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內(nèi)堂,高未朝看著滿桌的菜肴,自顧自的吃了起來。落塵無奈的坐到一邊,扒了兩口飯,還是忍不住說道:“以后你別服藥了,有什么不高興的就沖我來得了。”
高未朝抬了抬眸,道:“這可是你說的。”
落塵撇嘴道:“就跟你沒戲耍過我似的。”
高未朝聞言笑意盈盈,轉(zhuǎn)手從身后的書案拿了一封信給他,示意他看。落塵擱下碗筷,抽出信紙看來,驚疑道:“高睿死了!”高睿是高齊宗室,算輩分該是高未朝的皇叔。落塵腦子里飛快的捋著秘衛(wèi)的信息,高睿歷侍三朝,忠心不二,勸課農(nóng)桑,禮賢下士,在高齊是宗室里很有才干和聲望的長輩。
信中指出高睿因反對丞相和士開的禍國殃民,要求高緯將他調(diào)任外職,卻被太后胡離思暗派殺手刺殺。高未朝默默的嘆了口氣,高齊又失去了一個柱國,這就是她傷感的緣故。
“你打算怎么做?”即然宮里有密信送來,自是想要告知高未朝宮里的動向,落塵收起信交還給她。
高未朝淡淡道:“我想要他死。”
落塵心里一個咯噔,有人殺人于談笑間可謂心狠,有人殺人于憤怒間可謂殘忍,高未朝都不是,言及殺人,她更多的是漠視,就像吃飯一樣,可有可無,對別人的生死絲毫不放在心上。
作為殺手的落塵,自問可以心狠和殘忍,但絕做不到如她般對“死”字的冷漠。
落塵沉吟一下,問道:“你這是為自己,還是為家國,或是,為了別的?”他仔細(xì)察看高未朝的神色變化,此話問的大有深意,無論高未朝回答與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否愿意回答落塵的問題,又怎樣回答。其實落塵也不知起了什么心,很希望高未朝能夠認(rèn)真回答他的問題。
高未朝眼神閃爍著,浮動著猶豫不決,片刻,反問道:“那你呢?我說過,你不是那種喜歡高踞首位發(fā)號施令的人,自也不在乎榮華富貴,前程是否錦繡,那你是為了什么?”
落塵怔住了,他來高齊是為了對高未央的一個承諾,他的目的是要亡齊,是要在亡齊之前為了高未央保護高未朝的平安,他亡齊則是為了換取自由。但這些,他怎能告訴高未朝呢?他似乎找不到為了什么的理由,尷尬道:“為了家國,你信不信?”
“不信!”高未朝看著她,武斷而篤定。落塵笑了笑,不置可否。
過了一會兒,高未朝說:“我為了我自己。自阿姐和親之后,我就明白了一件事,想要在宮里生存,唯有權(quán)力,只有它可以保護你,別人是否能夠撼動你,全看你能握有多少權(quán)力。”她說的很嚴(yán)肅和認(rèn)真,充滿了堅定不移和凌厲的情緒。
落塵生長于長安的大周皇宮,對高未朝的話十分理解,權(quán)力是什么?它能夠讓你生存在被權(quán)力籠罩的深宮中。這由不得你去選擇,身為皇家的兒女,只能讓你心甘情愿,不曾猶豫的去選擇這一條慷慨的道路。
高未朝望著他充滿了解的神色,眼神里閃動著清亮,道:“我身邊有一個尚宮,她叫穆黃花,她盡心盡力的伺候我,可是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凌玥姑姑安排在我身邊的眼睛。那一天我不小心偷聽到她們的談話,原來凌玥姑姑是讓她來看著我的。她們怕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會做出一些對她不利的事,后來,呵呵,凌玥姑姑就不再是我姑姑,她是陸令萱。”
她說著她的故事,落塵選擇沉默,默默的傾聽,她說著說著,忽然就笑起來,自嘲的笑著道:“當(dāng)初周賊所求齊國公主時,原本是應(yīng)該我去的,阿姐為了頂替我,打斷了我的腿。可是你知道嗎?先帝的和親詔書上,根本就沒有指明由誰去和親,背地里全是陸令萱的安排,她認(rèn)為我愛哭即是軟弱,所以留下我,送走了阿姐。”
她說的這些,落塵早就知道,只是突然聽她親口說出來,心里有些酸。這些話高未朝該當(dāng)是從未對其他人提起,卻在他面前道來,又表示什么?她能夠想象在高未央和親之后,高未朝在那段無助的日子里穆黃花給她帶來的慰藉,能夠想象陸令萱撫養(yǎng)她長大的那份難得的親情,但突然有一天,原來一切都只是一個騙局,都是假的,那個編織的夢破碎了,對她而言,是多么的殘忍。
落塵斟酌著語言,說道:“宮里本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宮里的人心難以測度,絕不能以常理去考量人的本性。你便是因此才披上了這身戎裝,做著宮里那些荒唐的事,將自己偽裝起來?”
“是!”
“還為了高未央?”
