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套,這套,還有這套……都拍不了。”經紀人寧姐寒著聲音,表情已經有些不耐。
雜志方的負責人表情也有些冷了,“周小姐能不能敬業(yè)一點兒?”
這是要撕破臉的節(jié)奏,寧姐索性也不裝了,冷笑一聲,“簽合同之前我請問尊敬的方主編,我有沒有跟您提過,我們周芙拍不了露腰的,您不認同,當初怎么不拒絕我們呢?我們也不必浪費這時間了。”
方佳嶸叉著腰,一副潑婦罵街的架勢,她也是氣得差點兒翻白眼,“這拍不了那么拍不了,腰線不露出來,我們拍個鳥,就您他么尊貴,我們都活該在這兒給您低聲下氣當孫子。”這事確實是她們不對,但好說歹說這么久,哪怕妥協(xié)一點點他們也好推進下去,現(xiàn)在僵在這里算什么。
寧姐氣得大提了一口氣,卻因為一時氣糊涂了說不出來話而臉漲得通紅。
兩個大佬在這里吵架,旁邊人都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靜默無聲地裝透明人,暗地里眼神交接,一派八卦盎然的樣子。
周芙作為平面模特,咖位不大,但向來資源不愁,他們這些小蝦米,都快好奇瘋了,此時一個個低著頭,卻恨不得兩個人能打起來,打得越激烈越好,還能多吃兩口新鮮的瓜。
周芙到底是不是有金主?
以及……金主是誰?
遠處門開了,穿著白色套裝的女人走過來,明明很明艷的長相,無端帶著幾分殺氣,一看就是不好惹那一類。
方佳嶸和寧姐頓時停住了罵,但一個個表情都來不及收回去,帶著幾分氣急敗壞的猙獰。
周芙攥著手機,放在了一側臺子上。
——她出去接電話了。
“怎么了?”她的目光帶著幾分審視,掃向兩個人。
方佳嶸內心權衡片刻,周芙背后靠著誰她不清楚,但有人提醒過她,最好不要得罪。于是她終究沒有做得太難看,低下身段,語氣帶著幾分為難,“周小姐,我知道我們不應該強人所難,但是現(xiàn)在就是這幾套衣服都得拍,我們也很難,顧得了您這邊,顧不了設計師那邊,您要有什么難處,我們都可以商量,不要一下子把我們路堵死好不好?”
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周芙背靠著哪位金主,金主不希望她露腰。
不然她實在無法理解這匪夷所思的理由,這年代了,還有人怕露腰的。
寧姐紅著脖子眼看又要和她吵,周芙卻輕輕按了她一下,看向方佳嶸。
只一眼,方佳嶸覺得自己被毒蛇盯住了,又冷又滲人。
女人臉上的神態(tài)是一種近乎于溫柔的柔和,明明很溫和的面孔,卻帶著一種冷冷的疏離。不過仔細看卻沒了那股駭然的感覺。
“抱歉,腰上有疤,所以不能拍。”周芙身上有一種詭異的氣場,溫柔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氣度。
“可……可以拿粉遮一下,或者調角度……”
方佳嶸嘴上輕柔,心里卻在咆哮:多大點事,早說清楚不就好了嗎?辦法總能想出來的,非得一口咬死不拍……
她一肚子火氣,可是在周芙“溫柔”的注視中,聲音出口便沒了底氣。
寧姐已經生氣了,“不拍了!違約金我們會付。”
方佳嶸弱下去的聲音又提起來,“您不能這樣欺負人吧?”她就沒見過這么不好說話的經紀人。
一直表情還算平和的周芙,終于還是蹙起了眉,她抬了下手,制止了兩個人的吵架。
方佳嶸以為她也要發(fā)脾氣,緊緊盯著她,胸腔起伏著。
周芙卻只是靜靜看了她一眼,忽然掀開了自己衣服下擺,平靜問:“能遮嗎?”
