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山》
文/星球酥
序:一只龜龜
嘩啦啦,窗外下起了雨。
三月初的雨很大,濱海城市潮濕的海風灌進物理教研室,風里帶來泥土與草葉的氣息。
教研室里,盛淅平靜地看著面前的班主任。
班主任姓賀,年紀大約四十露頭,表情非常復雜,仿佛對這個學生的到來頗為抵觸,但又不得不接受似的。
“校長已經和我打過招呼了。”老師開口道。
“——蘭生中學的為什么跑到我們這地方來?”賀老師向后一仰,納悶地問:“別說我們這平平無奇省重點了,放眼全國打得過你們的也沒幾個,雖然我們也不差……怎么,你在原先學校和人打架被退學了?”
盛淅平和地笑了笑:“想回家鄉而已,沒什么別的原因。”
賀老師十分懷疑,審視地看著面前個子近一米八六、俊秀而謙遜的學生,評估了一下他北方血統的純度,心情復雜地看了一會兒,而后嘆了口氣道:
“……看你也不像個會干仗的。”
帶雨的風吹透窗簾,海風呼呼作響。
盛淅說:“老師,我沒打過人。”
“——我們班其他男同學也沒打過人,”賀老師隨口一堵,“大家都是面朝書桌背朝天一路學上來的……盛淅是吧?我先告訴你,校長可以把你塞到我們班上來,但我怎么管理班級上的學生他無權干涉,校長關系戶不會有任何優待的,懂?”
盛淅謙遜地低了下頭:“我明白。”
他十分有禮貌,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令人不禁心生好感。
賀老師對關系戶的惡感頓時消散了不少,低頭看盛淅的檔案。檔案上盛淅眉目俊逸陽剛,目光如星點般亮著,透出一股難言的、人生贏家的氣息。
下一秒,賀老師手不自然地一僵,“信息奧賽省一,數學奧賽市二等?”
上海市二等,效力等同于省級。
“啊……是的,沒想到我轉學的時候班主任也給我寫上了,”盛同學說完,恰到好處地遲疑了一下,謙虛地說了下半句:“我個人覺得數學那個不能算,那個奧賽是跟同學打賭報名的,都沒怎么復習。”
賀老師:“……”
賀老師僵硬地問:“……平時成績?”
“嗯……還過得去吧,”學生定義著‘還過得去’,“我上學期期末跟家里吵架,棄考了三科,所以沒進年級前一百。”
賀老師低下頭,看見盛淅高一下學期語數英三科旁十分叛逆的、字正腔圓的缺考二字,還有它們之下,整齊劃一的一片火紅A+。
蘭生的教學水平在全國數一數二,課程評估標準與大學接軌,又假惺惺地響應教育局號召,從不在成績單上寫分數,只以等級代替,但那等級是按百分比劃分的,只有前2%的人有被評為A+的資格。
這叫還過得去?
“——所以上學期成績有點不好看。”盛淅說,隨后立刻保證:“不過賀老師,我不和爸媽住一起了。您放心,我在您這兒一定不掉鏈子。
賀老師:“……”
賀老師神情漂移,看著這眉宇軒昂的學生,半晌磕磕巴巴地問:“……父……父母怎么了?”
盛淅的回答非常敷衍且官方:“他們和我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我上個學期末和他們……”
“——不是,”
賀老師打斷了他。
然后他說:“我是說你父母這一欄是空白。”
賀老師手指在檔案夾上點了點,指出那空蕩蕩的父母親屬欄,那地方空得過分,像是一個重要的、被剜了出來的器官。
仿佛一個被隱藏起來的秘密。
那一瞬間,盛淅瞳孔微微一縮。
“我——”他的措辭卡了殼。
賀老師仔細看著他的表情,而后道:“沒事,這不重要——你現在是跟誰住?總有監護人的吧?”
“有的。我現在和爺爺奶奶一起。”
“——有監護人就行,”賀老師溫和地說,“那盛淅,這樣吧,你在我這休息一會兒,一會兒大課間我帶你進班,你去介紹一下自己。”
老師示意盛淅找個凳子坐,又頗為自豪地補充道:“我們班氛圍還挺不錯,你看上去挺八面玲瓏,應該能過得很好。”
轉學生得到‘看上去八面玲瓏’這評價,終于笑了笑。
他笑起來非常俊,眉毛濃而上揚,窗外下著雨,那雙眼卻像沐浴著陽光一般,令人不禁心生親近之意。
雨仍下得很大,風雨如驟的。
烏云下大海猶如一片鐵的汪洋,樓下迎春卻綻出黃花。
“……老師,”學生忽然打破了沉默。
賀老師從花名冊里抬起頭來:“嗯?你說。”
“這開學都快兩個星期了,”這優等生肆無忌憚地問,“我是不是只能坐單人單桌了?”
“差不多——”賀老師隨口道,下一秒卻忽然一頓。
他從班級花名冊里抬起頭,從頭到腳地審視這名身高一八六的學生:這叫盛淅的學生出身豪強高中,榮譽加身長相俊朗陽光,笑起來時令人如沐春風、溫文爾雅……但賀老師閱人無數,敏銳地捕捉到了盛淅身上,極少見的、屬于頂級alpha的氣場。
這種氣場……在這班上,如果用在一個特定的人身上……
應該,非常有用武之地。
賀老師大喜過望。
他幾乎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的欣喜,問:“不對,盛淅,有接受挑戰的覺悟嗎?”
這次輪到盛淅怔了下:“啊?”
