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皇后娘娘果然來了, 第三日也來了,第四日第五日也都來看了看她的字,可有進(jìn)益。
淑妃哪里坐得住, 讓她騎馬射箭, 她能在校場里跑上一整日, 讓她讀書寫字,可把她為難壞了。
到第六日,皇后見她那一筆一畫, 仍是彎彎扭扭的,一絲進(jìn)益也無, 她忍不住嘆氣:“我記得你幾位兄長都棄武從文, 走了文官的路子, 怎么到了你這兒,楚侯竟半點(diǎn)也不管你?”
雪白的紙箋上那幾筆墨黑字跡歪歪斜斜, 比新進(jìn)學(xué)的蒙學(xué)童子好不了多少。淑妃拿著筆, 聞言, 咕噥道:“我爹自己就好武藝,實(shí)在是承平日久, 武將難有晉升之功,才令兄長們改習(xí)文,我不用當(dāng)官,也不必謀求加官進(jìn)爵,我爹自然就隨了我的性子了。”
她說著話, 又寫下一筆, 還不等皇后說話,她便先委屈了:“皇后娘娘,臣妾手好冷。”
外頭又在下雪了, 寒意浸入殿內(nèi),點(diǎn)了火盆也不管用。
皇后一看,她指節(jié)果真凍紅了,便將自己的手捂子給了她:“你先暖暖。”
淑妃歡快地接了過來。
手捂子里暖融融的,是皇后娘娘方才捂暖的。淑妃正要令人去奉茶來,便見皇后執(zhí)筆,在紙上寫了起來。
她一邊思索一邊寫,而后與淑妃說道:“字帖你臨得不好,不如就臨我的字,我是隨我父親學(xué)的字,大概更合你的脾性。”
淑妃原來臨的是衛(wèi)夫人貼,衛(wèi)夫人的字自然是好,但略微拘于嫻雅婉麗了。
鄭太傅為人灑脫,雖身在朝堂,卻也不乏江湖中的悠然不羈。
皇后隨他習(xí)字,也學(xué)到了幾分風(fēng)骨,應(yīng)當(dāng)更對淑妃的脾性。
淑妃看不出什么風(fēng)骨不風(fēng)骨,但她站在邊上看,卻覺皇后寫的,果然讓她看著更順眼,更喜歡。
“還是娘娘寫得好。”她在邊上高興道。
皇后一面寫,一面訓(xùn)她:“我哪里及得上衛(wèi)夫人,她是書法大家,書圣都得跟她學(xué)字。你啊,偶爾也要看看書……”
她絮絮叨叨的,若是旁人,淑妃必早煩了,可是皇后娘娘說的話,她不止不煩,還很愛聽:“我就是覺得娘娘寫得好啊,衛(wèi)夫人是不是書法大家,我都覺得皇后娘娘寫得最好。”
“說好話也沒用,也得練。”皇后沒好氣道。
她挑揀了詩詞中常用的字寫下來,讓淑妃先練著,又與她道:“你好好學(xué),詩會上贏了,我必嘉獎與你。”
淑妃不大在意贏不贏,但一聽皇后有獎勵,她便一下子有了好好學(xué)的勁頭。
接下去數(shù)日,她旁的什么都不做,埋頭寫字背詩,看得皇后好生欣慰。
皇后不比淑妃,日日都閑得很,有時不得空便不來了,淑妃等到天黑都不見她來,干脆自己去了仁明殿。
她拿著詩集在背,翻到中間有一張竹片削出來的書簽,書簽上有淡淡的香氣,與皇后身上的是一樣的。
淑妃將書簽?zāi)笤谑掷铮挥傻鼗瘟松瘢ь^問:“皇后娘娘,這本詩集是您讀過的嗎?”
