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南開學校
一九一三年二月,周貽賡的工作有了調動,到天津改任長蘆鹽運司榷運科科員。來到天津,展現在周恩來面前的世界更加廣闊而多樣了。天津歷來是華北出海的門戶。一八六〇年辟為通商口岸后,這里有英、法、俄、德、日、比、奧、意、美九國的租界。天津又是一個重要的工商城市,資本主義近代工業和新式教育在全國都居于比較先進的地位。在這里所接觸到的大城市的社會生活,所呼吸到的近代社會的空氣,是東北難以相比的。
周恩來到天津后,就準備報考南開學校。這是一所聞名國內、仿照歐美近代教育制度開辦的私立學校,是一九〇四年在嚴氏學塾的基礎上發展而成的。創辦人嚴修(字范孫)在清朝做過翰林和學部侍郎,思想比較開明。校長張伯苓原是從北洋水師學堂以第一名畢業的,后來因受到甲午戰爭失敗的強烈刺激,轉而從事教育工作,并且到日本、歐美考察過。他對辦教育是很認真的。
學校在暑假中招生,考試的科目有英文、國文、算學三門。為了準備考試,特別是考慮到南開重視英文的特點,周恩來先在天津大澤英文、算學補習學校補習了三個多月的英文。這是一所單獨授課、隨到隨教的學校。八月十六日,他參加南開學校入學考試。錄取后,在八月十九日報到入學,編在一年級己三班(以后改為丁二班)就讀。
從這時起,整整四年間周恩來一直在南開學校學習,并且住宿在學校里過集體生活,連假期中也是這樣,很少回家。從第二學年開始,他和同學張鴻誥、常策歐等三人,自愿結合,住進新建的西齋三十五號,一起住了兩年。后來他提議:我們一塊住了兩年,交誼很深,但這樣下去我們和別人接觸太少,應該分開,同其他同學住在一起,這樣可以團結更多的同學。張鴻誥和常策歐都表示同意。所以最后一年他同蔡鳳等住在一起。周恩來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多年遠離故鄉,思念親人,常使他感到十分痛苦。他在作文中不時流露出這種濃烈的思念之情:“津遼七載,所系夢寐者,亦僅思瞻我鄉土、樂我兄弟、省我伯叔而已。乃境遇困人,卒難遂愿。”從十五歲到十九歲這個年齡,正是對一個年輕人思想性格的形成有重要影響的時期。因此,南開學校的教育對周恩來產生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
從當時來說,南開學校的教育是比較進步的,并且很有特色:
第一,學習也好,生活管理也好,要求都十分嚴格。南開學校的學制是四年,相當于中等學校。主科有國文、英文、數學(包括代數、幾何、三角)三門,每年都有。英文課每周都有十小時。次科有物理、化學、中國史地、西洋史地、生物、法制、體操等。從二年級起,除國文和中國史地外,各科都用英文課本。為了提高學生英語會話的能力,還請了美國老師來教課。三年級起,就要求學生閱讀英文原著小說。學校還到日本購買了大批實驗設備,讓學生自己動手去做,這在民國初年的學校中是不多的。各門課程每月考試一次,期末有大考,留級和淘汰的都不少。能堅持到畢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全校在每星期三下午有一次“修身”課,由張伯苓和其他教師講國內外大事和做人做事之道,有時也請校外的名流學者來校講演。學校的紀律十分嚴格。學生外表必須整潔,舉止必須有禮貌,放蕩的生活是不容許的。
第二,學校積極提倡學生開展課外活動,要求學生在學校里不單是讀書,而且要學會辦事,養成自己管理自己的能力。學生里有許多社團和學術研究會,這都是受到學校鼓勵的。學校還經常組織各門學科的班級間或個人間的比賽。校內出版《南開星期報》,后來改名《校風》周刊,由學校提供經費,讓學生自己編輯出版,通常以全校國文比賽第一名的獲得者擔任主編。南開的新劇團也很有名。它成立于一九一四年,最早上演的新劇《用非所學》是由校長張伯苓編劇并導演的。假期中,學校還為留校學生安排了各種活動。
