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蕭瑟的邵城城頭,高肅與高未朝并肩而立。
凌厲的風肆掠著北地蒼茫,浩瀚雪景極盡雄渾之氣,人在大自然里顯得是那么的渺小。猶記得當年隨神武帝出征,高肅便是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把無邊無際的雪原望眼欲穿,等候他的父親平安歸來。
后來,他的父親登基前為賤奴所殺,于是高齊皇宮開始上演著一幕幕人間悲劇。高肅已經記不清他是如何在眾兄弟中平安活下來到今天的,他只記得他的叔伯們為奪帝位互相殘殺,換了一個有一個的皇帝,他依然是屹立不倒的蘭陵王。
這并非因為他運氣好,而是他知道,想要活下去,就得學作一個合格的高氏子孫。所以他受賄,風流,圈地,甚至參與宮闈里的丑聞中。比如……他父親高澄身前對高洋的夫人李祖娥容姿蓋過嫡母馮翊公主而總是搶走高洋送給其妻的禮物,高洋做了皇帝后,就將馮翊公主于宮室□□。當時的太后婁昭君斥責高洋,高洋竟將高氏婦女無論親疏全部召集入宮,讓仆人當眾輪辱。
高肅正是在袖手旁觀者中,到現在他依然清楚的記得那天大明殿上發生的事,當年他害怕,怕死,卻也恨極了文宣帝。可令他想不到的是,高齊家的每一個帝王或是大王,通通都有這樣的嗜好。
奪嫂殺侄,淫人妻女。
所以,當他在游豫園里第一眼見到高未朝時,他就想保護她,讓她不會成為那樣的公主。想起那時候,高肅就情不自禁的笑了,那時候高未朝還是個孩子,躲在林子里哭,他走過,高未朝立刻就收起眼淚,呵斥他不讓他靠近。后來他就知道,高未朝自阿姐和親之后,便不再在人前流淚。
這樣的倔強底下隱藏的是什么?高肅再清楚不過,只因他亦是同一類人。
于是他懂她,她亦了他。
她問他要怎樣才可以擺脫宮廷,怎樣才可以自己保護自己。
他想保護她,她不讓,她說她要靠自己。
于是,他帶她上了戰場。
高未朝的美麗舉世無雙,卻從此隱藏在了戎裝之下。
他們并肩作戰,策馬江山,但人總歸是要長大的。
忽然有一天,他見到她帶了形形色色的男人進入昭信宮,他憤怒卻也無奈。
這就是身為高齊子孫的悲哀,不是連他自己也只能默然而被動的接受么,自然也沒有資格去駁斥她。所以他從未阻止,甚至連一句話都未曾提及,更將她越推越遠。
直到高未朝一路攀爬至廟堂,他才發現,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他越來越看不懂她了。
有些東西,永遠都無法回去。
就好像那年高未朝問他,愿不愿舍下這一切帶她走,他不敢回答。
時至今日,問他悔嗎?
酉時報點的鼓聲響起。
高肅收回思緒,猛地吸了口氣,看向身邊的人:白衣潔凈,如瓊枝一樹,散發著淡淡華彩,仿似謫仙下凡般翩然絕世,風姿特秀。她自穿上這身戎裝,似乎從也未曾再卸過。
高未朝感到他在看自己,在投去詢問目光的一瞬,兩人都猛地一滯。
雪色反應的光影里,高未朝首先收回目光重又看向城外茫茫雪原,些許不自然的扭動肩膀落在高肅眼中,他眸底全是細密關心,道:“天寒地凍的,不如回去吧。”
高未朝搖搖頭,接著笑了笑:“你不必跟我一起等。”
高肅沉默一下,道:“段家二郎,分屬同門,應當的。”
高未朝不再說話,兩相靜默,只有風呼嘯的聲音。
高肅看似隨意道:“十五日就拿下勛城,你果然很有眼光。”
高未朝淡然道:“不是我有眼光,是他有本事。”
高肅笑道:“那也得有你這個伯樂才行。”
高未朝露出一個笑容,也不知是為他的贊揚,還是為了別的。
小雪不期而至,潔白的雪花隨風翻飛,煞是好看。高肅側身道:“下雪了,上去等吧。”
高未朝點點頭,隨他登上城門,立在屋檐下。
高肅念念不舍的看著她,不經意的嘆了口氣。高未朝亦隨之嘆息,終于忍不住道:“你再這樣,以后我可不敢和你站一塊兒了。”
高肅嘆道:“我總會想,如果當初不是我隨口一言,今日又會是什么光景。”
高未朝沉吟一下,淡淡道:“說起來我還得謝你,否則說不定我會步上阿姐后塵。”
高肅道:“但你不該來這里,戰場不是你該在的地方。”
高未朝灑脫的聳聳肩,“不然呢?”旋即轉頭看了看他,笑言道:“留在宮里和皇兄玩鬧?你放心么?”