皇后正在看底下呈上的賬本,聞言,朝她手里望了眼,便又低頭看那賬本,口中徐徐道:“是我年幼學(xué)詩時讀的。”
淑妃便在心中嘆了口氣,這般佶屈聱牙的詩句,她這么大了都念不熟,皇后娘娘居然年幼時便通讀過了。
她抬頭,看到那書架上一本本放得滿滿的書籍,心里想著,那都是皇后娘娘讀過的書嗎?所以娘娘才這般溫文爾雅,說什么都很有道理。
她突然對那些龐大的,從前從未正眼看過的卷帙浩繁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也許她學(xué)了這些,與娘娘說話時,便不那么無知幼稚了吧。
正想的入神,皇后走過來了,抽起書案上一張花箋,卷成卷,在淑妃頭上輕輕敲了一記。
淑妃回神,抱著頭,委屈道:“皇后娘娘,再敲就更傻了。”
皇后板著臉望著她。
淑妃一點(diǎn)也不怕她,伸手拉著皇后的衣袖,沮喪道:“便是我真將這詩集全背下來了,也不會作詩啊。”
“你先背著,到時就知道了。”皇后說道。
淑妃覺得她像哄孩子般敷衍她,更不高興了。
皇后沒法子了,令人備了盞牛乳茶上來,親自端到淑妃手邊,與她道:“乖,聽話。”
頓時,淑妃便顧不上作詩不作詩了,她只聽皇后娘娘,娘娘讓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如此,到了冬至詩會,淑妃算是將字練得能看了,詩集也背了一整本,而后,她果真贏了。
皇后是詩會的裁判,出題后,她走到淑妃身邊,彎下身,好似在看她寫了什么詩句,實(shí)則在她耳畔將作的詩念給了她。
淑妃這才知曉,原來皇后娘娘讓她背詩句,是為了讓她熟悉格律,以免在她念時,將詩句聽岔了。
皇后是詩文大家,她親自作的詩,自然冠絕這小小的后宮,魁首則毫無意外地落入淑妃囊中。
淑妃在德妃面前長了臉,心情大好,回去一路面上的笑意就沒消失過,還輕輕抱怨:“皇后娘娘,您是出題的,早些將題透與我,將詩句讓我背熟,我便不必被那一本的詩集了。”
皇后不輕不重地瞥了她一眼:“若早早將詩句與你,你在德妃面前可演得像。”
只怕早就張牙舞爪地將爪子亮出來讓德妃生疑了,哪兒還維持得住那擔(dān)憂忐忑的模樣。
淑妃聽出來了,娘娘是說她心思淺。她傻傻地笑了笑,也沒生氣,忽然想起一事,她眼睛一亮,歡喜道:“娘娘。”
皇后望向她。
淑妃將手一攤:“臣妾的嘉獎呢?”
原來是惦記這個,皇后笑了笑:“明日你在南薰殿等著,我來接你。”
因這句話,淑妃一夜沒睡好,第二日早早便醒了,卯時便起了榻,在門邊等皇后來。
春然不住地勸:“哪有這樣早的,外頭冷,娘娘回殿中等吧。”
淑妃不肯,她直等了一個時辰,等到辰時,皇后方至。
見她懂的鼻子都紅了,皇后說了句:“怎就這般急躁。”將手中的暖爐給了她,讓她上了鳳輦,又用自己的手給她捂了捂凍得冰冷的臉頰。
一路上淑妃都在問:“皇后娘娘,我們?nèi)ズ翁帲渴且鰧m嗎?”
想想出宮怕是不可能,她又問:“是宮中哪處有好景致要帶臣妾去賞景嗎?”
皇后一路閉目養(yǎng)神,沒理會她的聒噪。淑妃卻覺得自己猜中了,必是去賞景的。
她入宮大半年,宮中各處都去過啦,可是與皇后娘娘同去顯然是不同的,淑妃已開始期待了。
等到了地方,鳳輦便停了。
隨行的宦官掀開門簾,淑妃先行出輦,看到眼前這一片空闊,她便呆住了。
“皇后娘娘……”她低聲喚道,眼睛里的光芒漸漸耀眼。
這是一片極為開闊的校場,校場顯然被清過了,只余下幾名內(nèi)侍。邊上停了一匹健碩的白馬,正低頭吃宦官喂它的草料,那頭的高架上還擺了一張弓,弓旁放了一壺箭。
這便是皇后為她準(zhǔn)備的嘉獎!