方佳嶸張了張嘴,情緒潮水一樣退下去,只余下震驚。
周芙肚子上,有一道很長的刺目的傷口,不知是縫合的不好還是怎樣,傷口仿佛蜈蚣一樣蜿蜒猙獰。
“抱歉,之前的化妝師都告訴我沒辦法遮,正面?zhèn)让娼嵌榷急懿婚_,所以會要求不拍。”周芙聲音平靜,仿佛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方佳嶸訕訕一笑,“我……我應該提前問清楚的。”
“是我應該提前告知。”
周芙越往后退,方佳嶸就越沒底氣,“我去和攝影師溝通一下,看后期能不能修。”她目光又忍不住落在周芙的肚子上,忍不住問了句,“是手術的疤嗎?怎么不做個修復。”
這么大的疤痕,估計很難遮蓋完全,但修復后應該會好很多。
寧姐皺眉,怪她問得太多。
周芙卻仍舊一副波瀾不驚的眉眼,緩緩吐出一句,“剖宮產,不好修復。”
不是不好修復,只是她壓根兒沒想修復。
寧姐心下駭然,不知道她是怎么面不改色說出來的,這要傳出去……
方佳嶸的嘴巴開合了一下,因為震驚而不知道該說什么,半晌什么也沒說,揣著滿肚子的疑問去找攝影師了。
周芙……她沒記錯的話,還是未婚。
2.
最后難免,被寧姐責備了,“你和他們說那么多干嘛,指不定傳成什么樣了。”雖然這年代什么也不稀奇,可終究說出去不好聽。
周芙拍攝了一天,準備回去了,疲憊地靠在車后座上,微微偏著頭看車窗外。
城市霓虹閃爍,剛下過雨,水汽潮濕,地面泛著粼粼的碎光。
“隨便。”周芙的聲音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無所謂。”
寧姐輕嘆了口氣,卻并沒再說什么。
周芙變了很多,她以前,挺活潑一個人。
車里開了電臺,電臺在播報新聞,云朝的名字猝不及防被提到,連帶著他的聲音。
是城南的火災,他出外勤跟救護車過去的。
他急匆匆說了兩句情況不樂觀的話,然后就忙著處置病人了。
主持人還在說什么,周芙沒聽見,寧姐手忙腳亂關了電臺。
車里一時靜默下來,司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余光不住往寧姐和周芙身上瞟,可惜兩個人的神情一個比一個淡,什么也看不出來。
車子停在酒店,寧姐沒有下車,隔著車窗叮囑她,明天還有工作,“你早點兒休息,別熬夜。”
周芙揮了下手,意思是知道了。
女人身姿曼妙,背影仿佛能殺人。
寧姐靜靜看了會兒,忽地嘆了口氣,周芙并不是乖乖女,其實整個人像團火,渴望燃燒,渴望轟轟烈烈,可偏偏套在殼子里。
她很擔心周芙,總覺得她狀態(tài)不對。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剛突然聽到云朝聲音的緣故。
方佳嶸打來電話,跟她道歉,巴拉巴拉說很多,她都沒有聽進去,只最后應了聲,“方主編放心,我們周芙不是記仇的人。”
周芙不是不記仇,她的底線很高,不真的惹到她,她這個人向來很寬容。
說白了,她不在乎。
但碰上她在乎的東西,她很能發(fā)瘋。
3.
周芙接到母親的電話,叫她回家一趟,說秦聿來家里了,想和她見一面。
她看著洗手臺上鏡子里卸了一半妝的自己,“哦”了聲,“好。”
她到家的時候,外面還在下雨,津城的天總是潮濕的。
客廳里兩家長輩在說話,秦聿站在露臺上聽電話。
秦阿姨熱情地叫她,“阿芙,回來啦?”
