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盛袁冰送上去往學校的出租車后,沿著浪漫街步行,這是一條上世紀九十年代修建的道路,在我剛滿十歲時,道路兩旁是高大茂密的槐花樹,我和祝青常常會在這條街上轉悠,后來因為城市建設,許多店家興起,樹木之間的距離不得小于10米,很多生命在一夕間化為烏有。
據說浪漫街是當時留學在外的商人為了紀念出海時遇見過的少女,才花重金買下并修繕了這條路,它原本是有一個英文名字,但年代久遠,又經歷數次改革,很多洋東西不能被掛在嘴邊,英文名字漸漸被遺忘。
我聽完后問祝青,“那他們有在一起嗎?”
“沒有,”祝青顯然對這個故事熟記于心,毫不猶豫地給了我答案,“少女是個英國人,商人本來就訂有娃娃親,更不能悔婚,這是對未婚妻的背叛。”
我想了想,說:“那背叛自己,就不算背叛嗎?”
祝青愣了一下,她在一棵槐樹面前蹲下,和我對視。
傍晚的余暉包裹在她周身,我可以看見祝青臉上細小的毛孔,我們離得那樣近,近到很多年過去,我一思及便五臟六腑肝膽俱裂地疼痛。
“可能背叛自己,在死亡之前的時間里都可以被理解吧。”
祝青的話輕柔緩慢,像飄在空中的一片葉子或是一根羽毛,當時我并不能聽懂,但我會記下來,在我漫長的人生路上,總會有某個節點讓我能夠感同身受。
浪漫路的盡頭,過一個拐角,再往前走大概100米,祝青坐在秋千上,腦袋倚著繩索,小幅度地搖晃,她面前,是一整面薔薇花墻。
妖冶艷麗的花朵綻放,香味彌漫于上空,那是我對于海濱市,關于味道的全部記憶。
后來我想,薔薇花和祝青之間一定有什么聯系,以至于我看見薔薇花就萬般迫切地想見祝青,看到祝青便聞見了薔薇花的味道,或是那條綠色的裙子,我的第一次一見鐘情,我的少女,我的浪漫路,我的青春,統統,寄存在另外一個人的身上。
太宰治說,所謂世間,不就是你嗎?
所謂陳迎生的世間,不正是祝青嗎。
秋千成雙搭建,我坐在距離祝青一米遠的另一座秋千上,雙手撐在座椅上,掌心里的嫩肉被木質板的倒刺劃出一條痕跡。
薔薇花依舊美,我說,“祝青,我喜歡你,不是弟弟的喜歡。”
薔薇花瓣紅似火,我繼續講,“我沒病,也不是思春期,我只是,從見你的第一面起,就難以自拔。”
“你瘋了。”
花園四周的沙粒開始瓦解。
“喜歡不就是要像瘋子一樣嗎?喪失理智,關閉耳朵,不敢聽不敢問不敢說,只留下一雙眼睛,還都是你。”
祝青起身,面沖著我,像是在看我,又像是隔著我望向別的,“初二那年,你是孤兒的事情,是怎么被其他人知道的?”
“我說的。”
祝青像是被我氣到了,我注意到她胸口的起伏因為我的回答而徒生了兩個度。
“你瘋了。”
“你是翻來覆去只有兩句話嗎。”
這是一場赴死式的告白,我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來到這里,卻全無把握,我想,至少在某一點上,我要祝青狠狠記住它。
“祝青,我給過自己很多機會,我記得感情是可以被控制的,我喜歡一個物件,我也可以令自己不喜歡,可人不行,可你不行,我沒辦法看見你和徐柏走得近,哪怕待在同一個城市都不行,你牽他的手,你擁抱他,你和他接吻,我就像身體被浸泡在水泥里,我沒辦法呼吸。我之前總想,要是你喜歡我多好,后來我想,要是你不喜歡徐柏就好,到現在,我又想,要是你不存在或是我從來沒有遇見你就好了。那樣,我們才能走上正常的軌道。”
你影響了我,我也影響了你,可祝青,我不想做毒瘤,我想你平安喜樂,萬事順遂。
“我決定去寄宿,去考大學,你說我有病,那我治一治,我會好,你還是待在我身邊,行嗎?”
“不行。”
祝青說,不行。
我的薔薇花墻,遇上了寒冬。
我抓住祝青的手,緊緊握著她,直到她掙脫我,我后知后覺到,人在太害怕的狀態下,眼淚會不由自主地往下流。
我抱著祝青,用盡全力地抱著她,等待她掙脫我前的一個春天。
那是我的記號。
高考結束后,我拿到了首都政法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辭別了祝爸祝媽,踏上了去往另一座城市的火車。
臨走前的一晚,我悄悄潛入祝青的房間里,在她和我共同躺過的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
每個少年都有一個夢,我的夢是祝青,我為此感到罪惡感和羞恥心倍增,在我被拒絕后的半年內,我對此事產生了逆反,我是失了三分之一魂魄的人,我的情感寄存在黑森林里某一棵濺滿鮮血的樹干里。我和貓頭鷹同吃住。
我在火車站改了車票,我想,就一眼。
祝青的學校不好找,在我坐了兩個小時的火車外加一個小時的出租后,于郊區的邊角,離拆遷后的村子只有一條馬路的距離的對面,我看見了祝青的學校。
碩大的金色大門像海市蜃樓一般屹立在眼前,周圍建起高高的鐵柵欄,直到我之后去了很多所學校,都發現了同樣的問題。
為什么把門修建得那么寬廣的同時,卻通常只給學生開那一角小小的門呢。
那么大,容納轎車出行,那么小,好像只夠步行和自行車出入。
我不敢聯系祝青,這是我最失敗的一次出行,我在她學校對面的街里隨便開了一間房,待了三天時間。賓館隔壁就是一家牛肉拉面館,我一日三餐泡在里面,幾乎將店里的拉面品種吃了個遍,老板娘問我,拉面也不至于好吃到頓頓都來吧。
我說,頓頓來頓頓念,少了那一頓都不行。
老板娘哈哈笑起來。
其實只是因為,只有這家店在二樓有面巨大的落地窗,我可以俯瞰對面的金色大門。
面好吃與否,總之我之后再也沒想起它的味道。
臨行前,我把行李箱放入后備箱內,從日頭濃烈的室外坐進涼爽的車廂里,我把窗戶搖下來,師傅說,“開著空調開什么窗。”
我回他,“我女朋友生我氣,我看看她來不來送我。”
“害,”師傅見怪不怪,“我跟你講小伙子,天涯何處無芳草,這劇情我看過不下20遍,女朋友吧平常寵著可以,但千萬別慣著,咱要是奔著結婚去的,就得把喜怒哀樂都放出來,讓人姑娘看看,別接了婚才把暴脾氣漏出來,那不得嚇著人姑娘嘛”
我也不知道女朋友生氣是如何轉移到這么大的人生話題上去的,但在我操控開關,玻璃窗緩緩關閉時,我看見祝青舉著太陽傘刷卡走出校門。
太陽毒辣,心如輕云。
那件綠色的裙子和黑傘,和許多年前少女腳下的那一崴,重合上。
狠狠踏在我的心間。
很多年后,祝青才給我講商人和少女的結局,商人為家族留下了兩個孩子,將所有家產轉存給孩子后,只身奔上了尋找少女的路上。
我問她,那當時為什么告訴我他們沒有在一起。
祝青沐浴在客廳里的落地窗前,姿態似貓地瞇著眼睛回答我,“也許是,悲傷的事情才足夠美?”她笑起來,“世界之大,人如螻蟻,想要大海撈針何其艱難。”
我當時想,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