“喜歡嗎?”皇后問道。
淑妃用力地點(diǎn)頭,她話都顧不上說了,只顧著點(diǎn)頭。
她躍躍欲試,又忍住了,回頭望向皇后,等她準(zhǔn)許。
“去吧。”皇后笑道。
淑妃迫不及待地跑了過去,自宦官手中接過韁繩,踩著馬鐙翻身上馬。
她的動作極為流暢,坐在馬上,嫻熟地?fù)崦R兒的鬃毛安撫它,馬兒很快便平靜下來,淑妃一夾馬腹,喝了聲:“駕!”
頃刻間,白馬飛奔,馬上的女子英姿颯爽,風(fēng)采絕倫。
皇后遠(yuǎn)遠(yuǎn)看著,倏爾一笑,眉眼溫柔。
“該給她備身騎裝的,疏忽了。”
她身旁的女官望著淑妃飛馳的身影,笑道:“若不是娘娘護(hù)持,只怕詩會上輸了,德妃娘娘必會大做文章,淑妃娘娘得好一陣抬不起頭來。”
“她那性子,若受了這氣,豈不是慪死了。”皇后笑道。
“娘娘還向陛下求了這恩典,借了校場一整日。”女官又道,“您待淑妃娘娘真好。”
皇后的笑意淡了下去,眼中浮現(xiàn)憐憫:“我只覺得她這般張揚(yáng)熱烈,卻要關(guān)在這四四方方的囚籠里很可憐。”
女官便不敢再說了。
淑妃騎著馬飛奔過來,歡呼著朝皇后揮手。皇后也抬手朝她搖了搖。
這是淑妃入宮來最快活的一日,她騎在馬上,繞著這寬闊的校場跑了一圈又一圈,怎么都不夠。
她喜歡在馬上迎風(fēng)疾跑的感覺,像是飛起來了,喜歡呼嘯而過的冷風(fēng),喜歡騰躍而起那凌空的快樂。
她更喜歡每每望向那處,皇后注視她的模樣。
那日,她在校場待了多久,皇后便陪了她多久。
她此生此世都忘不了皇后娘娘站在風(fēng)中注視她的眼神。
此后許多年,她每每想起那日的情形,都覺歡喜,而歡喜過后便是日復(fù)一日無休無止的痛徹心扉。
那日夜里皇后便病倒了。
她在風(fēng)中站了太久受了寒。
淑妃匆匆趕到時,皇帝剛離開,她在宮娥引路下入了皇后寢殿,走到門口便聞里頭皇后貼身的女官在說話。
“娘娘往后可得留心,萬不可再受寒了。您那么想要一個孩子,得千萬保重身子才是。”
孩子……淑妃足下一頓,她年不滿十六,從未想過孩子的事。
皇后娘娘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嗎?
引路的宮娥見她停下,有些疑惑,喚了聲:“淑妃娘娘?”
里頭便聽見了。
“阿楚。”皇后的聲音傳來。
淑妃忙朝里走去。
皇后躺在榻上,身后墊著高高的迎枕靠著,她手中端著白玉盞,盞中有藥,還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幬稄浡_來,布滿了整座寢殿。
“皇后娘娘。”淑妃在榻前福了福身。
“不必多禮,過來坐。”
宮娥去端了一繡墩來,淑妃卻徑直坐到了榻邊。
皇后往里靠了靠 :“你坐得這樣近,過了病氣怎么辦?”