“接受一個……”
賀老師合上花名冊,柔和地對盛淅說:
“——不見黃河不落淚選手的挑戰。”
……
外面下雨,大課間變成室內活動,賀老師把試圖出去上廁所的人原地一摁,要開個短班會,介紹個新來的轉學生。轉學生個高腿長,還沒穿校服,只一件黑連帽衫和水洗牛仔褲,單肩背著包,立在高一十班門口,漫不經心地接受眾人眼神的洗禮。
……那名不見黃河不落淚選手似乎根本沒來上學。
班主任見怪不怪,走到那顯眼的空桌上,對后座的女生隨口問了兩句,點了點頭。
——我剛轉來就想讓我幫扶問題兒童,這不太合適,萬一我就是個刺兒頭呢?盛淅瞥了下班主任,恰好看見班主任高興地一下下拍那選手的空桌——那動作父慈子孝,仿佛終于找到了冤大頭,高興地rua起了孫子的腦袋。
事情不簡單。
靠他最近的男生忽然開口,問道:“老賀……這是準備讓你做余思歸的同桌?”
盛淅遲疑一瞬:“啊?”
“余思歸……”那男生欲言又止,“歸老師……算了,等人來了你就知道了。”
于什么龜?龜老師?啥破名字,小王八嗎。
盛淅饒有趣味地問:“怎么?”
“很難形容。”那男生一言難盡道。
盛淅笑了起來:“形容形容看看呢?”
那男生抬起頭來看著盛淅,似乎在評估他的各項數值,盛淅這人的戰斗力并不擺在面上,但外表也能被分類為強者。那男生大概覺得這人有一戰之力,終于說:“余思歸……歸老師,是我們所有人的歸老師。”
回答了等于沒回答。
“那我明白了。”盛淅笑意深了點,“謝謝你。”
班主任叫了他的名字。
于是這位高挑的轉學生走上講臺,十分嫻熟地將自己的名字一筆一劃寫在了黑板上。
“我叫盛淅,”
他隨手一丟粉筆。少年人身材挺拔,笑起來時令人如沐春風:
“以后請大家多多指教。”
那叫于什么龜的人的座兒其實是個風水寶地。
窗邊第一排,毗鄰大海,視野絕佳,無論是對黑板還是對窗外風景。那桌子緊靠著窗臺,窗臺可以擺放雜物也可開窗通風,空氣清新,就是早春稍冷,外加下雨時微微有些滲雨。
盛淅關了窗戶,歸類自己的筆記本,后面的一個女生忽然不太確定地開口道:“……你叫盛……盛淅是吧?”
盛淅禮貌地微一抬頭:“是。”
“你有過幫扶……經驗嗎,”那女生小聲道,“歸歸很叛逆的。”
龜龜?盛淅幾乎已經將同桌分類成了小王八,怎么會有父母給小孩起這這種名字,從小到大不會被嘲笑,課本真的不會被人畫烏龜嗎?
盛淅莞爾,然后那女生緊接著自我介紹道:“我叫劉佳寧,歸歸的朋友。”
“你好,劉佳寧,”盛淅溫和地說,“班主任慧眼識珠,我碰巧幫扶經驗非常豐富。”
那女生松了口氣。
叫劉佳寧的女生想了想,又道,“但歸歸對來……壓制自己的人非常敏感,很不服輸而且很頑強一個人,性格挺大魔王。如果歸歸發現你好玩,開始欺負你……”
她十分歉疚地補充:“盛淅,你隨時可以找班主任換同桌。”
盛淅領了劉佳寧的好意,接著露出了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
“我覺得問題不會太大,”他溫和地說,“不過謝謝你了。”
要知道盛同學從小到大制服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初二時他爸媽朋友的孩子到了年紀就犯中二病,每日厭學厭世,逃學出去鬼混,他爸媽拿兒子沒咒念,于是找了校長,校長想了想,建議把兒子丟給盛淅幫扶。
那決定救了他們兒子。
——短短三個月后,這個叛逆兒子懷著一顆要向盛淅復仇的心,期中考進年級前一百,期末時成為了年級前十。
盛少爺惡毒地將他們兒子磨得洗心革面。
“歸歸這個人……,”劉佳寧欲言又止,“哎,這個小孩問題不像大多數人的那么簡單……”
龜龜這個人。盛淅心里訂正倆字,神色平靜,給同桌貼心地貼上小王八標簽。
盛同學十分滿意同桌這愚蠢得恰到好處的名字,甚至已經決定對方反抗綽號就給他畫個王八——太好了,名字朗朗上口,人還十分具備挑戰性,使新生活不至于無聊。
“這個龜龜他……”
盛淅頓了下,手指在‘小王八’桌上磕了磕,那桌上還挺干凈的,只有一個灰藍色的筆袋。
“他今天應該不來了吧?”他問道。
‘他’。
當然是‘他’了。盛淅甚至都沒仔細去思考‘劉佳寧是朋友’背后的意義——畢竟他聽到的描述詞是‘叛逆、不服輸、頑強’和‘性格大魔王’。
這是市里第一流的省重點高中,又是高中里第一流的、將普通班遠遠甩在身后的重點班,大學先修班里集中了市里2016屆最頂尖的四十六人,個個是翹楚中的翹楚,能考進這的女孩會這么有這么棱角分明的特質么?
余思歸的朋友聞言一愣,對盛淅說:
“等明天吧。”
那朋友頓了頓,篤定地補充道:
“——她明天肯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