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壓城城欲摧。
云是沉的,不是黑的,黑的是周軍將士的戰旗和他們的戰袍。數以十萬計的軍帳連綿起伏,長旗獵獵,大有秦軍當年出關的威武霸氣。
但凡是華夏王朝,除了秦代,沒一個王朝不是以赤色為國色,所以有的外族朝代無不以尚他色而區別對待,周為鮮卑,分魏而立,魏是水,于是周為正名而取水生木的木德,取魏而立是天意,其軍隊則尚黑。齊國也是分魏而立,但因高歡和宇文泰為宿敵,宣稱自己乃是承漢正統,竟取木德而尚赤,所以高齊的軍隊,皆著白衣紅袍。
紅黑兩色,將大地撕裂成東西。
落塵其實更喜歡紅色一些,因為他穿黑色衣服的時候實在是太多了,穿著穿著,感覺自己就變得跟隱子一樣。
“要下雨了。”李寧皺著眉頭說道。
下雨對戰局更是不利,但不利是雙方的,李寧這樣憂心忡忡,不難聽出他的信心不足。
落塵隨他往廊外看去,烏云死死的壓住屋檐,叫人心里沉甸甸的。“走吧。”
還未至殿,就聽得里面的吵鬧聲。
王敬寶的大嗓門首先就傳了出來:“戰壕尚未挖掘完成,此時就封鎖城池,實為不智!”
駱提婆的聲音道:“我軍經過連番苦戰,又招募這么多的新丁,宜陽城高堅厚,只需收歸資源,等候援軍即可,貿然出兵,你說,我們的主力損失得起嗎?”
有個陌生的聲音說道:“廣寧王鎮守中州與我軍成掎角之勢,相互支援,若我是宇文憲,會拖住中州軍,以主力軍攻打宜陽,拿下洛河。”
此人聲音落塵從未聽過,不識得是誰,但他的分析極有道理,一如落塵心中所想。他疾步入內,便瞧見一個渾身充滿文氣的美男子站在殿中正同駱提婆解釋。
這美男子頭扎紅方巾,腰間掛的不是佩劍而是□□,舉手投足,風度儒雅。眾人見落塵入內,紛紛上前拜見,此人微笑作揖,極具涵養,“末將獨孤永業,見過段帥。”
“這位是河陽道行臺、洛州刺史,特來效命段帥。獨孤將軍世居河洛,對此處地形相當熟悉,且與周賊交戰多年,未失一城,乃我朝第一守將。”李寧侃侃介紹,落塵聽得明白他對獨孤永業很是推崇。
“不敢不敢,都是旁人夸大,末將聽聞段帥事跡,特向斛律丞相請求前來守城,還望段帥莫要嫌棄我的毛遂自薦。”獨孤永業再拜說道。
落塵對這個溫文爾雅,不失禮數的孤獨永業格外好感,當即回禮道:“能得將軍相助,宜陽城必定不會有失。”
接著一一見過各級將領。除了定國軍嫡系的封太、王敬寶、竇志成、公亦良、駱提婆外,還有王琳、獨孤永業和宜陽守將斛律須達。
李寧適時遞上花名冊,落塵一個一個看過去,從大將軍到偏將,但凡能出席軍事會議的,全都認過一遍。其中這個斛律須達就大有來頭,他乃是斛律光次子,雖是次子,但比乃兄有膽略,有謀識,更繼承其父成為敕勒部族的族長。眼下陸令萱將斛律皇后捧得極高,意圖就此拉攏斛律家族,不知斛律光是何打算,需知他作為大齊國的左膀子,若是靠向了陸令萱,那可是段韶方面極大的損失。
斛律須達孔武有力,但目光堅定,透著一股睿智,許是現在身份尷尬,對落塵極是客氣。落塵看過去看過來,一個個都是有身份的人,那自己又被他們看成哪一系的了呢?也許是段韶,也可能是高未朝。
“這位?......”花名冊上有一人未到,叫斛律武都。落塵見這個名字,自然而然的看向斛律須達。
斛律須達上前一步見落塵指著斛律武都的名字,冷哼道:“段帥不必理他,我們該如何便如何吧。”
落塵眉梢輕挑,摸到點端倪,便不再多問。“現在情況如何?”
“現在......”李寧剛要回稟,忽然下座冒出個聲音來,“殿下無法主事,現在是否該當由穆郡王做主?”
