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銅錢,外圓內(nèi)方,翻轉(zhuǎn)落定,銅綠間透出“嘉靖”二字。
擲錢的是一名賬房,戴一頂破破爛爛的四方巾,穿一身青里泛白的舊布袍,衣衫凋敝,人卻豐神。他雙目如炬,盯著那枚銅錢沉吟,頭頂古槐正茂,槐花點(diǎn)點(diǎn),細(xì)白如星。
幾個(gè)閑漢在一邊賭錢,一個(gè)老漢連輸兩鋪,咕噥兩句,掉頭賠笑道:“寧先生,這銅錢有什么好玩的,還不如借給小老兒翻本。”
賬房搖頭道:“這是卜卦,不是玩兒。”
老漢笑道:“你欺姓陸的沒見識?補(bǔ)褂子當(dāng)用針線,哪兒用得著銅錢呢?”伸手取錢,卻被寧先生撥開,冷冷道:“這卜卦是算命,可不是縫衣裳。”
老漢道:“算命?算到了什么?”寧先生道:“算到一個(gè)乾卦。”老漢笑道:“錢卦?好哇,沾到這個(gè)‘錢’字,必是大富大貴的命了……”別的閑漢聽了這話,都笑了起來:“陸大海你輸瘋了吧,一心只想到錢!”
寧先生也笑了笑,說道:“這話也不差,雖說此乾非彼錢,但《易經(jīng)》卦辭有云:‘乾:元,亨,利,貞。’元亨利貞就有大富大貴的意思。這一卦,變爻落在‘初九’,‘潛龍勿用’乃是陽氣潛藏之勢,勢如神劍在鞘,光焰斂藏,不出則已,出則威服四方。”
一干閑漢聽得連連眨眼。陸大海笑道:“管他什么銅錢卦,元寶卦,這錢么,到了手才是真的。”自褡褳中抖出兩文錢,兩眼睜圓,厲聲道,“爺爺豁出去了,來,都押小。”
當(dāng)莊的閑漢嘻嘻一笑,正要搖骰子,陸大海卻道:“慢著。”莊家道:“怎么,怕了?”陸大海怒道:“放屁,爺爺怕過誰?我一抬頭,天也捅個(gè)窟窿,跺下腳,地也得抖三下。想當(dāng)年我出海去流求、扶桑、高麗、蘇門都剌的時(shí)候,你小娃兒還在媽肚子里撒嬌呢!”
莊家被一番搶白,臉漲通紅,幾欲發(fā)作,但想此老脾氣雖壞,賭品卻高,幾乎從不賒欠賭債,若是破了臉,沒的斷了一條財(cái)路,只得冷笑道:“陸大海你厲害,到時(shí)候輸了可別向我小娃兒借錢。”
陸大海一聽,登時(shí)后悔,但大話出口,好比覆水難收,無奈哼了一聲。忽聽寧先生問道:“老爺子出過海?”
“干過好多年呢!”陸大海陡然來了精神,“后來鬧起倭亂,賠光了本錢。回到中土,朝廷又厲行海禁,殺了無數(shù)船家,剩下的船家要么投奔倭寇,要么做了海賊。小老兒一無本錢,二不想為賊為寇,只好當(dāng)個(gè)窮打漁的。不過俗話說得好,縮頭烏龜最長命,想我那些同伴,要么被朝廷抄家殺頭,要么被賊寇丟到海里喂了魚,算來幾十個(gè)人,活到如今的也只有小老兒我了。”
寧先生默然一時(shí),嘆道:“老爺子這話深合‘無為保身’之道。競利逐名本是殺身之由,安貧樂道方為遠(yuǎn)禍之法。”
陸大海笑道:“寧先生你說的全是大道理,小老兒聽不懂。但先生會算命,不妨算算,小老兒這一鋪是輸是贏?”
寧先生將手中銅錢連撒六次,說道:“這次為坤卦。變爻在‘上六’,爻辭曰:‘上六,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他見陸大海瞠目不解,便笑道,“也就是說,陰氣一旦過于旺盛,勢必威逼陽氣,陰陽二氣難免大戰(zhàn)一場。只不過自古陰不勝陽,邪不壓正,老爺子這一鋪敗多勝少,若寧某卦象無差,當(dāng)敗在‘六五’之?dāng)?shù)。”
陸大海聽得驚疑,眾閑漢卻已嚷著下注。莊家抓起竹筒一陣搖,突然掀開,眾人屏息一瞧,卻是一個(gè)六點(diǎn),兩個(gè)五點(diǎn)。眾人無不吃驚,陸大海更是傻眼。那莊家一面收錢,一面笑道:“六五,六五,一六二五,寧先生真是鐵口直斷。哈哈,陸大海,還賭么?”
陸大海一翻褡褳,卻是空空,轉(zhuǎn)頭望去,那賬房已然去遠(yuǎn)了。陸大海啐了一口,罵道:“晦氣,這酸丁竟生了一張烏鴉嘴。”
“你先別罵。”莊家齜牙冷笑,“這個(gè)寧先生可惹不得。你說,姚家多大的產(chǎn)業(yè),家里的金山銀山,幾個(gè)賬房算得糊涂,誰又沒挨過胭脂虎的嘴巴?可自從寧先生來了,那算盤上就似住了神仙,一個(gè)月不到,別的賬房統(tǒng)統(tǒng)卷鋪蓋滾蛋。如今姚家流水似的銀子,都從他的十個(gè)指頭上過去。如此一來,姚大官人還不當(dāng)他是寶貝?你敢罵他,當(dāng)心胭脂虎聽到,撕了你的嘴!”
