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城算不上雄城,但地處兩國交接地帶,成為要沖,因此兩國均有默契的不去破壞城內(nèi)的建設(shè)。武川客棧準確的名稱叫做“武川行館”,矗立在邵城唯一的一座橋頭,與另三座高樓相映成趣。
一街相隔,便是邵城府衙大街。
仿佛梨花的芬芳還揚灑在鼻尖,仿佛皓月不闕,佳人依舊。
落塵情不自禁的走過長街,立于府衙前,高未朝當初在這里閃爍著慌張和錯亂的眼神浮現(xiàn)眼前,他猛然驚醒過來,終究意識到了什么,接著莫名其妙的留下兩行清淚。
長夜未盡,西風冷。
落塵立在長街當中,四周靜寂無聲,更無半個人影。
驀地,四面八方的屋檐后,響起輕微的一聲聲喘息和利刃劃過軟物發(fā)出的拉茨聲。接著數(shù)個黑影自屋檐躍下,在他身邊圍成一圈,單膝而跪道:“叩見主上!”他們每個人手中的匕首都在低著新鮮的血液。
落塵眼睛一瞇,往府衙旁的暗巷一掠而過,驀然停步,抬眼向巷子盡頭望去。暗處閃出一人,那人立在三丈開外,黑夜中瞧的不甚分明。“宇文落塵,有本事你來追我呀!”聽那語音清脆悅耳,竟是一女子。
落塵渾身一震,駭然失色,明知可能是個陷阱,仍夷然不懼,全速追去。
一口氣掠過十多間房舍,奔落一條橫巷時,女子倏地出現(xiàn)前方。
落塵一震停了下來,道:“怎么是你!”
此女子是宇文護嫡女宇文靜,更是秘衛(wèi)中宇文護系的衛(wèi)隊長,曾執(zhí)行無數(shù)刺殺任務(wù),是秘衛(wèi)里第一線的刺客。她在此出現(xiàn),意味著落塵之前所料不差,宇文護、宇文邕和宇文憲都想捉拿于他。
宇文靜冷艷秀氣,烏黑閃亮的秀發(fā)處更插著一朵紅白相間的簪花,她似乎并不為四周包圍過來的鳳衛(wèi)擔憂,說道:“今趟我引你來此,是要與你化解干戈,父親大人已經(jīng)默許,所以你不用擔心會有旁人插手。”
落塵踏前一步,冷笑道:“你是見幾次都拿我沒法吧?怎么?你二哥被我殺了,你卻要同我和解么?”
宇文靜、宇文至、宇文會的二哥宇文深,早在邵城之戰(zhàn)時被落塵一劍貫胸。宇文靜放棄仇恨必有大圖謀。
宇文靜一對動人的眉目射出凌厲的神色,語氣卻出奇的平靜,徐徐道:“好男兒本當馬革裹尸,血戰(zhàn)沙場,我二哥技不如人,死于你手也怨不得旁人。之前是三哥使人追捕于你,但此刻晉公府由我做主,我是誠心與你和解,否則大可暗通宇文憲你的動向。”
落塵了解她的潑辣狠毒,雖不盡信她的話,但她亦沒有必要與他玩什么手段。皺眉道:“且說來聽聽。”宇文護已是不成氣候,落塵沒有怕他的理由。
宇文靜輕輕一笑,道:“晉公府若是敗了對你和高未央沒有一點好處,平衡一旦打破,宇文邕必全力以赴對付宇文憲,屆時高未央自顧不暇下,你身份暴露,天下再沒你容身之地。”
落塵大感頭痛。
宇文靜分析的很是道理,也正是他最憂心的地方,高未央必不會顧及到他,他只能逃出齊國,而不得回周。
好半晌后,落塵嘆道:“我看你是白費心機,別說你們自身難保,就是我愿與你和解,又能阻絕了高未央滅你之心?”
宇文靜玉容轉(zhuǎn)冷,眼睛一轉(zhuǎn),上前一步,沉聲道:“你如果不抓住此機會,將死無葬身之地!”就在落塵將要聳肩時,加重語氣道:“據(jù)秘衛(wèi)線報,高未朝幾日前抓獲一人,你猜猜看,他是誰?”
落塵遲疑片刻,倏地抬眸,臉上血色盡褪。他已猜到是誰,宇文護提醒過他,真正的段深被宇文邕所救,放回了齊國。幾日前?那便是虞州城戰(zhàn)之時,難怪他覺得再見高未朝哪里不對了,念及至此,他心里驟然抽緊,為高未朝。“你想怎么合作?”他能分明的感到自己的聲音顫抖不已。
宇文靜嘴角一挑,說道:“武川行館將在后日舉行一年一次的查選大會,各國使者都會出席,大周這邊的代表是宇文憲,當然我四哥也會作為晉公府的代表出席。如果讓宇文憲盡收人才,那晉公府就危險了,我只希望你能幫一幫我,對宇文憲阻擾一二。”
落塵心道難怪有那么多的武士齊聚一堂,原來是為了一年一次的查選大會。哂道:“我哪兒有這么大本事,我一對這些人不熟,二也無從阻擾呀。”
宇文靜搖頭笑道:“當然可以,你只需代表齊國,不讓宇文憲招攬人才即可。”
落塵微微一愣,灑然道:“虧你想得出來,齊國有自己的使者,怎輪得到我?”