雖然她帶了半分玩笑的意味,但高肅卻蹙著眉頭道:“你想出宮嗎?”
高未朝看著墻頭漸漸聚集的雪絨:“我現在不就已經出宮了嗎?”
高肅認真道:“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這個。”
高未朝一瞬訝然,猛地轉頭過來,高肅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眼中落滿了飛絮,添了幾點濃重的顏色。高未朝抑聲問了句:“為什么?”
高肅忽然灑然一笑,笑中帶著幾分隱現的澀楚:“我知道是我錯過了,未朝,我早便該答應你的。”
高未朝凝看于他,似玩味,似認真的問道:“后悔了?”
高肅點點頭,苦笑道:“你一定在心里笑我。但你越是墜心經營鐵甲軍,我就越是……”
“我沒有笑。”高未朝打斷他的話,淡然說道:“我不需要離宮,我的心不在那里。”
高肅看住她,若有所思,問道:“那你可以再給一次機會嗎?”
高未朝忽然笑了,不是嘲弄,不是譏諷,只是笑道:“高長恭呀高長恭,為何你總是去求別人給你機會呢?難道你不懂得先要給你自己機會才行嗎?”
高肅道:“我現在想給我自己一個機會,這一次讓我……”他的話說不下去了,因為高未朝斜倚著墻頭側身看他,眼里似笑非笑。
“賠上你現在所有的一切么?”
高肅眼中掠過一道精芒,聲音卻依然溫潤如玉:“現在所有一切,歷經十幾年經營追求,一步步到今日,沒有這些,即便能夠留你在身邊,又如何護你周全?”
高未朝嘴角輕輕一挑,笑著搖著頭轉目看向城外說道:“我不需要別人來護我周全,我想要的東西,你現在給不了。”
高肅仔細端詳她的臉色,斟酌半晌才問道:“現在?那以前呢?”或許他會覺得這個問題很傻,但他很期待她的回答。
“以前?”高未朝眸光沉靜:“以前都過去啦,不提也罷。”
高肅似乎有些不甘心得到這樣的答案,追問道:“那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你想要什么,我可以想辦法給你。”
高未朝終于止不住冷冷一笑,側頭道:“高長恭,當初是你自己沒有答我,豈能到現在了來怪責我?我即便答應了又如何?我待你的心,只怕連鄭曉婉都不如,你要我做什么?你越是這樣,便是對自己越殘忍。”
高肅眸中的柔軟凝滯了一下,聲音有些淡啞,說道:“難道你的心里沒有我了?”
“有,不但有而且很強烈,從第一眼開始直到現在。”高未朝深吸了口氣,狠下心來說道:“但你對我而言,只是我的過去,不是現在和將來。說明白一點,當年你若肯帶我走,也許就不是今日這樣,但我現在卻慶幸你沒有帶我走,因為我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高未朝,你也不是那個蘭陵郡王了。我的心,你不懂的。”
兜兜轉轉這么些年,他總算是回答了她當年的問題,但心境已然不同。強烈而直白的話語,帶著壓抑了許久的情緒,斷了他的心意,是給他一條生路,也同樣放了自己生路。她的心回不去了,只好將它交付給一個懂現在的它的人。
或者是因落雪,高肅臉色微微有些蒼白,“我……我可以試著去懂現在的你,我會助你,助你壯大,助你踏平長安。”
高未朝寂靜的回視他,眸中深不見底,平靜又似乎帶了一絲怒意道:“我們回不去了,你明白嗎?用你的話說,我今日的一切也來之不易,我不會為了任何人舍棄它,包括你。高肅,我希望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談論這個話題,否則以后,我不會再和你站在一起!”
高肅眸色漸深,浮光幽暗里輕涼而澀楚,“無論結果如何,我答應過你的事就會做到,我以前說過會保護你就一定會保護你。”接著重重的重復一遍道:“與此事無關。”
高未朝似乎笑了笑:“能如此最好。”已是盡心無奈,也不想再說。
驀地塔樓哨兵高呼道:“回來啦!段將軍回來啦!”
高未朝眸色倏地一變,眺望遠方,但見不遠處雪塵飛揚,似有萬蹄奔騰。
那邊落塵得意洋洋的凱旋而歸,遠遠望見高未朝和高肅佇立城頭,心知他們是在等自己,心中更是大喜,止不住揚起馬鞭,催馬跑得更快了。
高未朝微笑道:“走吧,下去接他。”
高肅失笑道:“你還真把他當寶貝了。”
高未朝道:“他還真是個寶貝。”邊下城樓邊道:“咱們大齊缺的就是年輕一代主帥,你看他如何?”
高肅認真思索片刻,道:“鬼謀挺多,只是缺乏經驗。”
高未朝點點頭道:“所以要給他歷練的機會。”接著罕有的樂道:“鬼謀?呵——是詭計多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