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府別院前堂里,高未朝慵懶的半躺在鋪了厚厚胡毛的絨席里,一手支著頭靠在軟枕上,一手托著酒杯隨意的搭在曲起的腿膝上。中間火堆發散的煙霧和水氣將她的容顏掩映在煙云繚繞里,她今日一身輕裘緩帶,不鞋而屐,披散著長長的亂發,半瞇著的雙眼隨著輕輕晃蕩的酒杯迷離游移。好一派清俊通脫,名士風流!
落塵捧著一堆奏報進來,就瞧見這副景象,不由得看的呆住,引他入內的芷蘭悄悄低著頭退了出去。
魏晉遺風,名士風流,北朝多亂,鮮卑人的地方絕少有這樣風度存在,倒是南朝多有魏晉遺風。落塵心里禁不住就暗嘆起來,高未朝喜歡的是南朝,南朝的雅樂和山水,詩經里的悱惻纏綿之意;南朝的自由和放縱,至情至性的寵辱不驚,但就如他也向往一樣,正因為得不到,所以才向往。
這輩子也許他還有機會,可高未朝一定沒有。
“你站那兒做什么?”
落塵癡癡看了半晌,回過神來,記起自己是來做什么的,心想:“名士風流么?你就風流個夠吧。”他理也不理高未朝,抱著奏報徑直走去書案處,泄憤般將東西扔在上頭,轉身就要離開。
高未朝奇怪的看著他的舉動,叫住他道:“過來,陪我喝酒。”
落塵看也不看她,也不知是在堵著什么氣道:“叫駱提婆陪你,我沒空。”
高未朝命令道:“站住!給我過來!”落塵無奈轉身,高未朝瞇著狹長的鳳眼看著她,輕蔑的道:“他還不配。”接著換了個更加誘人的姿勢,沖他說道:“你不想做我的入幕之賓么?”
落塵微微一愣,待反應過來,赫然轉身,有點惱火道:“你喝多了。”縱然他向往魏晉遺風的自由,但它的放縱卻甚為不喜。
許是酒意上涌,高未朝的臉頰泛起一陣暈紅,透著妖異的鬼魅,“那些男人見到我,巴不得來舔我腳趾頭,別說上床了,你不想?”
落塵錯愕半晌,心生戒備道:“你放心,我可沒那種齷齪的想法。”他以為高未朝在試探他,高未朝卻滿不在乎的一笑,飲盡杯中酒,再倒一杯,晃動著,凝視著,自言自語般道:“想貼近我的人,無外乎兩種,一種喜歡我,一種別有目的,你是哪一種?”
落塵眼中閃過一絲猶疑,他當然是別有目的,苦笑道:“你以為呢?”
高未朝搖搖頭,眼神充滿游離,緩緩說道:“我不知道,你這人,我猜不透。”旋即對他狠戾的道:“我只是讓你訓練駱提婆的人,可沒叫你去教他怎么對付我,你要再敢這么做,我就殺了你!”
落塵被她的話堵到,正想反駁,卻見她臉色異樣的燥紅,皺眉道:“你怎么了?”
高未朝緊鎖起眉頭,伸手摸上自己的頸子、香肩,寬大的衣裳裸了半邊肩膀,她的樣子既痛苦又愉悅,甚至發出一絲輕微的喘息聲。落塵陡然見此香艷的場景,頓覺口干舌燥,但很快感到深深的不妥,立時醒悟過來,沖上前去奪下高未朝將要喝下的酒杯,嗅一嗅,大驚失色道:“你嗑藥!”