周芙不咸不淡地嗯了聲,出于禮貌,微笑了下,只是態(tài)度不甚熱絡。
母親的臉色不大好,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片刻,不滿她連個妝都沒有化,見了秦阿姨,也沒有幾分好臉色。她小時候明明很活潑熱鬧的,長大了總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周母沒有來得及說什么,因為秦聿從露臺進了客廳,他看見周芙,那雙深沉的眼睛鎖住她片刻,開了口:“瘦了。”
簡單,但是熟稔。
周芙目光平靜地看了秦聿一眼,從他那雙眼睛里看到了警告,意思是:你最好配合一點。
周芙反骨幾乎瞬間立了起來,可也瞬間湮滅,她僵硬片刻,微笑了下來緩和僵硬的表情,眼眸垂下來,“最近伙食不好。”
秦聿挑了下眉,“改天請你吃好吃的。”
周芙:“好啊!”
兩個人“相談甚歡”,雙方母親對視一眼,眼神里亦是掩蓋不住的欣喜,尤其周母,瞬間便原諒了她的不禮貌,只是催著她,“你帶小聿去轉轉,別杵在這兒了。”
周芙帶秦聿去了書房,周芙不愛看書,可是有一個學霸的姐妹沈林歡,她被帶得也有了幾分好習慣。
——讀書是個好習慣,如果言情小說和時尚雜志也算的話。
周芙一進書房,便關上了門,虛浮的笑隱去,臉上恢復冷淡,她有些疲倦地陷進獨座沙發(fā)里,閉目養(yǎng)神。腦子里嗡嗡作響,好似無數的聲音一起在響,吵得她腦仁疼。
周芙生就一張很濃艷的臉,五官立體,美得很醒目,年少時候也是無數男孩子的夢中情人。
秦聿看了她一眼,對于她這種人前不配合,人后更是連半秒也不愿意裝的樣子早就見怪不怪。
只是秦聿提醒她,“我母親來商議婚期。”
周芙眼皮動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作出太多反應,“哦。”
秦聿仿佛看不出來她的冷淡敷衍似的,又或者壓根兒不在意,他只是輕笑了下,“婚禮定在年后吧!春天那會兒。”
津城的春天很浪漫。
“婚禮辦在春天最好,夏天太熱,冬天太冷,秋天寓意不好。”彼時周芙神采飛揚,眉梢里都是笑意,瞇著眼,暢想著。
“想這么遠了?”男人睨著她,眼角帶了幾分調侃似的笑。
屋里昏暗,窗簾緊緊閉著,羸弱的暖光勾勒出更曖昧的氛圍,周芙渾身酸軟,她看著床頭赤著上半身的男人,發(fā)出一聲冷嗤,“誰稀罕。”
那是他們第一次,周芙卻覺得,今后都是他了。
他笑了,嗓音低低沉沉的,刮在周芙的耳膜上,仿佛癢到心里去。
她便沒辦法板著一張臉了,她的耳朵湊過去,“再笑一聲我聽聽。”
他沒有笑,只是回答她,“婚禮辦在春天。”
周芙回過神,眼前的男人不是記憶中的人,她沒有什么物是人非的感慨,她只有疼,心口疼,腦仁疼,四肢仿佛也抽著疼,她僵硬地動了動手指,喉嚨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好。”
結婚而已,是誰有多大關系。
秦聿過去拉開了窗簾,光透進來,驅散了黑暗。
周芙有些不適地用手臂蓋住了臉,她的唇抿得緊緊的,渾身上下每一處線條都仿佛有棱有角。
美則美矣,渾身刺太多。
秦聿倚靠在窗邊看了她會兒,“你不樂意也沒用,這婚一定要結。”周秦兩家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急需這一陣定心劑。
周芙終于睜開了眼,目光凜然,“你哪只眼睛看我不樂意?”
秦聿走過去,俯身手撐在沙發(fā)上按住了她,帶著幾分壓迫和譏笑,“是嗎?”