眾閑漢均笑,陸大海卻琢磨如何向眾人借錢翻本。突然間,遠(yuǎn)處鼓樂大作,眾閑漢一聽,鼓噪起來:“姚家的戲班子來了,去瞧,去瞧。”將賭具一卷,一哄而散。
陸大海翻本無望,提起魚簍,悻悻走了一程。俄爾,云色轉(zhuǎn)濃,東南風(fēng)起。他曾經(jīng)出海,善辨風(fēng)色,急向一棵李子樹下趨避,站立方定,大雨刷刷而至,在地面上激起點(diǎn)點(diǎn)煙塵。
雨正急,忽有一名灰衣漢子披發(fā)袖手,背負(fù)一個(gè)包裹,孤零零漫步走來。陸大海心熱叫道:“朋友,緊走兩步,來這里躲避。”
那人不緊不慢,走到李子樹前,忽地抬起頭來,露出本來面目。陸大海驚得倒吸一口冷氣,原來那人兩眼空洞,面目蒼白浮腫,絕似一具水中的浮尸。
“姚家莊還遠(yuǎn)么?”灰衣人開口說話,語調(diào)陰沉,一字一頓。陸大海心想這人不僅鬼模鬼樣,嗓子里也透著一絲鬼氣,支吾兩下,小聲答道:“往西去五里就是。”那人兩眼一輪,一轉(zhuǎn)身,蹣跚走了。
陸大海呆望那人背影,忽地驚覺,這人行走雨中,衣發(fā)鞋襪卻很干爽,再一看,他身后的包裹之下,衣衫忽高忽低,似有龍蛇起伏,但凡雨水滴落,轉(zhuǎn)瞬消失無痕。陸大海驚得目定口呆,望著那人消失在風(fēng)雨之間。
那雨來去均快,很快云開日出。陸大海抖去雨水,失魂落魄地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一事,轉(zhuǎn)身來到李子樹下,攀住樹干,“嘩啦啦”搖下來十幾個(gè)又青又大的李子。
剛剛?cè)腭籽灒雎犚宦曒p笑,陸大海一驚轉(zhuǎn)身,只見一名女郎,碧眼桃腮,雪膚綠發(fā),竟是少有的西洋夷女。
陸大海向日出海,也曾遇上過幾個(gè)夷女,如此美貌者卻是頭一次見到。但見夷女容貌雖奇,卻穿一身江南時(shí)興的紅羅衣裙,懷抱一只波斯貓,通體賽雪,慵懶可愛。
“老人家,”女子一口官話清脆爽利,“你知道姚家莊么?”陸大海聽得暗暗稱奇,口中答道:“不遠(yuǎn),往西五里。”
夷女笑道:“多謝。”一邊說,一邊輕撫波斯貓的頸毛。那波斯貓側(cè)頭瞧了陸大海一眼,藍(lán)幽幽的眼珠里竟有幾分陰鷙。
陸大海沒的心頭一寒,忽聽那夷女吃吃笑道:“北落師門,別擰淘氣。”伸手在貓兒頸上撓了兩下,貓兒吃癢縮身,耷下眼皮。陸大海心頭的那股寒氣至此方散,唯覺有些迷糊。
夷女又笑了笑,說道:“老人家,再給你提個(gè)醒,這路邊的李子吃不得。”陸大海怪道:“怎么吃不得?”夷女嘻笑不答,向西走了,她舉步舒緩,落足時(shí)卻在一丈之外。陸大海生恐眼花,揉眼再瞧,夷女忽地沒了蹤影。
“乖乖,姓陸的流年不利,白日里遇上了女鬼?”陸大海背脊生汗,手腳發(fā)冷,心頭大犯迷糊,無論怎樣都集中不了精神。
恍恍惚惚地走了一陣,穿過一條小道,咸濕的微風(fēng)陣陣吹來。陸大海舉目望去,滄海無極,云垂天外,不自禁心懷大曠,縱聲長嘯。
嘯聲未絕,忽聽有人笑道:“爺爺回來了?”陸大海一轉(zhuǎn)眼,只見長沙遠(yuǎn)岸,危崖高聳,崖上搭了一座茅屋,屋前一個(gè)布衣少年正在修補(bǔ)漁網(wǎng),見了他,放下活計(jì),起身迎來。
陸大海笑道:“漸兒,你好。”少年十七八歲,膚色微黑,眉清目秀,聞言嘆道:“我很好,爺爺這么客氣,卻有些不太好了。”陸大海被他盯著,如芒在背,渾身都不自在。
少年又問:“賣魚的錢都輸光了嗎?”
“哪里話?”陸大海漲紅了臉,“我換錢回家,走在路上,忽見有賣李子的,便給你買了幾個(gè)解渴。”說著,從褡褳里掏出一顆李子,塞進(jìn)少年手里。少年遲疑接過,咬了一口,只覺酸苦難言,幾乎吐了出來。原來,李樹生在路邊,無數(shù)行人經(jīng)過,果實(shí)卻豐碩如故,究其原由,皆因太過酸苦,以至于無人問津。
陸大海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少年,見他眉頭微皺,繼而舒展開來,一顆心才算落了地,忽聽少年問道:“這錢都換了李子?”陸大海呵呵一笑,摸著少年的后腦說道:“我兒就是聰明,一猜便著。怎么樣,李子好吃么?”
少年點(diǎn)頭道:“這李子又大又甜,實(shí)在好吃。只是吃果子填不了肚子,下回有上好的糯米糕兒,你給我買兩個(gè)?”陸大海一愣,訕訕笑道:“不錯(cuò),你瞧我這記性,興頭一來,錢都換了李子,居然忘了買米。”少年一言不發(fā),默默低頭補(bǔ)網(wǎng)。
陸大海袖手閑了半晌,忽聽腹中雷鳴,望著滿袋李子,不覺滿口生津,心想孫兒說了這李子好吃,不妨吃兩個(gè)充饑。當(dāng)即掏出一個(gè),剛?cè)肟冢夏槹櫝梢粓F(tuán),忙將果肉吐了出來。
少年回頭一看,失聲笑了起來。陸大海只恨入地?zé)o門,羞了時(shí)許,尋話道:“漸兒,今兒回家的時(shí)候我遇見兩件奇事,跟你說說。”少年頭也不抬,說道:“這次是猩猩搶衣服還是夜叉逼賭?”
陸大海早年出海游歷,見聞過許多珍怪方物,是以每次輸光了錢,不免借些奇聞怪事搪塞。比如某次輸光了衣褲回來,便說猩猩模樣像人,更愛穿人類衣裳,自己回家途中,遇上了一群猩猩打劫,不僅衣褲不保,錢也一并遺失了;要么就是路過海邊,突然波分浪裂,躍出一只夜叉,一意逼賭,陸大海抗不過,只得慨然與之一搏,那夜叉是妖非人,神通廣大,自個(gè)兒輸個(gè)精光,那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除此之外,還有海鷗成群,啄光了換來的米面;蛟龍聚寶,專一偷人錢袋,拖到洞窟收藏。總而言之,也難為這老東西鬼話連篇、層出不窮了。
故而聽這少年一說,陸大海面皮微微發(fā)燙,所幸膚色黝黑,穩(wěn)穩(wěn)蓋住羞色。正想說那兩件怪事,忽覺腦中空空,什么也想不起來,他苦思良久,一拍額頭,大叫:“糟糕,爺爺年紀(jì)大了,好端端的事兒,怎么就想不起來了?”
祖父生性無賴,少年見怪不怪,聽了只是一笑,并不放在心上。陸大海饑腸轆轆,掀鍋搜灶,粒米未見,忍不住問:“漸兒,沒吃的么?”少年道:“等你買米下鍋呀!”陸大海一愣,支吾道:“有魚么?”少年又說:“你不是賣了嗎?”
