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落塵從半昏迷的狀態下醒轉過來,第一眼見到的是一輪驕陽,照射的眼睛生疼,忽然有個黑影擋住了陽光,朝他臉上一舔,滿臉的唾沫星子。
“好小子,是你救了......哎喲!”落塵歡喜的要蹦起來,卻扯得渾身酸痛,又摔了回去。救他的是高未朝的寶馬,佩劍、銀槍、寶弓,都還在。
落塵吁了口氣,放松肢體,收集體內真氣,開始運氣調息。艨艟撞擊大船的力道,足以摧毀整個五牙戰船,何況是渺小的一個人。調息近半個時辰后,體內真氣才逐漸凝聚,回復平常七八成功力,身上十多處大小創傷凝結成血疤,除了消耗真氣體力外,大量失血仍使他有虛弱的感覺。
不過這并不是問題,他在宇文憲出現的那一刻即知鐵甲軍被高未朝拿來做了誘餌,問題就在于他不能接受又不得不去接受這樣的事實,目睹鐵甲軍將士浴血奮戰,撞飛大河,和對眾兄弟生死未卜的焦慮,以及他們,或者說是他自己為援救高未朝千里奔馳,血染戰袍的單純志愿的破碎,形成心頭難以紓解的抑郁。
他移到河岸邊,看了一眼寶馬上的那些熟悉之物,頹然下跪,頭往下探進湍急的水流中,大喝兩口水后,又把頭仰起來,面對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生出難過的想要哭,卻是欲哭無淚的感覺。
陽光從林木間灑射下來,照在身上暖暖的,可是他一顆心卻冷若冰雪。
他終于見識并認清楚了高未朝的凌厲狠辣,她為達目的地不折手段。其實早在之前,他就意識到了,高未朝可以為了利益和駱提婆保持關系,自然同樣可以為了利益利用他,只是到現在,他才認識的這樣清晰。
讓他覺得心驚膽寒的,是高未朝竟會利用忠心隨她的鐵甲軍為餌,這就如同出賣兄弟手足換取自身利益一般,高未朝如此六親不認,令他遍體生寒。
想起高未央,兩姐妹當真是如出一轍。
落塵正是因此無法認同和接受,又沒有勇氣去改變什么,才逃來了齊國,誰知,卻又遇上同樣的野心政治游戲家。高未朝曾默認過,她需要通過權力鑄造起保衛她的圍墻,只有權力,才可以使她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也只有權力,才可以填補她生命里缺乏的安全感。然而戰場,恰恰成為了她塑造權力的根基。
一個鐵甲軍沒了,可以再造一百個鐵甲軍;一個段深沒了,可以再找一百個段深。
這就是高未朝的手段?
忽然,助周滅齊的偉大任務,對高未朝曖昧而又充滿希望的期望,在這一刻是那么的遙遠又不切實際。
他抬起頭來,卻為眼前景象驚得呆住。江面上順游浮來幾具尸體,依稀仿佛身著著鐵甲軍軍服,便在此時,嘈雜聲在后頭響起。
落塵近乎麻木的神經立作出反應,駭然回望,樹林里稀疏人影閃爍,似往這邊搜尋過來。他斷定不是齊軍,躍起來拍拍馬屁股,讓寶馬自己跑遠躲避。高未朝的馬果然是神駒,似乎聞到了危險的味道,在落塵剛拍下手時就往遠處樹林跑去。
落塵展開身法,繞過一處沙丘,躲入林內查看。
一小隊周兵搜尋至河邊,發現浮尸,下去幾人拖上岸來,其中兩人手持長矛,照著尸體一一戳下,檢查是否尚有活口。
落塵瞧得目中充血,怒火中燒,一躍而起,掠過灌木叢,照最后一個周兵就是一拳。那些周兵驚見有人自林內躍出,傷及身邊同伴,這才反應過來,紛紛呼喝,持兵器上前揮砍。說道近身單體作戰,這些人又哪里是落塵對手,給他一個反剪奪下一人大刀,手腕就勢一翻,砍中另一周兵左肩,另一手同時奪下這周兵手中長矛,向前一擲,尚未沖上來后頭的周兵被連矛帶人的釘在地上,矛頭入土三分,可見落塵將滿腔憤恨都發泄在了這些周兵身上。
落塵一上來就帶走兩個周兵,重傷一人,余下七八個有些膽寒,其中一個看似隊長的周兵細瞧落塵衣著,看清楚后喝罵道:“他是齊軍副帥!他是定國軍副帥!”