因此,這所學校和當時許多死氣沉沉的或放任散漫的學校不同,很有一些朝氣蓬勃的新氣象。周恩來的同班同學陳彰琯(來博)在回憶中說:周恩來在學校里“給他的印象,概括成四個字:嚴肅活潑。在學時辦事認真嚴肅;平時愛活動,很活潑,很有風趣”。周恩來在南開學校期間的學習成績很優秀,國文和數學的成績尤為突出。南開學校對國文十分重視。每兩個星期做一次作文。周恩來文思敏捷,作文不打草稿,提筆直書,一氣呵成。學校組織一年一度的作文比賽,獲得第一名的被同學們看得像“狀元及第”一樣,是莫大的榮耀。一九一六年五月間,學校里組織了一次不分年級的作文比賽。那時全校已有學生八百多人,各個班級都推舉出作文優秀的代表五人參加。卷子上的名字是密封的,由教師集體評閱。周恩來選的題是《誠能動物論》,經南開學校創辦人嚴修親自選定為全校第一名。周恩來所在班得了班際第一名,獎品是一面繡著嚴修手書“含英咀華”四個字的錦旗。天津市各中等學校每年舉行一次校際演說比賽。一九一四年和一九一五年,周恩來都被推為學校的三名代表之一,連續兩次南開學校都取得第一名。周恩來的數學成績也很好,心算比一般同學的筆算還快。《校風》上曾記載道:他是筆算速賽四十八名最優者之一,代數得滿分。剛入學時,他的英文基礎比較差。為了攻克這一難關,他學習很刻苦,每天早晨起床后,將漱洗和吃早飯以外的時間,以及中午和下午的課余時間,都用來學英文。一進入二年級,他的英文就相當好了。
南開學校里,下午四時起是課外活動時間。一到這個時間,教室和宿舍里就不能留人,都得到運動場和社團去參加活動。周恩來對這些課外活動總是積極參加,他從年輕時起,就認為一個人是不能脫離集體、只顧自己而生活的。他在作文中說:人立足于世界上,既不能像草木禽獸那樣只靠自己生活,必須依靠公眾的扶持,“而服役之事乃為人類所不可免”入學的第二年,他和同班同學張瑞峰(蓬仙)、常策歐(醒亞)三人發起組織“敬業樂群會”。這個會的宗旨是“以智育為主體,而歸宿于道德,聯同學之感情,補教科之不及”。
周恩來由于他的聰明才干和熱心為大家辦事,博得了同學們的信任。在學校里,他還先后擔任過《校風》的總經理、演說會的副會長、國文學會干事、江浙同學會會長、新劇團布景部副部長、暑假樂群會總干事和班中干事。那時,社會風氣沒有大開,男女不能同臺演出。他在新劇團里,除負責布景外,還在《一元錢》等新劇中扮演女主角。周恩來辦什么事都認真。為了演好戲,他常同擔任《一元錢》男主角的同學李福景一起揣摩劇情,說是要“生活于劇中”。時子周、馬千里兩位教員也參加了演出。《一元錢》的演出,曾在天津轟動一時,并在一九一五年暑假中到北京青年會公演,博得好評。
對學校和班上的各種公益活動,不管多么繁雜,他無不熱心盡力。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課外事務則如猬集,東西南北,殆無時無地而不有責任系諸身。人視之以為愚,弟當之尚覺倍有樂趣存于中。”南開學校的住宿生四人合住一屋,早上六時半打起床鐘,這以前起床的人,動作要輕,不能影響別人,連走路都要踮著腳走。一打起床鐘,學生們就立刻起床,盥洗,跑步,鍛煉身體。上午上課,下午做實驗和自修,四時起課外活動,晚上自修。每晚十時熄燈,熄燈后任何人不能再開燈。這些制度執行得十分嚴格。學生宿舍的各個寢室間還開展整潔評比。周恩來所住的宿舍在評比中獲得過“整齊潔凈”的嘉獎。
