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四年八月,落塵煽動孔城周人殺周將以城降齊,自此拉開了兩國新帝即位數年來的第一次戰爭。從孔城之戰,到如今南下宜陽,恰好一年。
一年的時間,落塵已適應了戰場,并接受了它的殘酷。有時候他都記不起來,當初究竟是為了什么來的齊國,其實他知道,他是逃來的,來這里逃避來自高未央的壓力,和在她那里日益漸逝的快樂。
他是一個渴望自由和活在虛樂中的人,他總是裝作很愉快的活著來掩飾他的無奈心傷。他沒有勇氣去阻止高未央走一條爭斗之路,卻又不忍見心中的那個她成為一個不折手段的政治家;他更沒有勇氣去追隨高未央的腳步,在她的身邊扶持她一路壯大。
他是懦弱的,有時候他也很恨自己的懦弱。
落塵呆看著右手手掌,想要握起卻無能為力,就如同他曾經一直想要抓住他和高未央之間的,那種曾給過他的相濡以沫的感覺,但似乎他又從來都沒有力氣去抓住它,沒有勇氣去牽住那雙手,陪她一起走過。
所以,她放棄了,他逃了。
縱然是那么清楚的看清了斗爭的血腥,他仍然保有對高未央的信任,他不相信高未央會利用他。那么只能是宇文憲了,他深嘆口氣,宇文憲在做的事和他一樣,只是宇文憲是那個留在高未央身邊的人,是現在高未央攀上頂峰之路上最大的臂助。
那落塵究竟都在做些什么呢?
他的所作所為,似乎都在助高未央成就大業的路上走偏了,從他替高未朝建立鳳衛開始,他就有了想要為高未朝建起一個可以抗衡將來險楚的力量。
對于未來,他不知道這個險楚是來自于哪里。
可是現在,他看的清清楚楚。
“段深!似乎很不妥!”李寧馳馬在旁,一臉凝重之色。
定國軍依行軍路線,沿大河之陰向中州城急行軍,然而一路之上,除了小股的敵軍騷擾,預料之中的宇文憲大軍卻遲遲不見蹤跡。他們此刻正臨中州城下,城門緊閉,周旗張揚,但守軍依稀,似乎并未做出過多防御措施。
鄭曉婉凝重道:“都虞衛和你的鳳衛都沒有探到宇文憲大軍的蹤影,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沒有人比落塵更清楚這是怎么回事了。
“你看!廣寧王來了。”鄭曉婉驚喜的叫道。
落塵隨她所指瞧去,平野處疾馳而來一列紅衣騎士,似乎為了盡快表明身份而將大旗張列,上書一個“珩”字,原來是高肅的二哥高孝珩來了。
落塵遙見高孝珩當先馳來,連忙驅馬上前,翻身下馬行禮道:“定國軍副帥段深,見過廣寧王!”
高孝珩劍眉星目,面如冠玉,不輸其弟高長恭的柔美,但比他多了幾分男兒剛氣。高齊家的宗室子弟,當屬文襄帝系最為出色,無論氣度和涵養,還是美貌與智慧,都是高齊宗室里一等一的子孫。
高孝珩臨近五步就下得馬來,急步上前托住落塵拜下去的雙手道:“段兄弟不必虛禮,本王久仰段兄弟大名,今日一見,更是倍感親切。我大齊國又多一位年輕勇將,真乃吾高齊幸事!”
落塵對這些久經名利場的權位者有著天生的抗拒心理,聞言忙謙虛謹慎的再拜道:“不敢不敢,大王謬贊了。”接著抬頭道:“大王是自洛陽而來?”
“正是!”高孝珩揮手示意落塵身后一眾拜倒將領,遙望中州城說道:“本王帶了一萬人馬過來,便是要同你一并拿下中州!”
落塵心中一跳,很快醒悟,手不由自主的拽緊了問道:“是否殿下安排?”
高孝珩一邊點頭,贊嘆道:“阿朝料敵如神,我輩望塵莫及。”
落塵此刻的臉色即尷尬又驚愕,他又被高未朝“騙了”,而令他擔心的是宇文憲大軍,即然沒有在這一條路,那定是在另一條路,不知高未朝是否能夠應付。他有些惶惶的不安,高未朝究竟是賭的才同意他的決定還是原本就篤定仍選擇走那條路?
“封太呢?謝志文呢?”落塵蹙眉問道,他還是大意了,他并沒有問過常呆在高未朝身邊的謝志文。
李寧道:“封太在后頭,謝志文我沒有見到過。”
落塵吩咐他叫封太過來,轉頭向高孝珩道:“敢請大王,殿下并未言及宇文憲大軍嗎?”
高孝珩笑說道:“阿朝早吩咐我等著意中州動向,所以宇文憲開拔渡河時,我們已通知段帥撤兵......”