“你不用跟老子慪氣。”陸大海惱羞成怒,“把網(wǎng)給我,我去撈兩條魚,好歹填飽肚皮。”
少年嘆道:“你沒瞧見網(wǎng)被魚鉆破了嗎?”陸大海無計(jì)可施,氣哼哼踱了兩步,忽地拍手笑道:“不打緊。我聽鎮(zhèn)上人說,今日是姚大官人的壽期。姚大官人大擺壽筵,咱們?nèi)サ纻€(gè)賀,沒準(zhǔn)能賺一頓好的。”說到這兒,仿佛壽筵上的山海珍饈均是眼前之物,禁不住連吞口水。
少年搖頭道:“姚家的人又兇又壞,他讓你進(jìn)門才怪!”陸大海道:“今時(shí)不同往日,只要老漢我說兩句‘壽比南山,福如東海’,再作兩個(gè)揖,磕兩個(gè)頭,即使坐不上正席,得些殘羹剩飯也是好的。”
“那不是做叫花子么?”少年皺了皺眉頭,“我可不去。”
“裝什么假清高?”陸大海跌足大怒,“你是太子爺嗎?是公子哥嗎?你不去,我老叫花子去。”說完徑自去了。
少年埋頭織網(wǎng),待陸大海去遠(yuǎn),方才放下漁網(wǎng),自懷里取出一串用貝殼結(jié)成的項(xiàng)鏈。鏈上的貝殼大小不一,有海螺,亦有扇貝,均被細(xì)細(xì)打磨,映日一照,珠光潤澤。少年瞧了半晌,從腳邊取來一塊白石,將一只海螺蘸了水,在石面上反復(fù)碾磨,不多一會兒,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汗珠。
碾磨未畢,忽聽撲翅聲響,有人尖聲叫道:“陸漸,陸漸。”少年抬頭望去,掛漁網(wǎng)的撐竿上立了一只白色鸚鵡,生得素羽流輝,喙若涂丹,兩眼有如黃玉點(diǎn)漆,一轉(zhuǎn)之間,靈氣逼人。
“練劍啦,練劍啦。”白鸚鵡叫著飛出丈余,見他不曾跟上,又停在一塊礁石頂上,歪著頭叫道,“陸漸,陸漸。”
陸漸說道:“傻鳥兒,別催。”將貝殼項(xiàng)鏈對日照了照,嘴角現(xiàn)出一絲笑意,跟著起身走到屋后,從一塊礁石下抽出一口木劍。劍長三尺,多有缺痕,卻是久經(jīng)磨損的一樣舊物。
白鸚鵡飛在前面引路,陸漸掛劍在腰,跟隨數(shù)里,遙見一座密林,含煙抱石,森秀蓊郁。
陸漸越近林子,心頭越是慌亂,步子不覺慢了下來。白鸚鵡嫌慢,歇在一棵樹上,連聲催促:“陸漸,陸漸。”
叫聲才起,樹林中白影晃動,閃出一名丫髻少女,生得肌膚勝雪,發(fā)如堆鴉,年未及笈,容貌卻已極美。她著一身白碾光絹珠繡金描挑線裙,束一條白玉鑲翠彩鳳文龍帶,釵如天青而點(diǎn)碧,珥似流銀而嵌珠,便是一雙繡鞋也是金縷銀線,繞著五色牡丹。
白鸚鵡一拍翅膀,落在那少女肩頭,佳禽美人,相映成趣。陸漸面紅心跳,支吾道:“小蘭,你好。”少女嘴角微翹,半笑半嗔:“才不好,等你老半天了。你是不是不想見我,走得慢騰騰的,還要白珍珠催你?”
陸漸急道:“哪里話,我……我做夢都想見你。”小蘭含笑道:“當(dāng)真?”
“當(dāng)真。”陸漸低眼瞧著腳尖,不敢與那女子對視。
“傻子。”小蘭瞪他一眼,“還不進(jìn)來?”
二人來到林間空地,一株大槐樹下也倚了一口木劍,制式與陸漸的相類,只多一條五色劍穗。劍旁擱了一個(gè)大紅葫蘆,小蘭拿起葫蘆問:“渴不渴?”陸漸點(diǎn)頭道:“有一點(diǎn)兒。”小蘭抿嘴一笑,將葫蘆遞給他道:“嘗嘗!”
陸漸接過,拔塞一嘗,面露訝色。小蘭笑道:“怎么樣,好喝么?”陸漸怪道:“這水怎么甜絲絲、酸溜溜的,還有……還有一股香氣,嗯,像是桃子,又像是梨……”
“傻子。”小蘭微微一笑,“這是桃兒膏和著蜂蜜水兌的,自然是甜絲絲、酸溜溜的了。”陸漸臉一紅,放下葫蘆道:“喝水就是喝水,還用這么多彎曲?”
小蘭啐了一口,罵道:“土包子,就知道喝清水、吃白飯。”陸漸微一猶豫,說道:“小蘭,我……我……”手伸到懷邊,欲摸項(xiàng)鏈,又覺猶豫。
小蘭一整容色,忽地拾起那口帶穗木劍道:“廢話不說,今天我學(xué)了幾記新招。你瞧仔細(xì)了,千萬不要轉(zhuǎn)眼。”當(dāng)下擺出一個(gè)式子,左畫三圈,右刺一劍,“這一招叫做偷雞摸狗。”陸漸久未進(jìn)食,渾身乏力,但為討好少女,故又強(qiáng)打精神,依法使了一遍。
小蘭又道,“再瞧這一招‘刺麻雀’。”忽地高高躍起,凌空刺出四劍,飄然落地,說道,“這一劍練得好,一縱之間,能刺一十三劍。”
陸漸依樣跳起,才刺一劍,第二劍尚未刺出便已墜地。他只羞得面紅耳赤,偷眼望去,少女扁起紅潤小嘴,杏眼里大有嘲意。
小蘭輕哼一聲,說道:“陸漸,你怎么總是慢騰騰的。走路慢,使劍更慢,我早跟你說過了,這路劍法一定要快,快到斬?cái)嗔魉藕谩O衲氵@樣,連一根牙簽也斬不斷呢!”
陸漸受她一頓數(shù)落,唯有點(diǎn)頭稱是。小蘭又道:“這些天你全無長進(jìn),再這樣下去,怎么陪我練劍?”陸漸心中一急,沖口而出:“我一定用心的!”
小蘭白他一眼,說道:“也好,我再信你一次。”說完又演四招,分別是“蘑菇大樹”、“吹風(fēng)下雨”、“白馬翻山”、“馬毛鳥羽”,一招快似一招。陸漸忍著饑餓,凝神瞧罷,依樣畫葫蘆一一使來。
天幸這四招并不太難,是以未曾犯錯(cuò),小蘭也覺滿意,笑道:“今天就教這六招,你回家好生練習(xí)……上次我教你的招式你練得怎么樣了?”陸漸道:“都練好了。”小蘭道:“很好,咱們來拆解拆解。”
兩人擺好架勢,對起劍來。小蘭出劍如風(fēng),一招未絕,二招又出。陸漸被她的快劍逼得手忙腳亂,頃刻間連中三劍。木劍雖不致命,中劍處卻很疼痛。又拆數(shù)招,小蘭一劍刺來,陸漸揮劍去格,“篤”的一聲,兩劍相交,陸漸忽覺小蘭的劍上生出一股黏勁,頓時(shí)虎口酥麻,木劍脫手飛出。
小蘭咯咯笑道:“怎么樣,你服不服?”陸漸忙道:“心服口服。”小蘭聽了,綻顏而笑。陸漸見她眼波流動,玉頰生輝,心中也覺十分喜樂。
“陸漸,”小蘭忽有憂色,“五天前你還能擋我五十招,今天怎么只能接三十招呢?”陸漸想了想,說道:“你出劍快了,力氣也變強(qiáng)了。”
小蘭呸了一聲,說道:“不是我快了強(qiáng)了,而是你慢了弱了,你偷懶耍滑,沒有好好練劍。”陸漸忙擺手道:“不是,我天天都練的。”
小蘭說道:“那就是你練得不勤。從今日起,你必須加倍練習(xí)。”陸漸遲疑道:“小……小蘭,我要打漁補(bǔ)網(wǎng),又不能讓爺爺看見……”小蘭嗔道:“你不想陪我練劍了?”陸漸見她露出刁蠻神色,無可奈何,低頭不語。
忽聽一聲嘻笑,有人說道:“好奸猾的丫頭,小小年紀(jì)就會騙人。”小蘭應(yīng)聲變色,仗劍喝道:“是誰?”四顧不見有人,但聽聲音清軟,卻是一個(gè)女子,那女子又笑道:“傻小子,你知道她為何五天工夫忽就快了強(qiáng)了?”陸漸道:“她練得比我勤,自然快了強(qiáng)了。”女子嘆了一口氣,說道:“小子,你傻得可以,她比你練得勤不假,但卻不是主因。主因是她將家傳的‘玉髓功’練到了第二重,內(nèi)功有成,自然快了強(qiáng)了。她教你練劍,卻不傳你內(nèi)功,傻小子,你難道不知道‘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么?”