秦聿的臉倏忽而至,兩個人幾乎鼻尖碰鼻尖,周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好似賭氣一樣。
秦聿捏住她的下巴,審視片刻,意欲接吻。
他的氣息越來越近,周芙原本篤定的心,忽然就好似被什么重重擊打了一下,她倉皇地扭過臉,他的唇擦過她的臉頰。
秦聿沒有強求,倏忽起身,冷笑一聲,徑直往旁邊走去了,外面下著雨,滴滴答答敲著窗戶,秦聿隨手扯了本書翻著,靠在那里,涼薄問她,“接個吻就受不了了?”
周芙不說話,她只是安靜地看著窗外,書房的窗外是一片空曠,一望無際的天,臨近傍晚了,天色慢慢往灰藍過度。
她忽然開了口,狀似很隨意地跟他說著話,“我今天去拍雜志,拍了一整天。因為我不能露腰,所以他們很頭疼,我說,不如換一下模特吧!如果他們找不到,我也可以給他們介紹。”
秦聿微微挑眉,他手里,恰好是一本雜志,內封上是周芙,她目光直視著看過來,帶著一股冷透骨的不服輸勁兒,有人說,她和沈林歡很像,所以才能成為朋友,骨子里都是那種犟得幾頭牛都拉不回來的性格。
周芙此時的表情是松散的,她繼續(xù)說:“但是他們說來不及了。”
有些事,真的是不合時宜得很,你沒有錯,我沒有錯,可卻讓人那么難過。
秦聿仍舊看著她。
周芙也終于把目光對向他,話題沒什么目的性,更像是一種自言自語,“我不能露腰,因為肚子有疤。很長一道疤。”她試圖形容,“有這么寬,像一只丑陋的大蜈蚣,剖宮產留下的。”
秦聿的眉梢皺了皺,他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眼中利益大過感情,對于他來說,他對聯(lián)姻對向的要求僅僅只是順眼就很好了,周芙雖然個性強了些,但是長相和家世都無可挑剔,所以秦聿對她表示了無限的寬容。
包括她生過孩子這件事。
但不代表他愿意聽她生孩子的往事。
秦聿把書合上,再次朝她走了過去,他坐在沙發(fā)扶手上,側身,手按在她的小腹上,身上寒意迸發(fā),最后卻只是很輕地笑了聲,“不用刺激我,該走的路,一步都不會少。”
沒有人可以破壞聯(lián)姻,秦聿不可以,秦家不可以,周父周母不可以,周芙的哥哥不可以。
而周芙,她只是被湍流挾裹的小浪花,她企圖有一個人能來打破局面,任何人都可以,唯獨她不可以。可除了她,也沒有人愿意打破這個局面。
所以周芙已經快要垮了。
周芙瞪視著秦聿,慢慢的,眼眶紅了,她擦了一下眼淚,從沙發(fā)上跳下去,背對著他站在那里,好一會兒都一動不動。
秦聿沒再說話,無聲的僵持。兩個人在書房呆了半個小時,外頭保姆敲門:“秦先生,小姐,吃飯了。”
家里還沒有吃晚飯。
兩個人走了出去,周芙一直沒有說話。
到了客廳,兩個母親仍在熱烈地聊著,秦聿這個人真是演技了得,方才還一臉譏誚,這會兒已是微笑著,似乎和周芙相處甚歡的樣子。
周芙不想掃母親的興,也扯了扯唇角。
吃過飯,秦聿和秦母就走了,周芙送他們出去。
秦聿開了后座的車門讓母親坐上去,而后才進了駕駛座,降下車窗,看了周芙一眼。
“改天見。”
周芙點點頭,雨淅淅瀝瀝地下著,車子駛進雨幕,車燈的光慢慢消失,她轉身回了。
肩膀突然像是壓上了很重的東西,壓得她喘不過來氣,她很累。
周芙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覺得腦袋很脹,非常的脹。
她回了客廳,周母想和她說什么,但她實在已經無力應付,她握了下母親的手,近乎懇求:“媽,我今天工作有點兒累,想休息了。”
周母頓時一臉心疼,“那你早點兒休息。”說完,又埋怨她,“早說了讓你找份兒輕松一點的工作,再說家里又不是養(yǎng)不起你,干嘛總是把自己弄得那么累。”
周芙知道母親只是擔心她,于是笑了笑,“總得自食其力啊!”