淑妃低聲道:“臣妾身子康健,不打緊的。”
她已知必是因?yàn)榕闼バ鲵T馬,皇后方會染上風(fēng)寒的。校場寬闊,連個擋風(fēng)的地方都沒有,較別處都冷得多。
她那時太高興,竟就忘了皇后身子弱。
淑妃滿心愧疚,她望了眼皇后手中的白玉盞,低聲問:“皇后娘娘不用藥嗎?”
湯藥的熱氣都散了,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涼透了。
皇后聞言,望著湯藥蹙了蹙眉。
邊上女官見狀道:“我們娘娘最怕苦,可您病了,這藥不喝可不行。”
皇后娘娘怕苦嗎?淑妃聽著,不知怎么,心里頭像是有塊地方軟軟地陷了下去。
她看到邊上有一玉盤,裝了蜜餞,便雙手捧了起來,碰到皇后面前:“娘娘快用藥吧,用完了藥吃點(diǎn)甜的。”
二人在邊上勸著,皇后無法,只得端著藥,一飲而盡。
玉盞空了,皇后的眉頭也皺成了一團(tuán),淑妃忙 拈起一顆蜜餞送到皇后唇邊,皇后輕輕咬住蜜餞,嘴唇碰到了淑妃的指尖,只片刻,卻讓淑妃的指尖好似著了火般滾燙。
女官捧著空盞退了下去。
淑妃一手撫著自己的指尖,心下有些茫然,又有些慌了。
“怎么不說話?”皇后溫聲問道。
淑妃回過神,歉然道:“都怨我,若不是我非要騎馬,您也不會著涼。”
皇后一愣,隨即莞爾:“本宮雖著了涼,見你在馬上英姿颯爽的飛馳,心中卻很高興,為這一點(diǎn)高興受涼很值得。”
她沒說什么“不關(guān)你的事,不是你的錯”之類的客套話,卻說她甘之如飴,淑妃一時啞然,心卻是滾燙的。
過了好一會兒,她方道:“我今夜不走了,我留在娘娘身邊侍奉娘娘。”
皇后沒趕她,卻見她仍舊低落,想起什么,笑道:“險(xiǎn)些忘了。”
她喚了宮人來,吩咐道:“將那壺酒取來。”
淑妃疑惑。
宮人很快便端著酒壺來了,還取了兩個小酒盞。酒盞是玉質(zhì)的,皇后喜好玉,尤其白玉,殿中器皿多半皆用玉。
她親自斟了酒,將其中一盞遞與淑妃:“嘗嘗。”
淑妃接過,抿了一口,容色漸漸舒展,她欣喜道:“是蘭花釀。”
皇后含著笑意,點(diǎn)了點(diǎn)頭。
是她們一同釀的蘭花釀。
她們初見那日,一同種了一片蘭草,至夏日蘭花盛放,她們一同賞花,而后花敗了,淑妃與皇后又一同將落敗的花收起來,添上蜜,釀成了酒,就埋在仁明殿的那株青松下。
而今大雪紛飛,酒成,皇后將酒起了出來,燙上一壺,與淑妃共飲。
淑妃好酒,家中時常與兄長們一同飲酒,尋常不醉。可今日,只抿了一口,就著皇后柔美的容顏溫婉的笑,她卻覺神魂顛倒,仿佛便就此醉了。
她除了鞋襪,爬上榻,伏在皇后膝上,皇后見她臉頰紅紅的,以為她不善飲酒,只一盞就竟醉了,不由笑著搖了搖頭,撫摸淑妃柔軟的額發(fā)。
淑妃望著她,醉意迷蒙:“皇后娘娘,我喜歡芍藥,明年春日,臣妾還陪您種花,您分一半地種上芍藥可好?”