宇文靜道:“自然可以,你可以代表晉陽霸府,就像我可以代表晉公府一樣!”
落塵愣住了,道:“開,開玩笑,我自身難保......”
宇文靜打斷道:“此事越快越好,不然當高未朝知道你身份是假的時候就不靈光了。只要我晉公府與宇文憲仍有一抗之力,宇文邕就不敢對他下手,那么你自然就可以再回大周了。”
落塵失魂落魄的回到行館,將查選大會一事告知封太,封太拍案而起,堅決支持落塵破壞宇文憲的活動,當然他并不知道其中內(nèi)情,還以為落塵是替大齊著想。
救人一事提前行動,但那將會暴露落塵等人行蹤,反不利于查選大會行事。思前想后,落塵最終決定將救人一事交給秘衛(wèi)負責,此番得到信號前來邵城參見的人,悉出跟隨他前來齊國的秘衛(wèi),一共十二人,未曾在鳳衛(wèi)登記。這是當時他命令謝志文帶人加入鳳衛(wèi)時特地留下來以備不時之需的人馬,沒想到卻在這時候派上了用場。
領(lǐng)隊的叫做宇文安,屬宇文閥旁族子弟,同宇文護有殺父之仇,為落塵向太后求情保住性命,因此效忠落塵。其余十一人皆出自一門,在長安時為落塵寶華樓近衛(wèi),忠心不二。將救人一事交給他們?nèi)マk,落塵并不擔心,只是囑咐救人之后即刻隱去,不必顯露身份。
是夜,落塵潛入宇文憲暫住府邸放了一把火,封太則和十二秘衛(wèi)大鬧獄所,宇文憲以為調(diào)虎離山之計,增派兵將支援獄所,誰曉得落塵卻乘機盜取了他印璽,在他尚未察覺之前,假冒親衛(wèi),提審犯人。
十二秘衛(wèi)以一敵三,放開囚籠,四十鐵甲軍士卒齊心協(xié)力,放倒守衛(wèi)兵將,換過衣服。落塵再用印璽騙開城門,騎上預(yù)先由宇文靜準備好的馬匹逃往齊境,十二秘衛(wèi)則再度消失。
封太以為是鳳衛(wèi)所幫,竟絲毫沒對落塵產(chǎn)生懷疑,待到宇文憲發(fā)覺印璽不見而大肆搜捕時,他們已安然坐在了武川行館的樓上。
“來了!”封太壓低聲音道。
行館大門被敲開,兩列周兵開進前院,當先一個周將領(lǐng)著數(shù)名周兵闖進行館大堂。一眾武士紛紛怒目相向,拔刀出鞘。
落塵自上往下看去,宇文憲最后還是發(fā)覺不妥而來搜查行館哩。接著一個熟悉的人影自前院走來,落塵一驚,沒料到宇文憲竟然親自來了。
行館主事匆忙撇開眾人迎了上前,抱拳賠笑道:“在下蕭莊,恭迎大周齊國公,不知憲公怎么突然造訪,也不打聲招呼?”這人一臉福相,肥嘟嘟的肚子在身前搖搖晃晃,像個陀螺,被人鏟一邊就會原地旋轉(zhuǎn)不停一般。
宇文憲不置可否的點點頭,環(huán)目四顧,似乎在搜尋什么人,待掃到落塵時,眼底一滯,便不再移開。蕭莊隨他目光看去,雖不明其事,哪里會不知宇文憲是找此人的,當下彎腰賠笑道:“憲公殿下遠來勞頓,出師大捷,在下還未恭賀殿下,不若就乘此機會,請殿下小酌一二?”
宇文憲看也不看他一眼,伸手擋開他,拾階而上。封太見此,起來轉(zhuǎn)身拔出腰刀,怒目而視。
“好了,好了,放下來,真要打起來,你哪里會是齊公對手,何況他還人多勢眾哩。”落塵笑嘻嘻的扯著封太坐到一邊,起身拱手道:“在下定國軍副帥段深,見過齊國公!”