她自小被嬌慣著長大,向來任性得很,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可是她又不是傻子,一向開明的父母為何極力促成她和秦家的聯(lián)姻,她再清楚不過。
她對這個家毫無貢獻,她能肆意揮霍著財富,不過是因為她有個厲害的爹媽和哥哥而已。可哥哥和父母也快要垮了,她又怎么安心躲在后面無動于衷。
哥哥即便最難的時候,都是告訴她,“你不用管這些,不干你的事。聯(lián)姻也就爸媽提一下,還是看你喜不喜歡,不喜歡我們就不聯(lián)。”
可是……
“媽,我去睡了,你也早點兒睡。”周芙轉身。
“芙兒,你是不是……”周母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你是不是不太喜歡秦聿?”
周芙僵硬了一下,轉過身的時候臉上已經掛了微笑,“沒有,你怎么會這么想,我們倆都要結婚了。”
“那就好。”周母松了口氣,臉上是顯而易見的欣喜,“早些睡吧!”
周芙回了房間,她再次去到洗手間,看著洗手臺前鏡子里的自己。
她靜靜地看了自己一會兒,卸了妝的臉色蒼白。她狠狠地搓了一下自己的臉,努力擠出一絲笑,“你做這副樣子給誰看呢?”
她對“周芙”說,“你惡不惡心。”
她躺在床上很久很久,明明很累,卻忽然睡不著了,木然的看著天花板,想起很多時候,腦袋脹的很滿。
她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母親輕輕地敲了下門,似乎是在試探他有沒有睡,她不想吭聲,或者說,不想面對母親,她沒有應。
母親便沒有再敲門,仿佛怕驚擾她休息,默默地離開了。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周芙蜷著身子,終于哭了出來,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明明是皆大歡喜的事,可是她卻仿佛溺水了一樣窒息。
母親的短信發(fā)過來,剛剛忘記告訴她,說婚禮訂在4月份。
周芙盯著那行字看了好久,然后丟掉手機,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她身子越蜷越緊,最后蜷成很小的一團,像個嬰兒蜷在母親的子宮里。
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什么挾裹著往前走一樣,根本停不下來。
可是沒有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真的,從來都很無能。
4.
沒多久,臨近年關。
津城特別熱鬧,周秦兩家,因為好事將近而格外熱鬧。
婚訊早就放了出去,祝福聲接連不絕。
秦聿和周芙為了應付媒體,時不時要相約去吃飯看電影,好讓媒體恭維一下金童玉女,好事將至。
秦聿其實很忙,沒有太多的時間陪她,見縫插針地約她見一面,外人眼里就是恩愛體貼,如膠似漆了。
周芙有時會覺得好笑,但更多的是無所謂,她從最開始的反抗和下意識的回避,如今已變得再自然不過了。
有時看見有鏡頭在,她還會主動湊上去親吻秦聿,她記得自己第一次吻秦聿的時候,他側頭看了她好一會兒,似乎是為了確認她是否真的放下了一樣,回吻了她。
周芙沒有躲,她眼珠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好似精神病人在脫敏治療。
秦聿察覺不到她的熱情,索然無味地丟開了她,輕嗤道:“何必呢!”
周芙沒有回答,因為她也不知道。
何必呢!
她倏忽想起成年后第一次見云朝的時候。
云朝……
是的,云朝。這兩個字已經從她字典里抹去很久了。
是在一個夏日,畢業(yè)季,忙不完的聚會,她有個朋友是醫(yī)學院的,每日都在狂夸他們醫(yī)學院的大神,又帥脾氣又好,到現(xiàn)在都沒有交女朋友,也不知道將來會落入哪位嬌花之手。
周芙嗤一聲,不大相信,“又帥脾氣又好,到現(xiàn)在還沒交過女朋友,你逗呢?”