高未朝笑了,笑的無可奈何,“我想要齊國強大,想要踏平長安,一直以來我都以此為目標(biāo),但前提是,我必須得活下去。”
落塵斟酌再三,試探著問道:“那如果,我是說如果,高未央的想法和你一樣呢?那豈非你們姐妹倆會兵戎相見?”
高未朝看著他,似乎在想什么,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起身,負(fù)手半晌說道:“那她就該在長安等著我。”
落塵沉默下來,一語不發(fā)。
高緯不是個做皇帝的料,高齊的荒淫更不適合一個國家的傳承,齊國也已是爛到了骨子里。高未朝卻仍然要守著它,其中的野心,在這一句里展露無遺。
落塵能夠理解卻有些無法接受,他不由得嘆道:“這些只是你的借口,其實你是有了權(quán)力和欲望才會覺得有安全感。能不能踏平長安,能不能如你當(dāng)初所愿想要接你阿姐回來,現(xiàn)在對你而言,都并非以前那么強烈,你將高齊送給她是一回事,她來奪又是一回事,對嗎?”
高未朝身形一震,赫然轉(zhuǎn)身面對他,她想不到落塵會一語中的。長久以來,她最難釋懷的便是為何高未央有幾次機會可以回齊都沒有回來,當(dāng)時她想阿姐難道忘了自己嗎?
高未央的兩次離宮,第一次是宇文邕勸她回齊,人都到了潼關(guān),但卻因為宇文邕回了頭。第二次離宮,她又因為宇文憲回了頭,緊跟著她聯(lián)合宇文憲,要扳倒宇文護,要一統(tǒng)北朝江山。
即便高肅瞞著高未朝,她都能從另外的地方獲得來自長安的消息,她的姐姐失去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甚至差點連自己都搭在了未央宮,可為何有機會,卻不回到她的身邊來?于是她更難釋懷,她知道高未央要滅齊,但她已分不清,阿姐是為了滅齊而滅齊,還是為了她而滅齊?
“那你告訴我,為何她不回來?”高未朝將她所知道的告訴落塵。
落塵聽著這些他所知的前程往事,心底驚愕難明。他知道高未朝因這些年發(fā)生的事,對身邊的人不再抱以信任,包括高未央,她都再也無法去確定。但他又不能因此去開解她,難道要告訴她高未央其實并不是為了別的,說出來他都不相信。
無可否認(rèn),高未央滅齊有一半的原因是為了高未朝。但落塵了解高未朝,她其實是一個容不得有瑕疵的人,只要有一點雜質(zhì),她都不能接受。更何況,即便開解她又如何?反過來讓高未央去理解這些年高未朝的困苦,要她在長安等著,高未央愿意嗎?那他也沒有理由拿此去讓高未朝理解她姐姐。
落塵想想都覺得好笑,是苦笑,這兩姐妹實在太像了。但他又頭痛起來了,當(dāng)真到了兵戎相見的一天,會是怎樣一副景象?她們是親姐妹,無論誰一統(tǒng)了北朝,她們還是姐妹,自己呢?高齊滅了,高未朝第一個要恨的就是他,大周被滅了,要怪的也是他。但滅齊,不正是他的最終目的嗎?
落塵抬頭望向高未朝,忽然無助起來,他堅定不移要輔助高未央的心開始動搖了,卻也無法去想他輔佐高未朝去壯大后的結(jié)果。他不想最終,成為那個左右難為的人,更不想去欠了誰的。
高未朝還在等著他的回答,落塵無助道:“我不知道。”
“我知道,她在長安有她牽掛的人,有她的兒女,有她的家。她做什么事,都得先替他們考慮了,我能夠理解。”高未朝緩緩道:“但我沒有那些羈絆,我在鄴京,在高齊,都沒有我在意的人。”她深深的吸了口涼氣,說道:“我只有我自己。”
落塵露出一抹苦笑難言的滋味,無奈道:“你的心情,我能夠理解。”
高未朝道:“那如果我信任你,你會不會讓我失望?”話出口來,她自己都震驚了,她的眼神中閃動著慌亂,全然搞不清為何會把她最寶貴的信任給一個認(rèn)識不過數(shù)月的人。
落塵沉默下來,一語不發(fā)。
高未朝是個付出了就必定要得到回報的人,落塵能回報給她什么?
高未朝看她不說話,松了口氣,卻又有些失望。
落塵漫無目的地整理著書案上的奏報,想了很久很久,忽然說道:“有的人也許比我更合適一些。”
高未朝笑了笑:“駱提婆?”落塵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高未朝又說:“還是其他人?”落塵依舊沉默,高未朝說:“你認(rèn)為我應(yīng)該相信他們?”
落塵沒有點頭,但依然沒有說話。
高未朝看他選擇緘默,沒有再問下去,只是說:“我太了解他們,所以不會相信他們。”
這是什么話?落塵沒能反應(yīng)過來,待到醒悟過來時,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每個人都有復(fù)雜的背景,唯獨他沒有,他只是剛認(rèn)祖歸宗的段家二郎,和朝內(nèi)朝外的人,都還沒有瓜葛。
原來高未朝看上的,是他的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