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誒,看不看?”同桌湊過來,雞賊地將一本書從懷里掏出來放在我面前。
上午最后一堂課由體育改為了數學,在學生的哀怨下又由數學改成了自習,筆尖刷刷聲里,夏季的燥熱蒸騰于教室的上空。
“什么?”
我的思緒暫時從卷子上一時難以解開的方程式中抽離出來,艷麗的封面鋪張地在我眼中,仿佛炸開了花。
“好東西。”溫熱的氣流卷在耳邊,同桌輕磕了下我的手臂,“保證不虧。”
我眨了兩下眼睛才看清封面上的圖案。
那是一副女人裸體照,只露出了背面,在昏暗的燈光下,徒填了一份曖昧和色情。
我對最近學生間的流行趨勢略有耳聞,男孩子們對于性的認知,隨著即將到來的15歲一樣,充滿了好奇和欲望。
我也有。
晚餐時,米飯上壘起一塊紅燒肉和幾塊碎掉的番茄雞蛋。
這些明艷的紅色調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抹綠色的裙子。
在和現在同樣的雨夜里,干干凈凈地,被風卷起邊角,露出那一小截白嫩的大腿肌膚。
餐廳連著客廳,頂燈明晃晃地將桌子上的劃痕照出濕漉漉的粘膩感,電視機里播放著近幾日的邊郊□□案。
我去看祝青,她不知在想什么,飯桌上安安靜靜,碗筷碰撞的聲響配合著雨水撞擊地面的動靜,祝青略帶癡迷和□□的神態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最近放學你和你弟一起回家,我已經打電話給你班主任了,晚自習的事情暫時擱下。”
祝爸鼻梁上的眼鏡向下滑出一點,身上的襯衫哪怕回到家中也一絲不茍地扣到了最上面一顆。整個人如同坐鎮考試場的教導主任。
“好的,爸爸。”祝青輕聲回道,嘴里的食物剛剛咽下去,她又吃了兩口,眼神瞟向電視機。
新聞里受害者的母親哭得聲嘶力竭,祝青看著這一幕,自言自語般說道:“真想快點抓到兇手啊”
我回房前,叫住了正準備進屋的祝青,她頭發上纏著毛巾,玲瓏有致的身體裹挾在睡衣內,只是一瞬間的事,血液便開始沸騰。
“姐姐,你這幾天放學一定要等我一起,我很擔心你。”
祝青眼睛彎起來,“你不是知道嘛,有人和我一起,還擔心我啊?”
“是啊,你是我姐姐。”我這樣說,在樓梯的拐角處,有什么東西慢慢向外泄露。
“你們發展到哪里了?”
我的聲音很輕,卻又像根尖銳的針。
祝青的瞳孔晃動了一下。
屋外的雨停了一會兒,現下又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來。
海濱市特有的氣候,一年四季多雨潮濕,所以人的心情也多少染上了一點陰郁。
尷尬在祝青的臉上浮現,我嘗試解釋,“我想你安全,姐姐。”
祝青的表情變了一瞬,有些被抓包后的無措,“當然!我最安全了。”
最,這個字,不能和安全放在一起。
“最安全的地方,是死亡后,姐姐。”
“泰亨是個好人。”
她知道我在講什么。
“怎么定義好人呢?”
“他,他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知道該做什么很簡單,跟隨欲望就可以。”
祝青泄氣,她搞不懂我今天的狀態。
“你想說什么啊阿生,你這副盤問的樣子很像爸誒。”
“我想你安全。”
“我很安全啊!”