“你不信算了。”朋友一臉被洗腦的傻缺樣子,“大神是有理想的,哪是我們這種凡人能揣測的。”
周芙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是以她在聚會上和那位傳說中的大神碰上頭的時候,滿腦子都是:“我倒看看這是真神還是假佛。”
她還沒來得及“打假”,猝不及防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那時她并不知道朋友吹得天上有地上無的大神,是云朝。
她看到他那一刻,只想逃,如果有個地縫就好了,她就可以鉆進去了。
她一點都不想再見到云朝。
因為……她和云朝其實是在一起過的。而且還是她追的他,也是她甩的他。
她記得是上高中的時候,他有個表哥在開紋身店。云朝和表哥是朋友,所以她經常能看到云朝。
見得多了,她就忍不住多觀察了他幾次。
她覺得這個小哥哥,長得又帥氣,脾氣又好,就總是忍不住和他說話。
她那時想得簡單,就只是想看到他而已,每次覺得看到他就很開心。那時沈林歡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愛去找表哥,其實她只是想偶遇云朝而已。
但并不總能看到他,只是偶爾才會偶遇一次。
但見一次她就開心一次,后來甚至見不到就會失落。
她還匿名問過樹洞先生,問自己是不是不正常,然后有人說,“你喜歡上他了。”
喜歡,那時對喜歡還是陌生的,但卻因為得到答案而更加蠢蠢欲動了。
她記得自己和云朝表白的時候是一個冬天,雪下的很厚很厚。
那天的暴雪,阻斷了所有的交通。她在表哥那里睡了一個午覺,一醒來暴雪已經覆蓋整個城市了,她想回家,可是這樣的天氣,路上已經不能走車了。
她等了半個小時,雪還是沒有停的意思,天氣預告了在說津城將持續(xù)強降雪。沒有辦法,她只能走回去,還好不是很遠。
表哥說要送她,云朝就說:“我送吧!反正也順路。”
兩個人就走在大雪里,沒有撐傘,因為風很大,傘撐不住。
兩個人走的很慢,周芙特別嬌氣,眉毛皺得死死的,不住抱怨著好冷風好大雪好大地上好滑。
走著走著,云朝倏忽隔著衣服牽住了她的手腕,沉默解釋:“怕你摔倒。”
周芙一下子愣住了,她那碎碎念像是突然卡殼了一樣,再也沒有吐出來半分。
她心情沒來由地好,甚至帶著幾分竊喜,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很快樂。
忽然覺得這樣的天氣好像也并不那么糟糕了,反而帶著幾分藝術和浪漫。
暴雪肆虐的城市,手牽手的兩個渺小的人兒。
她和云朝走了有四十分鐘,四十分鐘里,云朝都是牽著她的手腕的。
少年身姿挺拔,穿著長款的羽絨服,帽子和圍巾把臉擋得嚴嚴實實,都遮擋不住的挺拔和俊秀,周芙的唇角揚起來,就沒降下來過。
快到家的時候,周芙覺得很不舍。
她看了云朝好一會兒,最后忍不住問了句:“云朝哥哥,你有女朋友嗎?”
云朝側頭看了她一會兒,坦誠說:“沒有。”
周芙就笑了,云朝不知道想起什么,也笑了,大約是被她的笑感染的。
他問,“怎么?”
周芙呼吸發(fā)緊,長這么大都沒這樣緊張過,眼珠一瞬不瞬看著他,鼓起勇氣,“那我可以做你女朋友嗎?”
云朝沉默片刻,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我……考慮一下。”
周芙大約覺得自尊心受挫,不是很開心,她慢慢地“哦”了聲,故作兇狠說:“你不愿意就算了。”
從她的認知來說,這就是婉拒了。
好沮喪。
云朝的眉毛便皺得更深了,好像做了什么很艱難的決定一樣。
他說,“那你要好好學習。”
周芙那時候成績還行的,云朝和她們不在一個學校,但周芙知道他很厲害,經常聽表哥提起,大概是和沈林歡一樣的學霸,所以對比起來,她和學渣也沒多大區(qū)別了。
她有些懵懂,因為聽云朝的意思,是可以做男女朋友的意思?但是云朝嫌棄她成績差?