他這句話故意含勁而發(fā),聲震大堂,傳到每一只耳朵內(nèi)。
大廳倏地靜至落針可聞,百多道目光全集中到了他們兩人身上。
誰都曉得段深自孔城到今天,立下無數(shù)功勛,從未有過一敗,已被譽為齊國未來希望。新近戰(zhàn)役正是同宇文憲的虞州之戰(zhàn),雖然宇文憲奪下邵城和虞州城,但均知他那是占了宇文護的便宜,而段深則是一步步穩(wěn)扎穩(wěn)打,打下來的城池。
兩人皆是兩國新一代名將代表人物,一個少年得志,前途無量,一個年輕有為,功勛卓著。此刻兩人交集,遠比在戰(zhàn)場上看他們廝殺成敗更來得刺激,最刺激的莫過于段深現(xiàn)在是宇文憲發(fā)下通緝令的首犯。
宇文憲用他那獨特的柔中帶剛的聲音道:“久仰段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他言語里絲毫沒有帶上半點個人感情色彩,讓人當真以為他們只是第一次見面。
落塵此刻已知他沒有拆穿自己的意思,當下連稱“不敢”。
宇文憲緩步走近,在他對面坐下,倒了杯茶,遙敬道:“我還發(fā)散人手到處搜尋段兄,不曾想段兄原來就在邵城之中。”落塵不知他是何意,干脆閉嘴不答,宇文憲充滿磁性的嗓音緩緩說道:“段兄初來乍到,似乎不知武川行館的規(guī)矩,比如讓我們請教一下館主如何?”
大廳依舊鴉雀無聲,隨之紛紛看向蕭莊,想瞧他是如何回答。
落塵明白過來,宇文憲是想逮住這個機會,好讓武川行館不能插手,心想原來他也得罪不起武川軍府呀。不過蕭莊如何回答,倒是惹起了他的興趣,蕭莊代表的是武川,也許更是天下武士的立場,不是說要助宇文靜的么,那倒也想知道他是站在哪一邊的。他不怕蕭莊怎么答話,反正他已有了逃跑的計劃。
蕭莊還是那樣謙卑的彎著腰,賠著笑,道:“段爺,行館有行館的規(guī)矩,凡是已領(lǐng)官職的都不得在此投棧,武川亦不保證您老的安危。”
眾人紛紛點頭。
“不過......”蕭莊話鋒一轉(zhuǎn),續(xù)道:“憲公您也不能在這里搜捕,行館不受地方管轄,憲公該當知道其中規(guī)矩,在下已讓您的士卒闖進,這可是對武川極其的不尊重,您就更不能在這里拿人了。”
宇文憲抬了抬眉梢,料不到蕭莊竟然這么不給面子,蕭莊的后話,分明是有些偏向落塵一邊。
宇文憲瞇了瞇雙眼,“那就請段兄移步?”隨即做了個請。
落塵嘻嘻一笑,朝下道:“蕭老板,若在下是代表晉陽霸府前來參加查選大會的呢?”
鴉雀無聲的廳堂突然發(fā)出陣陣驚奇之聲。晉陽霸府所代表的是高齊根基,人人皆知大齊國長公主座領(lǐng)晉陽,若真派使者前來參加查選大會,那意味著晉陽霸府的重開,晉陽將會成為一個高度自治的國家存在,而這個王,眼下看來,只能是高未朝。
蕭莊露出一個充滿和善的笑容道:“呀?若果真如此,那真是令行館生輝,昔年神武帝便是在此選中段帥、侯景、司馬子如、斛律金等人,方才開基立國。晉陽霸府乃天下根本,際此天下大亂之際,長公主大人有意開府,實乃大齊國幸事!”
這番話說的情詞并茂,蕭莊支持晉陽是毋庸置疑的了。
此刻大廳像炸開了鍋似的,忽聞晉陽再次開府,均躍躍欲試。
落塵壓根沒料到會是這樣的效果,都不用他多說什么,就達到了宇文靜想要的目的。
“蕭館主作為行館之首,這么偏袒一方,似乎不妥吧?”宇文憲沉下臉道。
蕭莊笑道:“不然不然,在下只是有感而發(fā),當然齊國公也是一代英杰,能追隨國公身側(cè),若能一統(tǒng)天下,亦不枉此生。不過......”
落塵忍不住暗笑,這個蕭莊著實不給宇文憲面子,已第二次轉(zhuǎn)換話鋒。他靜靜聽來,蕭莊說道:“段爺自可留在行館,而憲公不得在查選大會結(jié)束前傷及段爺分毫,否則便是與武川作對。這也是本館規(guī)矩。”
宇文憲再有修養(yǎng)也忍不住了,一掌拍在臺面,整張堅實的木桌立時碎裂,木屑灑遍地上。他陰沉下臉道:“若本座偏要拿他呢!”跟他而來的一眾周兵,紛紛亮出兵刃,意圖控制秩序。
落塵看著眼前變得粉碎的桌案,手撫上額頭,宇文憲因蕭莊屢次拂面,終究是動了真怒,只好希望他不要因此牽累到自己就好。反正宇文憲只是要抓他回去單獨說話,落塵不愿罷了,倒真不怕宇文憲動武,大不了聽他唧唧歪歪半天,然后被迫聽話。
蕭莊仍是一副欠揍的賠笑樣,方要開口,忽然一把不溫不火的女音自院外響起,聲線不高不低,卻有種可以穿透空氣物體的魔力,令大堂每個角落都能清楚的聽到她的聲音。
“你要拿他,有問過本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