她說話之時(shí),小蘭持劍飛奔,可那聲音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始終游移不定。小蘭追蹤不得,氣惱萬分,聽到這里,忍不住掉頭喝道:“陸漸,捂住耳朵,別聽她胡說。”
“你才是胡說呢!”那女子笑道,“你教這傻小子劍術(shù),不過是讓他做你練劍的靶子。你說,你跟他說的話,又有幾句是真的?”陸漸聽得迷糊,小蘭卻已跌足喝道:“你胡說,有本事就不要做縮頭烏龜!”
女子輕聲冷笑,紅影一閃,兩人眼前多了一個(gè)綠鬟朱顏、碧眼如水的美貌夷女,懷抱一只波斯貓,雙頰生暈,似笑非笑。
小蘭喝道:“番婆子,你在說話?”夷女笑道:“是呀,怎么著?”
“吃我一劍。”小蘭挽劍便刺。夷女笑道:“刺麻雀么?”話音才起,小蘭虎口劇痛,“咔嚓”一聲,木劍折為兩段。
她縱身后掠,定睛看去,半截木劍嵌在一棵大樹上,不由好生驚愕。她心想自己明明刺的是那夷女,怎么會刺中樹干?慌忙掉頭,卻不見了夷女的影子,只聽笑語遠(yuǎn)遠(yuǎn)傳來:“傻小子,你可要留心,不要被這丫頭賣了還幫她數(shù)銀子。”
小蘭花容慘變,失聲叫道:“你……你會妖術(shù)?”夷女咯咯嬌笑,笑聲漸遠(yuǎn),不可再聞。
小蘭恨恨一頓足,瞪著陸漸道:“你信她還是信我?”陸漸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信你,我又不認(rèn)得她。”小蘭見他答得爽快,心滿意足,破顏笑道:“算你老實(shí)。”她想了想,又問,“我明明刺的是那番婆子,怎么會刺在樹上呢?你在旁邊可瞧見了什么?”
陸漸道:“你明明是刺樹,又哪兒刺人了?”小蘭奇道:“你說我出劍之時(shí)便是刺樹?”陸漸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小蘭沉思半晌,始終不得要領(lǐng),只得道:“番婆子果然會妖術(shù)。”說罷,拾起一根樹枝,“咱們再來拆招。”忽見陸漸兩眼呆滯,心中好生不快。
原來,陸漸比過一輪劍,肚里越發(fā)饑餓。他正當(dāng)成年,食量本大,此時(shí)身子軟弱空虛,腦子空白麻木,直待小蘭用樹枝捅了兩下,他才勉力提劍,可是不出三招,就被小蘭敲掉木劍,抵住咽喉。
小蘭不喜反怒,將樹枝一擲,大聲道:“陸漸,你不耐煩陪我練劍么?好呀,我找別人去。”眉眼泛紅,掉頭便走。陸漸慌道:“小蘭,我……我……”情急間脫口而出,“我沒吃飯,沒……沒氣力。”
小蘭止步回頭,瞪他半晌,忽地?fù)溟W雙眼,咯咯笑了起來。陸漸羞得手足無措,氣道:“有什么好笑的?”
小蘭喘息已定,才說:“傻哥哥,你別生氣,餓了怎么不說?”陸漸道:“我說不比劍,豈不掃了你的興?”小蘭道:“你大可先吃飯?jiān)俦葎ρ健!标憹u咬了咬嘴唇,低頭道:“我……我沒飯吃……”
小蘭望著陸漸,心中一陣茫然。她生于豪富之家,從來不知食不果腹的滋味,見陸漸神態(tài)可憐,芳心一軟,嘆道:“罷了,你跟我來。”陸漸道:“去哪里?”小蘭將那只白鸚鵡招來說道:“你別多問,跟著我就是了。”
陸漸不敢多問,隨她走了里許,出了密林,遙見飛檐聳壁,不覺訝道:“這不是姚家莊嗎?”小蘭道:“你呆在這兒,哪兒也別去。”陸漸答應(yīng)。小蘭走了幾步,又回頭說:“你記住,與我相會練劍的事絕不能告訴別人,要是說了,我一輩子也不理你。”
陸漸笑道:“這話你說了一百遍了,我對天發(fā)誓還不行嗎?”小蘭微微一笑,繞過一帶圍墻,消失不見。
陸漸閑著無事,便坐了下來,想到小蘭臨走時(shí)的笑臉,心中溫暖。忽又想起,他認(rèn)識小蘭已有兩年。記得還是前年中秋,陸大海喝多了酒,早早睡熟,陸漸獨(dú)自一人,百無聊賴,順著海灘漫步。忽見海邊有一道人影晃動,定睛看時(shí),卻是一名沖齡少女在圓月下迎風(fēng)舞劍,姿態(tài)曼妙,風(fēng)韻清絕。陸漸瞧得心動,也忍不住拾起一根枯枝,學(xué)著她縱躍刺擊。
這么一個(gè)舞,一個(gè)學(xué),足有半個(gè)時(shí)辰。少女忽然收劍轉(zhuǎn)身,嗔怪道:“臭小子,你再偷瞧我練劍,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
陸漸原本童心偶發(fā),隨意玩耍,但那少女笑容之美,竟是他生平未見。一時(shí)只覺圓月失色,群星暗淡,大海的波濤也似悄然無聲。他所能做的,就是凝望那少女,呆呆站著,直到對方的劍身打中他的腦袋。
那晚之后,陸漸終于知道少女名叫小蘭,喜歡練劍,卻苦于無人拆招。陸漸聽了,自告奮勇陪她練劍。從那以后,小蘭的劍法越練越好,和陸漸比劍總是勝出。久而久之,陸漸也并非沒有取勝之機(jī),只是就算發(fā)覺了小蘭的破綻,也不忍將木劍加諸其身。
這么多則月余,少則數(shù)日,兩人總要相會一次。初時(shí),總是小蘭趁陸大海不在時(shí)來尋陸漸,后來她養(yǎng)了一只白鸚鵡,取名“白珍珠”,臨會時(shí)讓鸚鵡來喚陸漸。陸漸也漸漸明白,小蘭與自己有許多不同,比如每次出現(xiàn),她總是華服燦爛,珠玉滿身。只不過這妮子口風(fēng)極緊,從不吐露家世,她既不說,陸漸也不好多問。
想到這里,陸漸伸手摸出貝殼項(xiàng)鏈,心頭大為忐忑:“小蘭見慣了珠寶玉石,這條貝殼項(xiàng)鏈不值一文,她若見了,會不會取笑我呢?”想著暗暗發(fā)愁,幾乎忘了饑餓,直待有人踢他后背,方才醒覺過來。轉(zhuǎn)眼一瞧,卻是一個(gè)小丫頭,見他抬頭,便將手中的朱漆食盒重重一扔,努嘴道:“喏,給你的!”陸漸一愣,詫道:“小蘭呢?”