她記得自己迷迷糊糊回了家,然后心情波瀾起伏地給云朝發(fā)消息,傻兮兮地問:“所以我好好學習,我們就能做男女朋友了是嗎?”
云朝“嗯”了聲,“是。”
周芙在床上打了好幾個滾,她特別特別開心。
之后的幾個月她都纏著沈林歡給她補課。長這么大,她都沒有這樣努力過。
可她實在不是一個太有毅力的人。
兩個月后,她經常也見不到他,仿佛異地戀,又要學那些高深莫測的破習,就覺得太辛苦了。
她特別鄭重地給云朝發(fā)了消息說對不起。
“我覺得我可能搞不好學習了,所以我們還是分手吧!我覺得我們不合適。”
然后她就哭著拉黑了云朝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她記得云朝拿著表哥的手機聯(lián)系過她一次,問她到底怎么了,說如果學習很辛苦,他可以給他補課。
周芙決絕地拒絕了,因為覺得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的差距都大,她只想做一條咸魚,并不想出類拔萃,所以迎娶學霸大佬這樣困難的事,她就不肖想了。
她再也沒去表哥那里,再也沒有守株待兔只為偶遇他。她卻仍舊仿佛失戀了一樣,傷心了好久。
不過從那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見過云朝了。
5.
說起來年少那會兒,單純幼稚的可笑。
其實就仿佛過家家一樣的戀愛經歷,但時隔這么多年再次遇到云朝,周芙還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或者立馬逃離這個地方,她一點都不想看到云朝。可是避無可避,她最后還是不得已面對了他。
云朝看著她的目光深沉,那樣子似乎也完全并沒有忘記她一樣。
周芙沒來由地心虛。只好硬著頭皮微笑了一下,“嗨,好久不見。”
云朝沒有理她,但目光仍舊盯著她看,好一會兒都沒有移開,仿佛無聲控訴。
周芙覺得尷尬,更覺得心虛,找了個借口逃開了。
整個聚會周芙都有些心不在焉,朋友戳了她幾下,問她:“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
周芙搖搖頭,不知道怎么說。
她好幾次偷偷去看云朝,云朝都沒有看她。可她不看他的時候,卻莫名覺得云朝的視線在自己這邊。
她覺得好像錯覺一樣,可又覺得不是,越發(fā)心煩意亂起來。
朋友小聲的對她說,“看那邊那個帥哥,就是我跟你說的我們學院的大神,是不是很帥?脾氣也很好,對不對?”
周芙敷衍地嗯嗯了兩聲,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一團亂。
聚會結束,周芙沒有像往常那樣熱絡地和人聊天告別。
她幾乎逃也似的跑了,但不知道為什么,自從那次重逢云朝之后,她就經常能看見他,逛個街都能看見,跟朋友去吃飯能夠偶遇,酒吧也能偶遇。
酒吧那次,是她給朋友慶生。
云朝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湊巧來的。包廂里,周芙坐在角落,沒有了平時的活潑熱絡。只想做個透明人,最好云朝看不見她才好。
可云朝不知道什么時候坐過來了,手撐在椅背上,側頭看她,明明很溫柔的人,眉眼里都是壓迫感。
“躲我?”