落塵看看自己穿的戰袍,心道哪有這么顯眼的?驀地一枚煙花訊號升空炸開,他嚇了一跳,知道這是周兵在呼喚左近人手,望了望那幾具兄弟尸體,狠狠一跺腳,退出戰圈,朝樹林掠去,身后周兵發喊追來。
毛毛細雨,漫天灑下來,自午后開始,天上的云愈積愈厚,遮日蔽天,到黃昏時終落下小雨點。整個河北平原被茫茫雨粉籠罩,如煙如霧。
落塵比任何人更明白他已完全暴露在了敵人之下,以宇文憲的個性,非要將他生擒活捉了回去好迫他助他擒拿高未朝不可。
大規模的搜索行動,即將全面鋪開。
落塵找到了神駒,躲避開了四五股搜索的敵人,來到能遠眺邵城的小山上,突然感到孓然一人的孤獨滋味。
除了宇文憲的搜索隊,還有來自該死的皇叔宇文護的,還有來自他的好皇兄宇文邕的。他對宇文護而言是可以續命的擋箭牌,而對宇文邕而言,則是可以給予高未央一次致命的打擊。
雨點灑到臉上,涼浸浸的。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重要,但這重要在他而言,卻是慘痛的記憶和失落。
最重要的是,他突然之間沒法分清,他不是在為大周朝做事么?可大周,回報他的又是什么呢?
猛地一個人影從左方密林閃出來,哈哈笑道:“好小子!原來你還沒有死!”
落塵一聲怪叫,撲下山坡,與封太擁個結實,歡喜得眼睛充滿熱淚。
封太嘆道:“鐵甲軍!哎!鐵甲......”
落塵如手雷砸,臉上血色褪盡,往后跌退三步,顫聲道:“鐵甲軍完了?......”雖然這不是他的親信衛隊,但自來到齊國,他們便形影不離,并肩作戰。
封太苦笑道:“不要誤會,我們只有一艘船沉了,我搜遍了附近,只尋到了你的蹤跡,還是托了周賊的福,竟都是在找你的。不過我逮到其中一個,我們還有四十人在邵城,聽說宇文憲下令,我們的弟兄將于后日斬首。”
落塵一呆,目光投往遠方的邵城,雙目立即殺機大盛,淡淡道:“我要宇文憲雙倍奉還我們所受的折辱和痛苦。”想起在河邊死了亦受辱的弟兄遺體,宇文憲,你不仁,我不義。
邵城幾易其主,此刻門禁森嚴,往來進出者皆須一一盤查仔細,稍有懷疑者,輕者逐出,重則立斬當場,不知為此死了多少無辜之人。這樣的謹慎,不必說宇文憲正在城內。
落塵和封太喬莊潛入城內,伺機救援鐵甲軍弟兄。他給高未朝的神駒起了個名字,又將它的鬃毛剪了個稀巴爛,身上涂上墨綠色的油脂,看上去就像受苦受累的老馬一般。他把高未朝的槍埋在了城外山林處,做了個標記,待往后來取,背了弓,跨了箭,牽了馬,扮作武士,入了城。
門卒仔細盤查,他也不避嫌,聲稱是來自武川軍鎮的武士,門卒可以攔下其他,但絕不敢得罪了武川軍鎮出身的人。無論是北周或是北齊,他們上至皇帝,下至各國柱國,一半以上者皆出自武川,尤其是大周國,八柱國以及皇室宇文閥,皆是武川軍鎮出身。
在周國的地盤上說自己是武川軍府的武士,誰敢阻攔呢?當下有侍衛恭敬的將他領至客棧,飛報軍府。
在北魏一統時,武川軍鎮在各州均設有軍府客棧,以供接納周游各國的武川武士,他們的開銷全由朝廷包辦。到了周齊分魏,兩國對峙,客棧的保留,反倒成了兩國拉攏武川的地方。
不是武川軍鎮這個地方有多么的重要,而是武川軍鎮背后所代表的貴族及門閥。
說來奇怪,兩國取替了國境內的武川客棧,卻獨獨保留下來了邵城這里的集會所。不是因為它多么奢華和氣派,而是邵城特殊的地理位置,非是一般雄踞大城,卻又處在兩國交界。后來,邵城的武川客棧漸漸就成了全天下武士的下榻場所,各國皆可派遣使者前來招募,任何國家的政府都不得干預和過問。
武川也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只有中立的武士,才可進入武川客棧,并得到保護,所以落塵的偽裝,或多或少避免了宇文憲的再度盤查。
落塵一踏進客棧,就察覺不妥,在兩國交戰的檔口,似乎整個北朝的武士高手都為了某個目的齊聚一堂,而落塵忽然發現,自離開了宇文護操控的秘衛,他對來自于在野武士的訊息,成了盲點。
當在各處墻角畫上符號,才感到不是一個人在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