“誰是小蘭?”小丫環(huán)見他衣衫破舊,面露嫌惡,退后兩步才說,“這是廚房的朱大嬸讓我給你的。”
陸漸莫名其妙,又問:“小蘭讓朱大嬸托你給我的嗎?”
“小蘭?”小丫環(huán)啐道,“什么亂七八糟的,朱大嬸就是朱大嬸,不是什么小蘭。還有,這兒是姚家莊的墓地,莊外人不許久留,當(dāng)心胭脂虎把你當(dāng)成盜墓的小賊,打斷你的狗腿。”
陸漸掉頭四顧,果見許多土冢石碑,心頭沒得生出寒意,忍不住問道:“你是姚家莊的人么?”小丫環(huán)道:“是又怎么著?”陸漸心一熱,幾乎沖口而出:“小蘭也是姚家莊的么?”可是話到嘴邊,終究忍住,又見小丫環(huán)啐了一口,一溜煙跑了。
陸漸揭開食盒,香氣撲鼻而來。細(xì)瞧時(shí),雞鴨魚肉菜蔬俱全,鴨子涂了蜂蜜,鰻魚雕成花瓣,做法考究,生平未見。正想動箸,他忽又想起祖父,一時(shí)忍住,提盒走向莊前。還未走近,忽見一群閑漢圍在門口,陸大海也在其中,只是年老體衰,被眾人擋在外面。
陸漸扯住他衣角,叫了一聲。陸大海回頭見他,怒道:“干嗎?”陸漸笑道:“爺爺,還沒坐上席嗎?”陸大海怒道:“坐個(gè)屁,姓姚的狗眼看人低,不讓我進(jìn)去。”陸漸道:“殘羹剩飯也沒有?”陸大海道:“筵席還沒開,哪兒來的殘羹剩飯?”說到這兒,吹起胡須,“你這猴兒,來瞧我的笑話嗎?”
陸漸忍住笑道:“我來接你回家吃飯。”陸大海面露狐疑:“不是說沒飯吃嗎?”陸漸舉起食盒,陸大海兩眼發(fā)亮,奪過一瞧,垂涎三尺,撕下一塊鴨肉,放在嘴里大嚼。幾個(gè)相識的閑漢回頭瞧見,發(fā)聲喊,圍了上來。陸大海慌忙抱住食盒,拔腿便跑,沒跑兩步,忽被人在腳下一勾,撲地便倒,飯菜盡數(shù)打翻。
陸大海摔得鼻青臉腫,望著一地佳肴,心中之痛更勝臉鼻,不由大吼一聲:“賊廝鳥,絆你祖宗。”一骨碌爬起來,正要揮拳,忽地目定口呆,拳頭停在了半空。
陸漸趕上來,只見前方六個(gè)青衣莊丁圍著一個(gè)體態(tài)豐滿的濃妝婦人。婦人容貌平常,頜下一顆豆大黑痣,三角眼精光亂轉(zhuǎn),透著一股濃濃的戾氣。
陸大海被她一瞅,渾身發(fā)軟,彎腰笑道:“管家奶奶,您好!”
“你倒是罵呀!”婦人笑瞇瞇地道,“誰是賊廝鳥,誰又是祖宗了?”
陸大海忙笑道:“賊廝鳥是小人,奶奶是祖宗。”婦人笑道:“我有那么老嗎?”陸大海笑道:“奶奶怎么會老,剛才一晃眼,我還當(dāng)遇上誰家的大閨女呢!”婦人失笑道:“你這老東西,倒會轉(zhuǎn)圜。”
陸漸認(rèn)得這婦人是姚家莊的總管,方圓百里內(nèi)第一號跋扈刁鉆的人物。因?yàn)樗撕萑缋匣ⅲ识朔Q“胭脂虎”,叫得久了,至于她本身姓名,竟是無人記得。陸漸雖知胭脂虎的厲害,但見祖父一副卑下嘴臉,深感氣悶,一拽陸大海,低聲說:“爺爺,我們走。”
“往哪兒走?”胭脂虎微微冷笑,“把那食盒拿過來。”身邊的莊丁拾起食盒,胭脂虎接過瞧了,冷冷道:“陸大海,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去年傷了人、坐了牢也不知悔改,今天倒好,敢來太歲頭上動土?”
陸大海莫名其妙,撓頭道:“奶奶這話,小人聽不明白。”
胭脂虎拿過食盒,指著蓋子上一個(gè)朱砂小字道:“這個(gè)字你認(rèn)得嗎?”陸大海賠笑道:“奶奶這是考較小人了。說到認(rèn)字,小人只認(rèn)得自家姓氏,這個(gè)字既不像陸,也不像大,更加不是一個(gè)海字。您說,小人如何認(rèn)得?”
胭脂虎笑道:“老滑頭卻會裝呆,也罷,我指點(diǎn)你一下,這是一個(gè)姚字,姚家莊的‘姚’。至于這個(gè)食盒,卻是我莊里的東西,只不知你是怎么偷出來的。”
陸大海臉色發(fā)白,陸漸的腦袋“嗡”的一聲,憑空大了幾倍,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陸大海笑道:“這食盒的確是小老兒從貴莊偷來的,既然被奶奶發(fā)覺了,要打要?dú)⒁獔?bào)官,小老兒全憑處置。”
陸漸大驚,正要說話,忽被陸大海劈頭一掌,打了個(gè)趔趄,只聽他厲聲道:“死猴兒,拽著老子做什么,還不滾回家去?”
陸漸一呆,忽聽胭脂虎冷哼一聲,說道:“老家伙跟我裝光棍么?把他給我捆起來。”
幾個(gè)莊丁一擁而上,陸漸的腦中一片空白,眼見幾只手抓到祖父身上,心一急,忘了身在何處,拔出木劍,使一招“蘑菇大樹”,身子下蹲,劍往上撩,耳聽幾聲慘哼,莊丁齜牙咧嘴,紛紛縮手。其中一人頗為悍勇,左手縮回,右手狠狠一拳,打向陸漸面門。
陸漸退后半步,雙手握劍,右手大拇指按著劍柄,將木劍撥得微微左偏。那莊丁一拳打來,拳頭就似送到劍尖,頓時(shí)大叫一聲,向后躍出,低頭一看,中劍處鮮血長流。
眾莊丁如夢方醒,紛紛散開,將陸漸圍在當(dāng)中。陸大海眼見一禍未平,一禍又生,不覺驚惶失措,連聲道:“有話好說……”話沒說完,忽聽胭脂虎喝道:“且慢。”她分開眾人,面上如罩寒霜,厲聲道:“小子,這兩招劍法誰教你的?”
陸漸盡管得手,一顆心卻撲通亂跳,聽這一問,心想小蘭千萬叮囑,不可說出與她相會的事,可他不善撒謊,支吾半晌才道:“沒人教我,我隨手亂刺的。”
胭脂虎冷笑道:“這第一招是‘芝蘭玉樹’,第二招是‘明珠彈雀’,都是‘?dāng)嗨畡Ψā恼袛?shù),你欺我不認(rèn)識嗎?”
