道氧化物材質」云云,總結:“十二年過去了。”
柳敏愣了下。
那一剎那她眼底里閃過一絲難言酸澀的情緒,猶如一場戛然而止的青春,又如被月亮砍斷的夢。
而青春會老,夢則會迎來終結。
然后余思歸媽媽笑了笑:“虧你還記得。”
“當然記得啦,”她年少的女兒笑瞇瞇地說,“我們那時候還住在大石橋宿舍樓里呢,窗外就是一大片麥田。”
余媽媽:“你就天天出去撒野,被叮一身包。”
余思歸甜甜地笑了起來。
“其實變得……也沒那么多。”余媽媽想了想:“那時候改自己的論文改到三點,現在改學生的論文改到三點,有什么區別嗎?都是掉頭發的差事。”
確實,余思歸哈哈大笑。
“算了,”柳敏無奈道,“殺了你媽也改不出來了……想吃什么?我搞個宵夜。”
余思歸眼神一亮:“媽媽最好了!媽媽我想吃膏蟹蒸肉餅醉鴨麒麟東星斑鳳翼釀燕窩……嗚!”
叭的一聲,余媽媽收了拳頭。
“媽下個雞蛋面。”她宣布。
余思歸想吃燕窩東星斑的心被掐死,哼哼唧唧,揉著剛被親媽敲過的腦袋,趴在凳子上,小企鵝似的晃晃悠悠,等夜宵。
……
“可我想吃燕窩。”余思歸擲地有聲地總結。
劉佳寧:“……”
劉佳寧板著臉道:“你就蹬鼻子上臉吧你。”
思歸心情相當不錯,被劉佳寧罵了也不哼哼唧唧,反而趴在她桌子前面笑瞇瞇地咔噠凳子。劉佳寧寫著生物學案都看笑了,拿筆在余思歸額頭上吧唧一下。
余思歸笑瞇瞇地喊:“bo!”
劉佳寧抓狂:“快消失!”
“小佳寧,你不老實,”余思歸細白手指晃呀晃,道,“你明知道我歸歸最喜歡的就是對自以為是的人說不!你不會是要激起我的興趣吧,那我要告訴你,你成功……”
劉佳寧冷漠無情:“盛淅,把你同桌領回去。”
余思歸:“…………”
余思歸震驚地看著自己的朋友,似乎難以相信這是從她嘴里放出的屁,然后僵硬地轉過頭,對上身后正把書包掛掛鉤的盛淅。
姓盛的與余思歸眼神一觸。
他面色溫和,坦然地問:“你不會真要我領吧?”
余思歸:“……”
劉佳寧伸手在徹底傻了的余思歸額頭上一推,姓余的毫無防備,嗷一聲,被推了回去。
“不要煩我,”劉佳寧警告道,“日漸油膩。”
余思歸委屈起來:“你又兇……”
“我”字兒還沒說出口,余思歸就聽見旁邊噗嗤一聲,有個人高興了。
余思歸木木地轉過頭去。
盛淅——不如說他完全沒在忍,嗤嗤笑個沒完,氣都喘不過來了,擺了擺手,示意不用在意他。
余思歸轉過身,誠懇地:“想死直說。”
“這倒沒有,”盛淅笑得岔氣,“但你太好玩了。”
余思歸憤怒無比:“我今天就把你鯊了!”
余思歸是典型的個子和脾氣成反比,盛淅向歸歸老師讓步,嗤嗤地忍住了笑,她這才把桌子上的卷子隨手一折,吧唧摞在那堵高高砌起的墻上。
盛淅瞅了眼那堵已經超過三十公分的銅墻鐵壁。
“你不把這玩意收了?”他問。
歸歸老師冷颼颼地瞥他一眼,顯然是讓他吃屎粑粑。
盛淅樂了:“怎么,跟你桌子融為一體了不成?”
墻畢竟是書砌的,高中教科書尺寸幾乎都是A4大小,課桌又是屁大點地方,歸歸現在寫個卷子都得擠擠巴巴,顯然是當事人為了攔住盛淅下的血本。
當事人冷笑一聲,不予回答。
然后盛淅側過頭,忽然道:“怕我?”
余思歸:“?”
你找死?
“可是怕我做什么呢?”盛淅開口,露出不解的神色。
余思歸:“……?”
你這還不嚇人?余思歸心想,你身上的狗味兒都快溢出來了。
然而盛淅看著她,真摯地問,“我只是個平平無奇的競賽生,又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余思歸一愣:“啊……?”
女孩子懵懵的,完全沒料到還能有這一出。
“就算先前考了個跟你差不多的分數,那也就是僥幸而已,”盛淅困惑不解,“你為什么會認為我是敵人?我們明明……是同學。”
他停頓的那下非常恰到好處,甚至能聽出一絲幾不可查的委屈。
余思歸□□懵了,張了張嘴:“可我……”
盛淅打斷了她:“他們都說,高中同學,就是三年的戰友。”
然后他十分誠懇地一一羅列:“而我只是個貧弱無能、手無縛雞之力、看到籃球場上有打架的苗頭就會躲進體育館打球的轉學生,只有成績稍稍能看,而且剛剛來到一個全新的環境,人生地不熟,在這班上舉目無親……”
“肉眼可見的弱勢群體,”盛淅總結:“而你還在我旁邊樹了個銅墻鐵壁。”
姓盛的說完,十分無助,曲起食指,在那摞三十多公分的書上敲了敲,動作十分嫻熟,似乎前幾天剛見過。
余思歸腦闊亂成一鍋漿糊,舉目無親,手無縛雞之力……?沾邊嗎?
但盛淅說的又句句是實情……
“你為什么會認為我是敵人呢,”
盛淅望著余思歸,帶著一絲孤苦伶仃的意味,開口說:
“我明明,是個需要你幫助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