“好。”皇后答允了她。
之后到了春日,皇后果然準(zhǔn)備芍藥種子,那一片地,一半種蘭草,一半種芍藥,待到花開,一半清雅,一半絕艷,竟說不出來的和諧。
及至花敗,仍是釀酒。
淑妃酒量驚人,其他酒百杯不醉,可若是皇后親手娘的蘭花釀,區(qū)區(qū)一盞便足以使她酩酊大醉數(shù)十載。
她也不知何時動的心,又是何時情根深種無法自拔,仿佛恍然間這人就在她心里。到了第三年的漫天大雪紛飛時,她情難自抑,傾身吻了她。
皇后容色大變,過了半晌方道:“淑妃自重。”
寥寥四字,便令她遍體鱗傷,她不敢再去見她,縱是偶然路上見了也不敢與她對視。
往日情分全斷。
直到又過一年冬日,仁明殿送了一壇蘭花釀來,她飲了一盞,泣不成聲,那日她借酒意去了仁明殿,便見那園子里花都開敗了,卻仍看得出,一半蘭草,一半芍藥。
皇后不知何時到了她身后,淑妃拉著她的手,逼問她心中可曾有過她。
她步步緊逼,皇后緊閉了眼,不愿開口。
淑妃從未那般絕望,她望著她,低聲道:“我有身孕了。”
皇后愣住了,她低頭望向她的小腹,緩緩地抬手,手心貼在她的小腹上。淑妃感覺得到,她的手在顫。
她想起與皇后初見那日,皇后說的那句“難以隨心所欲”。
她如今明白了,不只是皇后,這后宮中人人都難隨心所欲。
“你就當(dāng)這是我為你生的孩子可好?讓她喚你母后,你愿不愿意疼她?”淑妃幾近哀求地問道。
皇后抽回了手,她什么話都沒有說。
直到明蘇降生,淑妃又問了她一遍:“你就當(dāng)這是我為你的孩子,可好?”
她仍是沉默。
淑妃手足無措,她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覺得皇后對她大抵是真的從未動過心,否則何以一字軟話都不肯給。
她帶著明蘇長大,比往日更避著皇后,她不去請安,每每遇見,她都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她想,再不相見,或許更好。
只是偶爾午夜夢回,想起蘭花釀,想起校場,想起紙箋上那人親手寫下的字,想起詩會上,她湊到她耳邊,幫她作弊,想起她用了藥,眉頭緊皺,那樣端莊的一個人,竟是怕苦,想起許許多多,想得日日夜夜都撕裂心扉。
直到那一日,她帶著明蘇在御花園里玩,錯眼不見,明蘇就跑遠(yuǎn)了。
她追過去,便見轉(zhuǎn)角處,明蘇站在皇后身前。
皇后蹲下來,柔聲問她:“你是明蘇嗎?”
明蘇那年三歲,口齒已很清晰了,她并不怕皇后,望著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母妃哪里去了?”皇后又問。
明蘇依然沒說話。
皇后并不見怪,她替明蘇理了理衣裳,又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喚了名眼生的宮娥上前,吩咐道:“帶公主去尋淑妃。”
宮娥福身道是,牽了明蘇的手,就要走。
皇后道了聲:“慢著。”
二人又停下。
皇后走到明蘇身前,細(xì)細(xì)地看了看她,伸手抱住她,抱了許久方松開,而后溫聲道:“明蘇要乖,要孝順你母妃,明白嗎?”
明蘇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笑著道:“母妃說,明蘇也要孝順母后,就像孝順?biāo)粯樱闶俏夷负髥幔俊?br/>
皇后點(diǎn)頭,她沒說話了,淑妃躲在一叢茂密的樹后,看不清她的容色。
直到回了南薰殿,明蘇道:“母妃,母后好像哭了。”
淑妃勉強(qiáng)彎了唇角,問:“為什么這么說,她掉眼淚了嗎?”