“不對不對。”陸漸擺手道,“這第一招叫做‘蘑菇大樹’,第二招叫做‘泥丸子打蒼蠅’。什么‘?dāng)嗨畡Ψā覜]聽說過。”
胭脂虎怒極反笑:“好小子,不但偷學(xué)了劍招,還變著法兒侮辱我姚家的劍法。好啊,我今天便剖開你的肚子,瞧你有幾個(gè)膽子。”
陸漸見她三角眼中精光轉(zhuǎn)動,沒由來周身發(fā)冷,他不知這是對方殺氣涌來,情急間,雙手把劍,劍尖微挑,斜指東南。
胭脂虎冷冷道:“這一招是‘射斗牛’。”陸漸搖頭道:“這叫‘舉棒打牛’。”胭脂虎又好氣又好笑,罵道:“臭小子,你倒會消遣老娘,誰教你這么些混賬名兒?”
陸大海見事情越鬧越大,任由陸漸使性弄?dú)猓慌聲浅龈蟮準(zhǔn)隆K闹幸患保龅負(fù)湎蜿憹u。陸漸一心提防胭脂虎與莊丁,萬沒防著祖父,忽覺虎口一震,已被陸大海攥住木劍。他急忙回奪,奈何雖擅劍術(shù),氣力卻不濟(jì),只一下,便被拽了個(gè)踉蹌。
眾莊丁一擁而上,陸漸不能用劍,便與常人無異,只一下就被按住。陸大海也被兩個(gè)莊丁摁倒在地,大聲叫嚷:“管家奶奶,小孩子不懂事,要打要?dú)ⅲ瑳_我老漢來……”直到被一個(gè)莊丁抽了幾個(gè)嘴巴,他才清凈下來。
胭脂虎淡淡說道:“壽筵在即,諸事繁忙,先將這兩個(gè)泥腿子押到莊內(nèi)關(guān)押,待我稟明莊主,再來定奪。”說罷,扭腰擺臀,揚(yáng)長去了。
眾莊丁聞令,用腰帶將陸氏祖孫捆了,推入莊內(nèi)。莊丁們多少吃了陸漸的虧,心有怒氣,紛紛飽以老拳,揍得陸漸渾身青腫,嘴角淌血。
二人被帶到一座石牢,眾莊丁將之掀入,關(guān)上鐵門。陸大海湊到門前,大叫冤枉。陸漸又餓又疼,說道:“爺爺,別叫了,這也不算冤枉。”
“不冤枉么?”陸大海怒道,“難不成你真的偷了食盒,還會什么斷手?jǐn)嗤鹊膭Ψǎ俊?/p>
陸漸低頭不語,心道:“倘若這劍法真是姚家莊的劍法,小蘭又是從哪兒學(xué)來的?難不成她也是姚家莊的人?她若是姚家的人,又為何將劍法教給我呢?”想到這兒,他連連搖頭,心想姚家沒一個(gè)好人,小蘭又怎會是姚家莊的人?再說了,她傳的劍招、名稱和胭脂虎說的不同,絕不是什么‘?dāng)嗨畡ΨāR粫r(shí)間,陸漸心亂如麻,理不出半點(diǎn)兒頭緒。
陸大海見他神色愁苦,忍不住問:“漸兒,你有什么事瞞著我?”陸漸抬頭欲言,但想到小蘭囑咐,又把話咽了下去。陸大海問那食盒來歷,陸漸也不肯說,陸大海知道這孫兒自小倔強(qiáng),他若不肯說,任是如何打罵也休想讓他吐出一個(gè)字來。
不多時(shí),忽聽有女子在外說道:“總管奶奶說了,把這兩個(gè)泥腿子押到書齋去,老爺要親自拷問。”
負(fù)責(zé)看守的莊丁嘻嘻笑道:“六兒姑娘,就這么走了?也不陪我多說幾句話兒。”丫環(huán)啐了一口:“別動手動腳的,當(dāng)心管家奶奶瞧見了,剁了你的狗爪子。”莊丁笑道:“索性我求求管家奶奶,把你賞給我暖被窩好了。”丫環(huán)冷笑道:“做你娘的清秋大夢,你敢打這種混賬主意,我跟你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
兩人調(diào)情打諢,鬧了一陣,待那丫環(huán)去后,莊丁才提出二人。經(jīng)過幾道院門,未至?xí)S,早有小丫環(huán)迎出來,說道:“老爺說了,將老的放了,小的交給我?guī)нM(jìn)書房。”
陸大海急道:“干嗎只放我?他不走,我也不走。”說罷,蹲在地上。那莊丁大怒,連踹帶踢,大聲呵斥。
小丫環(huán)又道:“老爺還說,前莊人多,出入不便,從莊后側(cè)門出去就好。”莊丁一心在這丫環(huán)面前逞威,連打帶罵,拖著陸大海前往莊后不提。
陸漸見祖父被釋,心懷大寬:“如此正好,今日的事全都怪我,不可連累了爺爺。”忽聽小丫環(huán)說道:“臭小子,你放老實(shí)些,若想逃走,瞧我怎么收拾你。”陸漸冷冷道:“大不了一死。”丫環(huán)冷笑道:“你死到臨頭還充什么好漢?”
到了書齋前,丫環(huán)推門喝道:“進(jìn)去。”大力一推,陸漸踉蹌入門,只聽“砰”的一聲,門從后面關(guān)上。他定了定神,但見一縷天光射入,照在書桌邊一人臉上,那人手捻鬢發(fā),美目含笑,這笑容陸漸再也熟悉不過,不覺驚喜叫道:“小蘭,是你?”
小蘭苦笑道:“若不是我,你就死了!”說罷,給他解開束縛。陸漸如在夢里,喃喃道:“小蘭,你教我劍法、給我食盒的事,就算他們打死我我也不會說的。”
小蘭流露出一絲感激,點(diǎn)頭道:“陸漸,你陪我練劍,又替我保守秘密,我……我很承你的情。”陸漸道:“這算什么,你吩咐的事,我死也要做到。”小蘭望著他,不知怎的,秀目中聚起蒙蒙水光,忽地別過頭去。陸漸見她香肩微聳,似在哭泣,頓時(shí)慌了神:“怎么了?我做錯(cuò)事了么?你……你別哭,都是我不對。”
小蘭抹淚道:“不對的是我,你可知道我為什么難過?”陸漸搖頭。小蘭嘆道:“只因你對我太好,我……我卻對你不盡不實(shí)。”她見陸漸神色茫然,輕輕嘆道,“我本姓姚,姚家莊主姚江寒是我爹,小蘭這個(gè)名字,是我編來騙你的。”
陸漸聽得這話,心頭微亂,可瞬間又平靜下來,心中許多疑竇豁然貫通,不覺一笑。小蘭怪道:“我騙了你,你也不生氣嗎?”陸漸搖頭道:“無論你是誰,在我心里,你都是教我練劍的小蘭。”
小蘭心中悲喜交集,好容易忍住淚水,說道:“陸漸,你待我的心意我都明白。如今我有一個(gè)大對頭,要你幫我對付,本來我還想再拖一些日子,可如今卻是來不及了。”
陸漸聽得滿頭霧水,小蘭轉(zhuǎn)身從書案下抽出一口明晃晃的寶劍,說道:“以往我們用的是木劍,今天卻要用真劍。”陸漸接過,但覺入手極沉,心中頓覺不安。
小蘭說道:“你人小劍重,須得雙手把持,待會兒若有人來,你便藏在書架后面,待我喝一聲‘刺’,你便以‘射斗牛’起手,用‘長空擊鷹’刺她的后背。”
陸漸吃了一驚,擺手道:“怎么使得?這是真劍,會刺死人的。”小蘭嗔道:“你又不聽我的話了嗎……”說到這兒,眼圈兒一紅,又要落淚。
陸漸的心頭如被針刺,無奈道:“你別哭,我聽你的就是了。”小蘭這才破涕為笑。陸漸又道:“只是,姚……姚……小姐……”小蘭白他一眼:“不許叫我小姐。我單名一個(gè)晴字,你以后叫我阿晴好了。”
陸漸心想這名字比小蘭好聽多了,又說道:“阿晴,你說的招數(shù),我還沒學(xué)過呢。”
“我一急,卻忘了。”姚晴微微笑道,“這兩招便是‘舉棒打牛’和‘刺麻雀’。”
陸漸恍然道:“不止你的名字是假的,劍招的名字也是假的。”姚晴惱羞成怒,狠狠瞪他一眼。陸漸見她生氣,沉默時(shí)許,低聲說道:“阿晴,我有件東西想要給你。”
姚晴兩眼瞧著房門,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什么東西?”陸漸自懷里取出那條貝殼項(xiàng)鏈,遲疑著說道:“送……送給你!”