落塵“咦”了一聲,向聲音來源處看去,但見一個身著偏將軍服的武官走出說道:“穆郡王這里爵位最大,又跟隨殿下征戰多年,殿下如今有事,依末將看,該當由穆郡王做主。”
穆郡王,說的就是駱提婆,改了姓,封了郡王。
又有一個低級的武官斥他道:“段帥從未有過一敗,更是段元帥嫡子,何況殿下曾說過一切聽段帥吩咐,該由段帥做主!”
落塵啞然半晌,總算回過味來,這仗還沒打呢,敢情就開始爭權了。但他顯然是無辜的,從未想過要和穆提婆去爭什么,余光一掃,穆提婆似笑非笑的模樣,他心下已了然。但以穆提婆的智謀,絕想不到讓低級武官挑起事端,背后誰在給他出主意呢?
雖然矛頭指向落塵和穆提婆,但他們兩人都不能有失身份的去和低級武將爭辯,還是公良亦接過話頭來道:“不錯,我們都聽到了。”公良亦是揚威軍副將,他即代表了王敬寶的意思,也代表著定國軍的意思。
另一人則道:“那是之前,現在是守宜陽。”
“段帥是定國軍副帥!”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怎么沒有收到過軍令?”
一瞬間,大殿吵吵嚷嚷起來。
落塵這個副帥,也就是私底下獲得的大家認可,但說到正式任命,還真是沒有一紙公文。
“穆郡王每戰皆敗,憑何能做得主帥?便是方才他主張封鎖宜陽,就是不智之舉,如何能擔當此重任?!”王敬寶忍不住了。
“穆郡王是未來的駙馬爺,殿下身邊最親近之人,怎么就做不得主帥?”說話之人是穆軍副將韓一峰。
落塵聽得越發覺得不是滋味,這吵吵鬧鬧,成了定國軍內部之事,倒叫斛律須達等人看了熱鬧。落塵沒明白,好端端的穆提婆怎么就和自己較上了,他快速的掃了斛律須達一眼,斛律須達似在沉思,落塵蹙了蹙眉,摸索到了什么。
猛然,他醒悟過來。斛律須達即是族長,無論他父親如何靠向,他都可以替斛律家族做主,斛律須達正是在考量陸令萱的拉攏是否有所價值。段深不止是段深,他還是段韶嫡子,更是高未朝眼下的紅人,那在旁人眼里看來,他段深,是代表的高未朝呢還是段韶。
落塵越想越是心驚,只要他參與爭斗,那意味著的就是身后的勢力。但是他若不爭,穆提婆絕守不了宜陽,上下更不會一心,他若爭,勢必被牽連進段韶和陸令萱的爭斗中去。
落塵移步至穆提婆跟前,賠笑道:“穆兄,殿下確吩咐小弟做主,但那是因為穆兄你沒在的緣故,即然你在,那自然定國軍是由你做主帥。”
穆提婆訝道:“段兄這是哪里話,你沒聽大家都叫你段帥了嗎?就算因未朝不能主事我暫領定國軍,但這宜陽之戰,還是得由你來擔當啊。”
落塵一瞬楞然,不能置信的凝看著穆提婆,穆提婆只是似笑非笑的與他對視。
穆提婆的言下之意便是明確告訴落塵,高未朝不在,定國軍就是他的,而宜陽之戰的指揮權有什么用呢?打完宜陽,各自人馬歸隊,落塵還是落塵。
這穆提婆何時變得如此有心機了?
定國軍怎么能落到陸令萱手里?
落塵頭一次體會到真正站在高未朝的政治立場上考量的感覺,更加堅定了自己當時選擇留下的決心。
“宜陽主帥,還是應當由段帥擔當呀。”斛律須達走近前來說道。
落塵暗叫“不好”,斛律須達此次選擇了幫穆提婆,顯然是想賣一個人情給陸令萱。落塵很快讀懂了背后的意思,他決不能將高未朝推到權力爭斗的前沿,這違背了高未朝一直以來左右逢源的立場態度。
在掛名老爹和高未朝中選一個站隊,那自然是要對不起他那個掛名爹爹了。
“嘿嘿。那我只好卻之不恭,晚點我自會修書給父親大人告知宜陽之事。”落塵偽笑著說道。在旁人聽來,顯有拿段韶壓人之意。
落塵請了穆提婆和斛律須達上座,偷瞄了一眼穆提婆,暗暗思索究竟是哪個活神仙在背后給他出鬼點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