周芙搖搖頭,聲音沒有底氣,“沒有。”
云朝冷哼了聲,并不大相信。
周芙覺得很尷尬,也不吭聲,兩個人沉默地坐著,誰也沒有動。不知道誰擺了酒過來,周芙為了緩解尷尬,默默地喝了一杯,云朝也喝了一杯。
她再喝一杯,云朝再喝一杯。
最后兩個人酩酊大醉。
……不,只有周芙酩酊大醉。
后來有人替周芙回憶,說她喝醉了,抱著云朝哭天抹淚地問:“你為什么要學習這么好?我討厭你。你就不能是個學渣嗎?這樣我就能配得上你了。我就不用放棄你了。”
時隔這么多年,她還是被他吸引了。可他還是學院大神,她依舊是個不怎么樣的學生。
周芙哭得聲淚俱下,仿佛云朝是個負心漢一樣。可明明她才是那個負心人。
云朝就那么看了她好一會兒,似乎有些無奈,低聲說了聲對不起。
周芙就嚎啕大哭起來,抱著云朝怎么都不撒手。
后來云朝就把周芙帶走了。
后來朋友問:“所以大神帶你去哪兒了?”
周芙渾身一緊,忙搖頭,“不告訴你。”
朋友揶揄地看著他,“不會你倆一夜/情了吧?酒后亂/性?”
周芙捂她的嘴,讓她不要亂說話。
那天晚上,周芙和云朝確切是在一起,但并沒有做什么。只不過第二天早上,兩個人都在酒店里,據說是周芙不讓他走,他一動,她就哭,“你是不是討厭我?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配不上你?你看不起我,是不是?你就嫌棄我是個學渣?對不對?”
云朝拿她沒有辦法,只好留了下來。
至于是不是真的,周芙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斷片了,什么也想不起來。不過那天之后,周芙和云朝就好像重新點燃了熱情一樣,他們又頻繁聯(lián)系起來。
周芙覺得自己好喜歡他。
她特別矯情地在朋友圈里發(fā):果然第一眼愛上的人,無論隔多少年還是會重新愛上。
時隔多年,云朝終于能把當年的分手畫上句號:“我不在乎你學習怎么樣,我不想分手。”
周芙就覺得好愧疚。
云朝還記得自己當初失魂落魄的樣子,其實他和周芙的感情并不大深,從表白到結束也不過短短兩個多月而已。
最開始他對周芙并沒有太深刻的情感,只是覺得這個女孩挺可愛的。看她那么認真的對自己表白了,不忍心傷害她,于是就說我考慮一下吧。
他對自己的要求很嚴格,從小就是個好學生,父母老師眼里的乖孩子,早戀從來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
但是周芙低垂著眉眼,一臉失落地說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的時候,他還是心軟了。
他不想傷害她,但又說服不了自己立馬答應,最后古怪地應了聲,“那你要好好學習。”
其實并不是對她要求什么,只是不知道怎么應付這樣的的場景。
而且潛意識大概覺得,如果她能學習好了,兩個人就能考進一所大學了,那樣的話,到了大學,他就可以認真考慮和她在一起了。
他并不討厭周芙,但那時似乎也沒多深的喜歡。
可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很潦草的開始,到了最后她說結束,云朝就仿佛受不了了似的。
他至今都記得那幾天自己學習怎么都學不進去的樣子。
向來穩(wěn)重淡定的他,時常刷著刷著題就不知道想哪里去了。無論怎么強迫自己,都沒有辦法專心。
他甚至有想過去她的學校找她,想過去她家里找她。想過很多,甚至當面質問她。可自尊心讓他過不了自己心里那個坎,到最后他只是用她表哥的手機,打了個電話問她:“你到底怎么了?”
他說如果她覺得學習困難,他可以給她補課,可是她只是堅決地說了分手。
他甚至想問我哪里做的不好,他可以改。
周芙沒說兩句,急匆匆地掛了他的電話,好像他是什么需要躲避的東西一樣。
云朝就再也沒有想過她了。
那段時間是他第一次喝酒,以為喝醉了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了。
可是并沒有,腦子越發(fā)清醒,清醒地感受到頭疼,惡心、想吐。
腦子里脹得很滿。
喝醉了并不能忘掉不愉快的事,至少他喝醉了都記得周芙決絕說分手的樣子。
/bk/11/11443/
。手機版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