“姐姐,知道自己不該做什么的人,才算是個好人。”
那本書依舊擺在學校的抽屜里,到夏天的尾巴時,才被班主任沒收。
我沒有打開看過一眼,但我卻對此融會貫通,這是我也疑惑的事情。
如果人的興趣被剝奪了,那我們必將找到另一件事情來替代上一件,沒有什么能將青少年的熱血燃燒殆盡。
圖書沒有了,我們可以流傳影像,封面欲蓋彌彰地粘上一層“英語口語練習”幾字,便能在老師的眼皮子下肆意流竄。
國家管控光盤的力度加大,影像資源有限而陳舊,沒關系,我們還有手,我們可以創造。
但我實在沒想到,這場本來十分平常的事情,最終受到傷害的人,是祝青。
不知是誰開始的,對于女性的意淫文章開始走向扭曲變異。
被誣陷的女性之一,就是祝青。
a中學生手上流傳出了這樣一則文章——《當你睡了級花后》
開篇第一句是:我和小z是在網吧夜聊認識的
“級花”、“小z”使這篇文章以一個晚上的時間迅速流轉a中的信息網,大家不約而同地將這個人認定為祝青。
它已經不再是一篇簡單的意淫文,它是一陣颶風和蝗蟲。
祝青開始心不在焉,是我放學之后和她一起去了職工辦公室,向老師闡明了來意,這場風波在一周后有了轉機。
轉機是轉機,只不過是向更糟糕的境況發展。
“對于最近的小道消息,學校鑒于此事為學生個人隱私事件,不予在校園內再度傳言,一經發現,必定重罰。”
這就像塊即將垂水的面包屑,蠢蠢欲動的魚兒們開始肆意勾咬。
祝青努力表現出的不在意開始分崩瓦解,她不哭,也不鬧。
她只是不說話。
薔薇花的花瓣邊緣,逐漸開始腐爛。
我又再一次感受到了置身于孤兒院中的情緒。
在只有月光鋪陳的后院里,我曾經站在黑土地上,看到過什么東西。
我忘記了。
那些被叫去自省室的孩子,到底受到了什么懲罰。
我想起了那個孩子手腕上勒出的紅痕,像火一樣,點燃我的血液。
我開始地毯式地搜索,將這篇文章的流經路線原路返回,最終找到了高三一位即將畢業的男生面前。
我記得他,曾經不敢將情書親自交給祝青,而轉手送到了我這里的人。
“陳迎生?”路重有很嚴重的近視,厚厚的鏡片將他整個人都染上一層“書呆子”的氣質,他瞇縫著眼望向我,頭發被壓扁了一邊。
路重顯然也記得我,或者說,a中因為祝青的緣故,身為她弟弟的我,也被一些人熟知。
“這個,”我舉起手里的本子,問他:“是你的吧?”
路重的瞳孔放大了一瞬,反駁我,“不是!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哦,是嗎?”我笑起來,將手里的本子伸到他面前,“你要不要再仔細看一看。”
“不需要!”
在本子即將伸到他眼前時,我的話音剛落,路重瞬間轉過身,語氣急躁而混亂:“就憑我曾經喜歡你姐,你就認定東西是我寫的,毫無證據地誣陷我,不要以為你是個孩子,我就不敢對你怎么樣!”
周圍的學生越湊越多,我和路重慢慢被人潮包圍起來。
“學長,”我無辜地瞪大了眼睛,“你在說什么啊?我只是將你遺留在飯堂的筆記本還給你,沒有提我姐的事啊,你想對我做什么啊?”
慌張使路重的眼睛紅了一圈,他的呼吸聲逐漸加重。
“你是祝青的弟弟,她最近發生了那件事,我以為你來找我是為了那個文章。”
“文章”我仰頭想了想,似乎非常不解他的話,“文章關我姐姐什么事?正如你說的,沒有證據,就是誣陷,空口白牙,就這么將不干凈的東西扣在我姐姐的頭上,不覺得做法很像臭蟲嗎。”
“學校都發聲明了。”
“一篇沒有主人公的聲明,到底寫給誰的還不一定呢。”
“你什么意思?”
“保護寫文章的學生,也是在保護他的個人隱私啊。”
我覺得這一幕無比可笑,像是在剖開肚皮證明自己今天真的吃了白飯一樣。
我繼續道:“保護他難以啟齒癖好,哪怕他的癖好傷害了別人,觸犯了法律,保護他的創作權,哪怕這個東西通篇胡編亂造異想天開,保護他的自尊心,哪怕因此讓一個女孩的青春染上污點,保護他即將邁入高考的身份,允許這個人甩甩手干干凈凈地走。”
我將另一份真實的、寫滿構陷祝青文章的本子掏出來,翻開,“請路重路學長告訴我,為什么你筆記本上的字跡和這篇文章上的字跡,一模一樣?”
a市罕見地露出了太陽,布滿金色光輝的教學樓一側,我們這些代表著未來希望的星星們,統統受到了光的俯照。
可我們不是希望,我們也不一定會生活在光里,我們也許,也正在創造黑暗。
風過人動,我在人潮最末尾處看見了徐柏和祝青的身影。
他們并肩而立,我能看到一點點晶瑩剔透的東西在祝青眼睛里流轉,可我看不得徐柏悄悄攬過祝青腰肢的手臂。
看不得,就不看吧。
陳迎生覺得,一切的一切,無論是開始還是結束,都顯得意外的可笑。
路重轉學為這次事件畫上了句號,陳迎生的名字漸漸不再依附于祝青存在,a中開始有一個初中部的學生,走在路上的時候,收到了屬于自己的情書。
我好想問問祝青,你還當我是個小孩嗎?
但話轉了又轉,我像是腦抽一樣,劈頭蓋臉地將她感動的話亮了紅燈。
“徐柏覺得,為你出頭是不應該做得事嗎?”
我看見祝青愣在了原地,嘴巴囁嚅著,卻說不出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