酒里落了藥,是當下名士最愛的五石散,服下之后五內如焚,渾身發熱,人會在一定時間里變得像醉酒的模樣,難怪高未朝的舉動言語有違常理。
落塵深知此藥厲害,看得出來高未朝服此藥已有相當長的年月,心中泛起一絲疼惜,惱怒的將酒杯擲于地上,怒道:“高未朝!我,我,我,我真是服了你了!”他想一走了之,卻又不舍,他不知高未朝吃了多少,但知五石散服食過多會要命,跺一跺腳,回身將她死命的拉起來。
高未朝藥力發作,體內如火燒,本想過會就散藥,誰料落塵來了。之前她從不讓他人見到她服過藥后的樣子,但聞得是落塵來,也不知起了什么心,竟讓芷蘭放他入內。說了不少話,耽誤了散藥的時辰,此刻她也深知不好,她見落塵要走不走,轉身來拉她,心底微微一動,便沒有拒絕。
落塵拉著她直奔后院,牽著她的手圍著園子慢慢的散著步,轉了四五圈后,逐漸加快腳步。服用了五石散,必須得穿著單薄的衣裳快步行走,散發體內的熱毒,如若熱毒不清,不僅會留下病根,甚至會威脅生命。
高未朝穿的是寬大的衣裳,自是單薄的很,落塵就不同了,里間穿的是襦衣,不多時,就奔的滿頭大汗。兩人都沒有說話,一個急急的跑在前頭,一個緩緩的隨在后面,高未朝望著眼前比其他男人略顯瘦小的背影,忽然笑顏如桃花。
“不用了,我自己走吧。”高未朝掙脫他的手,走過落塵身邊。
落塵見她清醒,舒了口氣,道:“你走著,等我。”說著急忙跑出帥府去找李素珍拿散藥,在街角就撞見了李素珍,見她捧著個籃子,眼睛一亮道:“是給未朝么?”李素珍才一點頭,落塵就一把搶過來,飛奔而回。
李素珍呆了半晌,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回了醫館。
落塵見高未朝尚在散熱,便把藥罐放在火爐上燒,又吩咐芷蘭速速準備膳食,這才回到后院,坐在臺階處,看著高未朝散步。
落塵見過的大家娘子,宮里美人多不勝數,甚至是高未朝的親姐高未央,也都及不上她的美。那是一種超脫了凡塵俗世的美,像絢爛的煙火,一瞬的極致美艷就可光耀千古。
高未央的美是內斂含蓄的話,高未朝的便是張揚跳脫,她似乎從來不在人前掩飾她的美,就像初次見到她時,哪怕只是一身戎裝,一桿銀槍,狷狂豪放,高傲自賞。但偏偏她的另一種美被掩蓋了,掩蓋在了沙場上,戎裝下。這是很矛盾的,一如她從不在人前表露她真實的心思,一如她走出房門時換上的經世匡正,義理成風。
高未朝的步子很輕盈,寬大的袍子所到之處,猶如玉樹瓊花怒放,地上的雪花被帶起如蝴蝶般輕輕的飛舞著。她就像一個特別的存在,使得茫茫一片的潔白和耀眼的天空都為之黯然失色。
落塵又看得癡了,看著她無邪如雪的美,美的楚楚動人,如雪的靜,靜得寧心致遠。但是他又疼惜起來,他篤定的相信高未朝的放浪形骸,蓄養男寵只是為了避人耳目,揮斥方遒,縱馬江山亦非她的本意,她把她最美最真實的一面都掩蓋的很好,但落塵更想看一看那一面,那個高未央口中所說的,迎著飛雪于梅樹下跳著“子衿”的女孩。
高未央曾說過:看過她的舞,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
落塵又止不住暗自嘆氣,只怕是看不到了。
“你盯著我瞧什么?”
落塵一個激靈回過神來,見高未朝立于身前,尷尬的笑道:“沒……好了嗎?”
高未朝點點頭,臉上的燥紅已褪去,額上出了一頭香汗,似乎是想坐下來休息。落塵連忙示意她等等,脫下自己的外袍,墊在臺階上,這才讓高未朝坐下。高未朝心中又是一動,還未多謝,就聽落塵道:“你等等。”
她疑惑的望著落塵起身入內,不多會捧著一碗要來遞給她道:“我碰見李素珍,順道給你把藥端來,熱在外面的,你趕緊喝了散毒。”
高未朝服用五石散更多的是為派遣填滿胸臆的壓抑,但五石散還有另一種用途,就是增加帷幕深深后的春意,所以她從不用散步的方式去散毒,只需勾勾小指,自有人來。高未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黃橙橙的藥湯,忽然有些動容。
落塵看著她喝下解藥,松了一口氣的同時開口道:“你們這些高門兒女就喜歡這一套,你知不知道這是毒藥?南朝有多少人因服用五石散死掉的?你怎么這么不愛惜自己呢?”
高未朝聞言,略略向他抬了抬頭,卻不答話。落塵側了側身子,頗為語重心長的說道:“萬一你要是用過了量怎么辦?萬一李素珍送藥晚了呢?你要是出了事怎么辦?”
高未朝含笑道:“她不會的。”
“我是說萬一呢?”落塵瞪起眼睛,道:“這藥吃多了,會奪人心智,你不知道嗎?”
高未朝聳肩道:“知道。”
“知道?!”落塵眼睛瞪得更大了,禁不住叫起來道:“你知道你還吃?”
高未朝也不知在想著什么,彈了彈衣襟,起身說道:“我餓了,陪我用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