明蘇搖了搖頭:“沒有掉眼淚,可是明蘇覺得母后很傷心,母后的心在哭。”
淑妃抱住了明蘇,伏在她稚嫩的肩上,淚水很快將她的衣衫浸濕。
她知道的,這些年,她不守規(guī)矩,不與外界往來,卻仍過得安安穩(wěn)穩(wěn)的,無人敢對她有一絲不敬,全是皇后在支應(yīng),是她替她擋下外面的紛紛擾擾,讓她過安穩(wěn)的日子。
淑妃依然忍不住去想她是否有情,可又不敢去想。
過了幾日,她將明蘇送去了仁明殿,對明蘇說:“母后的學(xué)問很深,明蘇跟著母后念書可好?”
明蘇很乖,她的話,她從無違背,她點(diǎn)頭,又笑,奶聲奶氣道:“母妃學(xué)問也很深。”
淑妃搖頭:“母妃只懂皮毛。”
“可是母妃每日都看書。”
“母妃看的書都是母后看過的。母妃想跟著她,可是永遠(yuǎn)跟不上。”
明蘇似懂非懂。
自那日起,她白日在仁明殿,傍晚,淑妃便來接她回去。
她從來不入仁明殿,只站在外頭,便如皇后送明蘇,從來不送出門,只在門內(nèi)。
她們?nèi)晕丛僖姡瑓s開始一同撫養(yǎng)一個孩子。
淑妃偶爾會想,要什么時候才能得皇后娘娘一句允諾的,她會認(rèn)為明蘇是她的孩子嗎。
她總想著此事,但覺得她只怕永遠(yuǎn)都得不到皇后的只言片語。
誰知那日卻突然降臨。
皇后危難之際,令人送來那紙書信,上頭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保重自身,照看好我們的孩子。”
她終于給了她這句她心心念念想要的話。
而自那之后,她們便陰陽兩隔。
宮中朝中全變了,仁明殿上了鎖,這世間一切都變了。
直到五年后,皇帝再立新后,淑妃早早地去了仁明殿,她看著那殿中熟悉的一景一物,近乎貪婪地看,那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請安散后,她去了后園,便見園中芍藥與蘭草相依而立,一如往昔。
她仿佛看到當(dāng)年,皇后便站在此地,望著她像望著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嘆息著道:“我是皇后,方不能隨心所欲。”
她又仿佛聽見耳邊,那人輕柔道:“阿嫣,你可明白了?我心中有你。”
淑妃不知自己是怎么挨過那一年又一年的,她與這世間實(shí)在沒有留戀了。
起初鎖住她的,是皇后的那句照看好我們的孩子。
如何才是照看好了,她總想著這句話。
后來明蘇登基,和那位太后相愛,她們定下終身,不再避諱,漸漸地,除了名分,她們什么都有了,宮中眾人漸漸改口,不再稱太后,只稱娘娘,而后連朝中大臣也如此般改口。
世間默認(rèn)了她們相配。
如此,便該算是照看好了吧。淑妃去了仁明殿,在那一株松樹下挖出一壇蘭花釀。
這是最后一壇,是阿嵐當(dāng)年埋在樹下,還未來得及起出來的。
埋了十余年了,已稱得上陳釀。
只是,不知那人不在眼前,她一人獨(dú)飲,這一回能讓她醉幾載。
她抱著酒壇入殿,將宮人都留在了殿外,她留了書信在南薰殿,明蘇看過,不會為難這些宮人。
她走入寢殿,就在當(dāng)年她伏著皇后娘娘膝頭的地方,用白玉盞為自己斟了一盞酒,往酒中添了帶來的藥。
意識模糊前,她仿佛看到了那人在她身邊坐下,輕輕嘆息。
皇后娘娘。她輕聲喚道。
那人容色溫婉,目光里含著淺淺的笑意,抬手撫摸著她的頭發(fā),一如當(dāng)年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好啦,全文完結(jié)了。
這篇文寫了好久,謝謝各位的包容。
不過雖然寫了很久,但每次寫完結(jié)都很惆悵,總覺得一篇文如果能永遠(yuǎn)都寫不完就好了。
可惜,沒有不散的筵席,再見總還是要說。
那么我們有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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