“什么?!”不單落塵大吃一驚,就是身邊的李寧和鄭曉婉亦跟著驚呼。
落塵驚訝的追問道:“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高孝珩見他們的表情,似乎感到自己說錯了什么,哪里還能再答。落塵看了看李寧和鄭曉婉,朝鄭曉婉使了個眼色,鄭曉婉很知機的幫腔道:“孝珩哥哥,二郎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殿下并未隨我們一行,而都虞衛已同定國軍一并渡河,這要是殿下在北邊遇上了宇文憲大軍,可怎么辦才好?”
落塵這才又向高孝珩道:“大王但說無妨,昨日在虞州事態緊急,殿下尚未來得及言明。”
高孝珩臉色隨著鄭曉婉的話而變,“阿朝沒有隨軍渡河?”
落塵哪兒還不知高未朝連高孝珩都懵了,緊張道:“大王,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孝珩凝色道:“阿朝早在自邵城出兵助你攻拔虞州時便修書于斛律丞相,要我等留意中州動向,說若宇文憲渡河,便在第五日出兵接應定國軍,攻下中州,斷去宇文憲歸路。”頓了頓,又道:“當然我們也廣布眼線,所以我才說阿朝料敵如神呀,我得知你們成功渡河,這才出兵前來接應。阿朝為何沒有隨軍而來呢?”
落塵臉色瞬息大變,朝李寧看去,李寧知機,轉身飛快去尋封太。
鄭曉婉見他臉色不好看,笑說道:“高未朝那么厲害,哪兒用得著擔心。”
高孝珩看看他倆,劍眉微微一挑,道:“即然阿朝先有指揮,必不會沒有后招,段兄弟過于擔心了吧?”
落塵扯了扯嘴,強笑一笑。他了解高未朝,高未朝是絕不會在明知會遇上宇文憲還不帶鐵甲軍的。除非她另有目的,又或者根本就是在賭。
如果賭輸了怎樣?
“不好了!”李寧高聲大叫,慌張的策馬而來。
落塵只看一眼,立馬翻身落地,還未站穩便朝李寧掠去,卻是抓住了他身后牽著的那匹馬。雪白無暇,沒有一絲雜毛的千里神駒,馬鞍左側掛著的是一張寶弓,不正是高未朝坐騎?
落塵手肘靠著馬鞍,雙手捧著頭,苦惱的埋頭蹬著腳。高未朝到底想要做什么?又想撇了他單干?讓他生氣的是,這么大的事高未朝竟沒有告訴他,竟讓他蒙在鼓里,讓他像傻瓜一樣躲著宇文憲。
他埋頭的眼睛,落在了那張寶弓上,咬一咬牙,翻身上馬。
“你瘋了!你回來!”鄭曉婉驚愕的追上去,卻聽落塵怒喝道:“封太,跟我走!”
高孝珩早聞落塵的放肆大膽,當親眼見到時,亦不知是如何驚奇。
鐵甲軍如旋風般掠過來時得路,很快渡回大河北岸,朝南晉州飛馳。一路上落塵都領在前頭,飛馳了一段距離,氣才漸漸消了。他頭一次騎高未朝的神駒,才想起還從來沒問過她這匹馬叫什么名頭,白馬易尋,但完美無瑕的卻是幾乎沒有,他忽然想起高齊有一匹名叫“龍驤”的帝王相傳的御馬,莫非便是此馬不成?可若果真如此,那齊王待高未朝真是不一般吶!
落塵羨慕的瞎摸亂摸,不意摸到了馬鞍右側掛著的一個長條包袱,低頭一看,見它是掛在馬鞍里藏起來的,又瞧它似乎包裹的很好,不禁大感好奇。想一想,終是沒能忍住好奇的欲望,取了下來拆看。
當他乍見露出的頭時,心中狂跳不止,拆的速度更快,待到整個劍身落在手上時,他的心情真是復雜難言。
這是他失在下河口,又被宇文憲收入中州的,他的寶劍。
他呆瞧著手中捧著的劍,突然有種想要哭的沖動。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實實在在重視的滋味,是一種為人放在心上的感激涕零。不必說羅翰去中州的意圖,原來高未朝早在下河口之役的第二日,就決定替他尋回寶劍。
若是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才派人潛伏偷回寶劍,高未朝大可不必玩手段“陷害”羅翰,但從下河口到現在,高未朝竟然整整瞞了他半年,且耗時如此之久,只是為了尋一把劍。
難道這不是因為落塵曾視之如珍寶么?
落塵噙著眼淚,又笑了,這個高未朝呀,當真是要磨死人,嘴上硬得很,卻總是給你無比的驚喜。
封太見他忽悲忽喜,摸不著頭腦道:“你傻乎乎的作甚?”
落塵將劍朝他晃一晃,瀟灑的旋手插入腰間,道:“我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