姚晴接過,微感愕然,定定瞧了項(xiàng)鏈半晌,忽地抬頭笑道:“這是你自己做的?”陸漸道:“是啊,可惜不值錢,你若不嫌棄,就放在你那里瞧瞧,戴與不戴都沒關(guān)系。”
姚晴望著項(xiàng)鏈,神色半癡半醉,輕輕地道:“誰說不值錢,我見過的首飾里面,數(shù)這個(gè)最貴重。”陸漸訝然道:“你說什么?這個(gè)一文錢也不值呢!”姚晴嘆道:“是呀,它不值錢,它所值的,是一顆真心。”說到這里,她的眼中淚光滾出,順著嬌嫩的雙頰滑落下來。
陸漸聽了這話,雙頰滾燙,渾身發(fā)熱,恨不得將眼前流淚的少女摟在懷里,可見她華服麗裳,又覺微微膽怯。躊躇間,忽聽腳步聲響,姚晴將貝殼項(xiàng)鏈一揣入懷,又將陸漸推到書架后面,順手還塞給他一枚綠豆軟糕。
陸漸接到點(diǎn)心,好不感激,暗想小蘭,不,阿晴還記著自己沒有進(jìn)食,足見她心里始終掛念著自己。想到這里,只覺綠豆糕入口,滋味奇佳,竟是舉世無雙的美味。
那腳步停在門外,忽有人道:“莊主在么?”陸漸大吃一驚,來人正是胭脂虎!但聽姚晴沉默一下,說道:“爹爹不在,你有事么?”
胭脂虎咦了一聲,嘻嘻笑道:“莊主自然不在,他今日在前廳會客,從未離開一步。只不過,假傳莊主之令、取走囚犯的人竟是小姐,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姚晴道:“什么囚犯,我可不知!”
“小姐消遣婢子么?”“嘎吱”一聲,胭脂虎推門而入,“要不要我找來周六兒那丫頭,咱們對一對質(zhì)?”
姚晴微一沉默,忽道:“不必了,是我假傳爹的號令,但那兩個(gè)人我已放了。”胭脂虎“哦”了一聲,笑笑說道:“放了便放了,誰叫他們是小姐的朋友呢!”
姚晴道:“我一個(gè)深閨小姐,哪兒會有這種朋友?我只是瞧他們可憐罷了。”
“先不說這個(gè)。”胭脂虎笑了笑,“婢子方才將那陸家祖孫關(guān)押之后,便去查證了一件事,小姐可知道是什么事?”
姚晴道:“大總管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胭脂虎嘻嘻一笑:“婢子去廚房問了一下那只朱漆食盒的來歷,送食盒給那窮小子的是小金釧,食盒里的菜卻是朱大娘做的。于是婢子便將朱大娘拿下,才抽了兩鞭子,那老貨就已經(jīng)屎尿齊流,供出是玉瓶那丫頭吩咐的。我想啊,玉瓶是小姐的貼身丫環(huán),若要盤問,也得先跟小姐說一聲,小姐若是不在書齋,我還打算去小姐閨中拜訪呢!”
姚晴冷笑道:“就算我送他食盒,難道犯了王法?何況這莊子怎么說也是姓姚,可不姓陳。姓姚的好歹是主子,姓陳的再跋扈,也只是個(gè)奴才。”
胭脂虎本姓陳,她雖然自稱婢子,其實(shí)地位超然,大如莊主姚江寒也從不以奴婢視之。聽了這話,她三角眼精光迸出,笑容卻絲毫不改:“敢情這么多年,婢子竟不知道小姐生了如此一張利嘴。可惜了,你只是個(gè)千金閨女,若是個(gè)公子哥兒,憑你這才思,還不寫八股、當(dāng)狀元去?”
姚晴淡淡地說道:“是呀,只因我是千金閨女,不但寫不得八股,當(dāng)不了狀元,就算是祖?zhèn)鞯摹當(dāng)嗨畡Α乙膊荒軐W(xué)一招呢!”
胭脂虎咯咯一笑,說道:“如此說,‘?dāng)嗨畡Ψā媸切〗銈鹘o那窮小子的了?只不過恕婢子糊涂,小姐的劍法又是從哪兒學(xué)的呢?”
姚晴道:“爹爹每天練劍,我便不能瞧么?”胭脂虎道:“這么一說,婢子卻想起來了,老爺練武的時(shí)候,你常給他端茶奉水,我還當(dāng)你是乖巧孝順呢,敢情是另有他圖。但婢子還有一事不明,每次你送茶水的時(shí)候,婢子都瞧在眼里,時(shí)間那么短,你怎么來得及學(xué)呢?”
姚晴淡然道:“我今天瞧一招,明天瞧一招,日子一長,慢慢的就學(xué)得多了。”
胭脂虎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姚晴,忽而笑道:“婢子不讓莊主教你武功,原也是為你好。你一個(gè)女孩兒家,使刀弄槍太不雅觀,將來嫁到夫家,也會多惹是非。不過你若真的想學(xué),只需向你爹爹苦苦央求,他心腸一向很軟,必定會答應(yīng)你的,你又何苦處心積慮,費(fèi)這許多手腳呢?”
姚晴忽地抬頭,與她四目相對,一字一句道:“我若真的向爹央求,只怕活不到今天。”
胭脂虎將嘴一抿,眼中閃過凌厲光芒,忽而笑道:“難不成會有人如此膽大,敢來陷害小姐?”姚晴啐了一口:“你心里明白,何必問我?”