周恩來同老師的關系也很融洽。每隔幾個星期,他總要在休息日到校長張伯苓家去長談。張伯苓也很喜歡他,總是留他吃飯。吃的是貼餅子,煮稀飯,熬小魚。張伯苓常對家里人說:周恩來是南開最好的學生。南開的國文教師張皞如,是個有著愛國民主思想的人。他應敬業樂群會的邀請,參加該會的詩團。一九一六年十月出版的《敬業》第五期上,發表他的詩作《傷時事》。周恩來在同一期上用原韻和了一首:“茫茫大陸起風云,舉國昏沉豈足云;最是傷心秋又到,蟲聲唧唧不堪聞。”周恩來性格中對人很有吸引力的一個因素是謙虛,在學生時期就表現出來了。盡管品學兼優,在各種活動中都是活躍分子,但他從不驕傲,從來不鋒芒畢露,盛氣凌人。相反,總是尊重別人,總是那樣“溫和誠實”。他很自重自愛,看不慣那些愛出風頭的人。他在《論名譽》這篇作文中寫道:一個人應該珍惜自己的名譽,把它看作“人生第二生命”,但決不能存那種“邀名之心”,而應當用正義來衡量它的輕重。他憤激地說:“若夫汲汲于名,猶汲汲于利之徒,日惟名譽之是謀,不遑計及實事,虛聲盜世,眩〔炫〕世眩〔炫〕俗,以淆亂風氣者,是又名譽之罪人也。”
他的生活十分儉樸。剛入學時,學習和生活費用靠伯父支持。但伯父收入微薄,家里的生活還要靠伯母編織一些線袋、自行車把套、墨盒套之類的小東西作為補助才能維持,所以他的學費常常不能及時繳付。第二年,由于他品學兼優,經教師推薦,學校破例免除他的學雜費,成為當時南開學校少有的免費學生。但生活費用還需要自己解決。因此,他在課余和假期中經常為學校刻蠟紙、油印或抄寫講義,以換取一些補貼。他在學習期間穿的一直是布衣布鞋,夏天只有一件白長衫,入冬則是單薄的青棉袍,外面再罩一件已經泛白的藍大褂。他吃得也很簡單。因為沒有錢包飯,幾年里都只能在門口零買,或到小飯館里零吃,這樣可以省些費用。沒有菜時,就從家里帶一小罐醬來下飯。《同學錄》中也說到:“君家貧,處境最艱,學費時不濟,而獨能于萬苦千難中多才多藝,造成斯績。”
嚴修十分器重周恩來的人品和才學,他的兒子嚴智崇曾想向周恩來提親,把妹妹嚴智安許配給他。嚴智安表示年齡尚小,暫時不愿提起婚姻的事情。
隨著年齡的一天天增長,隨著對中國國情的加深了解,周恩來憂國憂民的心情更加熾熱了。他在南開學習那四年間,災難深重的中華民族的處境正在繼續惡化。民國雖然成立,政權卻很快落到北洋軍閥首領袁世凱的手里。令人心如刀剜的壞消息像雪片般傳來。英國武裝侵犯西藏,沙俄策劃外蒙古“獨立”,日本強行提出“二十一條”,袁世凱稱帝,督軍團事件,張勛復辟等等活劇一幕緊接著一幕演出。周圍的一切變得越來越黑暗。對祖國懷著深摯感情的周恩來,怎能不感到極大的痛苦?在他寫的作文里,到處可以看到這一類悲憤的呼聲:
“嗚呼,處今日神州存亡危急之秋,一發千鈞之際,東鄰同種,忽逞野心,噩耗傳來,舉國騷然,咸思一戰,以為背城借一之舉,破釜沉舟之計。一種愛國熱誠,似已達于沸點。”怎么辦?年輕的周恩來懷著熾熱的救國愿望,如饑似渴地閱讀著許多愛國的進步的報刊,努力尋求問題的答案。當時社會上流行著“實業救國”、“教育救國”的思想。這兩者對他都產生過巨大的吸引力。他也相信過“賢人政治”,認為只要執政者能夠“崇尚教育”、“振興實業”,國家不難轉危為安、轉弱為強。
在他看來,教育和實業兩者不是并列的,根本還在于教育。他所說的“教育”,著重是指對國民的思想教育。他認為,中國之所以積弱,神州之所以陸沉,追原禍始,不得不歸過于教育。他說:風俗的厚薄取決于人心,而人心的轉移又取決于教育。為了求得中國的富強,必須依靠教育的力量,來轉移人心,鑄造國魂。
他從年輕時起,就把思想品德的修養放在特別重要的地位。他認為,一個人必須有遠大的理想和高尚的志向。他這樣寫道:“故凡同一人類,無論為何種事業,當其動作之始,必籌劃其全局,預計其將來,抱無窮之希望。然后按此希望之路徑以前進,則其結果不致與此希望相徑庭。希望者何?志是也。”“然則志固尚己,而弊亦隨之生焉。彼志在金錢者,其終身恒樂為富家翁;志在得官者,百計鉆營不以為恥,此志卑之害也。故立志者,當計其大舍其細,則所成之事業,當不至限于一隅,私于個人矣。”他那時還是一個中學生,各方面都不成熟。在他看來,自己目前還處在準備時期。“基礎立于此日,發達俟乎將來”
究竟怎樣才能將祖國從危難中拯救出來?少年的周恩來正處在最初的探索中,一時還沒有找到正確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