胭脂虎默然半晌,嘆了口氣,尋一張?zhí)珟熞巫拢骸霸炬咀赢?dāng)小姐是個(gè)伶俐乖巧的孩子,是以吃穿用度予取予求,從來不曾薄待過你。只盼小姐將來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個(gè)好人家,我也對得起你死去的娘了。唉,如今看來,小姐不僅不算乖巧伶俐,反而乖戾多疑,叫婢子好傷心呢!”說罷,攢了袖子,在眼角來回擦拭。
姚晴杏眼瞪圓,渾身發(fā)抖,突地尖聲叫道:“姓陳的,你還有臉提我娘?”
“原來如此。”胭脂虎“哧”地一笑,抬起頭來,瞅著姚晴道,“我可奇怪了,那件事萬分隱秘,除了我,別無人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姚晴恨聲道:“我那時(shí)年紀(jì)雖小,可也問過大夫,我娘只是傷風(fēng),吃兩副發(fā)汗藥便好了,怎么會一病就是一年?盡管服藥無數(shù),可直到去世也沒好過。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很蹊蹺。”
胭脂虎嘆道:“你娘體質(zhì)嬴弱,那大夫又誤用了狼虎之藥,是故大傷元?dú)猓e重難返,臨去的時(shí)候,精血耗竭,枯瘦如柴呢。”
姚晴冷冷道:“那大夫也是這么說的,我卻偏偏不信。那時(shí)候,你是娘的貼身丫環(huán),湯藥都是你一手煎熬,我不敢找你索要湯藥,便將你給娘煎藥后的藥渣偷出來從新煎過。你還記得我那時(shí)養(yǎng)了一只白色的西洋犬么?”
“怎么不記得?”胭脂虎笑道,“你叫它猧兒,不知為何,沒活幾天便死了。死的時(shí)候,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說到這兒,她忽地打住,“咦”了一聲,目有驚色。
“你想得不錯(cuò)。”姚晴忽地縱聲大笑,笑聲中透出莫名的苦澀,“猧兒它……它的死征跟我娘一模一樣,只因?yàn)槲摇姨焯旖o它喂那用藥渣煎過的水。結(jié)果……”說到這里,嗓子微微哽咽。
胭脂虎耷拉眼皮,沉默時(shí)許,嘆道:“婢子大意了,早知道如此,那些藥渣就該要么丟在海里,要么埋在地下。”姚晴一雙秀目噴出火來,切齒說道:“這么多年,你到底是認(rèn)了。”
胭脂虎笑了笑,從容道:“說起來那藥也沒什么古怪,婢子只是將其中的兩味藥加重了一些分量。自古這用藥便如治國,有的藥是君,有的藥卻是臣,若是君強(qiáng)臣弱,自然國泰民安。但若君弱臣強(qiáng),大權(quán)旁落,那可就要天下大亂了。那兩味藥本是藥中的臣子,分量一旦加重,便將一副好端端的良方變成了傷人元?dú)獾暮菟帯V徊贿^這藥力雖狠,卻也算不上毒藥,天下間除了寥寥幾個(gè)醫(yī)國圣手,那是誰也瞧不出這其中的玄機(jī)的。”
姚晴聽得渾身顫抖,心想她這話明是說用藥,暗地里不是說她和娘么?她是娘的婢子,卻處處逞能;娘雖是主子,卻時(shí)時(shí)受她擺布,直到遇害枉死。可說是臣強(qiáng)君弱,大權(quán)旁落。她越想越恨,大聲說道:“胭脂虎,你是我娘陪嫁過來的丫環(huán),娘待你有如姊妹,你……你為何要狠心害她?”
胭脂虎搖頭嘆道:“你是千金小姐,又是天生麗質(zhì),許多事你一生一世也不會明白。說到聰明能干,我勝過你娘十倍,說到武功,我也強(qiáng)她十倍。可她生來就是千金小姐,我卻只能做陪嫁的丫環(huán);她能得到你爹的歡心,做姚家莊的女主人,而我無論如何費(fèi)盡心力,也頂多做一個(gè)總管。換了是你,你能甘心么?不過奇怪了,你知道我害了你娘,為何不向你爹明說?”
姚晴的身子不住發(fā)抖,語氣卻平靜下來:“我爹劍法雖高,人卻糊涂,他把你視為心腹,言聽計(jì)從,我一個(gè)小女孩兒說的話他會信么?再說了,這莊里一大半人都是你的耳目心腹,只怕我才露出恨意,就已遭了你的毒手。”
胭脂虎笑了笑,說道:“小姐當(dāng)真聰明了得。只可惜,你若像你娘一樣蠢笨也就不會死了。”姚晴不覺倒退半步,露出一絲怯色:“好啊,你這么說,就是要?dú)⑽伊耍俊?/p>
“婢子豈敢?”胭脂虎微微一笑,“殺你的另有其人!”
以姚晴蘭心蕙質(zhì),也是應(yīng)聲一愣,忽見胭脂虎身形微晃,陡然縱起。姚晴早有防備,銳喝一聲,袖間銀光吐出,卻是一口二尺軟劍。胭脂虎咯咯一笑,身形扭動,姚晴一劍刺空,只見她身形翩折,掠到書架之后。
“陸漸當(dāng)心。”姚晴失聲驚呼,忽聽陸漸一聲慘叫,被胭脂虎揪了出來。
陸漸躲在書架之后,聽著二人對答,不覺目定口呆。胭脂虎突然發(fā)難,他措手不及,被她扣住頸項(xiàng),奪下長劍。
姚晴面如死灰,慘聲道:“你早就知道他在書房?”胭脂虎笑道:“你知道這莊里一大半的人都是我的耳目心腹,便當(dāng)知道那些小丫頭一個(gè)都靠不住,即便玉瓶也是如此。她一見了我,就什么都說了。”陸漸聽她二人對答,恍然明白,玉瓶便是帶自己進(jìn)書齋的丫環(huán),也是姚晴的貼身丫環(huán)。
胭脂虎一抖劍,輕輕笑道:“如今的情形明白極了,這小賊偷學(xué)了‘?dāng)嗨畡ΨāJ進(jìn)書齋圖謀不軌,害死了小姐。婢子湊巧趕來,將這小賊擊斃,為小姐報(bào)了仇、雪了恨。”她瞧了瞧陸漸,又看看姚晴,笑瞇瞇地說道,“二位不妨商量一下,是要我先幫小賊殺小姐呢,還是先幫小姐殺小賊?”
姚晴眼珠一轉(zhuǎn),張口欲呼,胭脂虎恐她叫喊起來驚動他人,立即點(diǎn)倒陸漸,揮劍疾刺。姚晴叫喊不及,唯有舉劍相迎,她雖然練過“斷水劍法”,但修煉不全,火候甚淺,被胭脂虎一輪快劍逼得連連后退。
陸漸躺在地上,欲要伸手,卻覺雙手似不屬于自己;欲要抬足,雙腿卻似牢牢縛住。他不知這是點(diǎn)穴的緣故,只覺陷入了一場噩夢,明知姚晴深陷絕境,自己卻偏偏動彈不得。
這時(shí)屋頂白影忽閃,房梁上探出一個(gè)雪白的貓頭,藍(lán)眼珠幽幽發(fā)光,跟著向前一躥,悄無聲息地落到陸漸面前。它嗅了一嗅,忽然探出貓爪,在陸漸腰脅交際處撓了幾下。陸漸只覺又癢又麻,一股逆氣直沖頭頂,那股氣盤桓時(shí)許,“百會”穴突地一跳,滾滾熱流涌遍全身,手腳也隨那熱流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