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信國公主這句話，幾上匣子，與匣子中的金簪，仿佛倏然間黯然失色。
    瑾嬪也是意外，但她反應(yīng)快，轉(zhuǎn)眼間便收斂了意外之色，笑著道：“殿下再細(xì)看，這是鄭家那位小姐曾用過的簪子。”
    明蘇伸手，從匣中揀起簪子，隨意地看了兩眼，又丟回了匣子里。竟看不出她是信了，還是不信，又或是根本厭惡這金簪，不愿多加沾手。
    瑾嬪今日來見，是打定了主意，要與公主結(jié)好的，但若是公主以為這金簪并非那鄭氏之物，是她在捉弄公主，恐怕就是結(jié)好不能，反倒結(jié)怨了。
    “殿下容稟。”瑾嬪連忙道，“這簪子四日前被人典當(dāng)?shù)搅艘患耶?dāng)鋪中，原本簪子都舊了，不值什么，但當(dāng)鋪的管事有一雙慧眼，瞧出上頭所嵌的白玉，并非凡品，便上報了主人家。那家當(dāng)鋪的主人恰好與臣妾兄長交好，得了簪子后，將簪子贈送了臣妾的兄長。”
    明蘇端起茶盅，茶盅里的茶都涼了，她抿了一口，已不耐煩。
    鄭宓暗嘆了一聲，脾氣變差了，耐心也差了。她總是習(xí)慣于照顧明蘇的，便道：“贈送了你兄長，而后如何，瑾嬪，你揀要緊的說。”
    她這一提醒，瑾嬪方覺說得過于零碎了，連忙將要緊的刨揀出來，道：“這簪子上有那鄭氏的閨名，兄長一面尋了鄭家舊仆確認(rèn)，的確是鄭氏所有，一面將那典當(dāng)之人尋了出來。那人是方入京的士子，入京不過三日便將身上的銀錢用盡了，只得典當(dāng)物件支應(yīng)用度。據(jù)他所言，這簪子是他半月前自容城的一名賭徒手中所得……”
    她有根有據(jù)地說到此處，明蘇的神色依舊無緩和。
    瑾嬪不免急了，聲音中不免帶了出來，語速也快了許多，將那賭徒姓甚名誰，居住何地，統(tǒng)統(tǒng)說了出來。
    說罷了，方道：“臣妾的兄長很是敬佩殿下，早有效力之心，只苦無門路，不能面見殿下，訴說忠心。僥天之幸，讓他得了這簪子，自是大喜過望，立時便費(fèi)了好大的功夫，送入宮來，央臣妾代為敬獻(xiàn)。兄長是萬不敢欺騙殿下的。”
    明蘇緩緩地將茶盅放下了，既未說信，也未說不信。
    瑾嬪更是擔(dān)憂，只怕這番是弄巧成拙，未能向殿下示好不說，還得罪了她。
    連鄭宓都看不出明蘇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時，滿殿寂靜，瑾嬪巴巴地望著明蘇，鄭宓低頭撥弄茶盅，也等著明蘇開口。
    直過了一會兒，明蘇方隨意地屈指叩了下矮幾，道：“孤府中明日有宴，讓你兄長來一趟吧。”
    瑾嬪大喜，險些忘了身份給明蘇跪下了，口中連道：“多謝殿下，明日兄長一定早早到府，給殿下請安。”說完，看了眼皇后，又起身道，“臣妾便不耽擱了，娘娘與殿下再坐會兒，臣妾便先告退了。”
    說罷，行了一禮，扶著宮女的手退下了。
    來時是不速之客，去時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
    鄭宓心道，這瑾嬪倒是個急性子。
    瑾嬪一走，明蘇也站了起來，手里拿著那匣子，道：“娘娘在門外聽到的事，倘若有意，便使人往貞觀殿里遞個話。”
    貞觀殿是她自小居住的殿宇，與仁明殿相去不遠(yuǎn)，她如今在宮外有了府邸，但貞觀殿仍是原模原樣的，偶爾她還會在殿里住上幾日。
    鄭宓點(diǎn)了頭，明蘇說的是與她結(jié)盟的事。
    “那兒臣便先告退了。”明蘇抬了抬袖。
    鄭宓說了句：“公主走好。”
    明蘇便走了。
    待她走到殿門邊，鄭宓忽想起云桑與她說的，明蘇最恨鄭家，尤其是她，甚至連她的物件都見不得，統(tǒng)統(tǒng)收起丟入湖中銷毀，恨不能她從未存在于這世上。
    她心下一急，站起身，急走出兩步，揚(yáng)聲道：“這簪子，殿下打算如何處置？”
    說罷，又后悔，冒然詢問，顯得多事。
    明蘇已在殿門外止步了，她沒有回身，背對著鄭宓，仰頭望了望天色，方淡淡道：“自是毀去。”
    說罷便不再停留，舉步而去。一直在殿中近身侍奉的玄過，朝著皇后行了一禮，也跟著去了。
    他們一去，殿中便空了下來。
    鄭宓望著門口，許久未動。
    云桑察覺到不對勁，卻又實(shí)在不知何處不對，半晌，方小聲道：“鄭氏的事，婢子曾與娘娘提起過，娘娘可是忘了？何以觸了公主的忌諱？”
    鄭宓搖了下頭，沒有開口。
    她走出殿門，殿前荒草蔓蔓，連臺階上都爬上幾根藤蘿，夕陽已半沉，橘黃的光芒照下來，不顯得溫暖，反倒蒼涼極了。
    “我只是……”鄭宓站在階上，看著那遍布的荒草，輕輕說道，“我只是可惜罷了。”
    這簪子是明蘇親手所制，是她，視若珍寶之物。
    如今，卻要被制它之人，親手毀去了。
    明蘇離了昆玉殿，步子漸漸地加快，行至一條岔道，有一身著高位宮女服制的姑姑走來，朝著明蘇行了一禮，方笑著道：“殿下可忙完了？娘娘久候不至，吩咐婢子來瞧瞧。”
    “至、至哪兒？”明蘇茫然道，說罷，才想起，她先前命人傳話，答應(yīng)了要去陪淑妃用晚膳的。
    “請春然姑姑代我向母妃請罪，就說我有事，去不了了。”
    春然是淑妃跟前的老人了，看著明蘇長大的，見她這般魂不守舍，自少不得關(guān)切，問了一句：“殿下匆匆忙忙的，是出了什么事？”
    明蘇抿緊了唇，像是從茫然中醒了過來，語氣也清醒多了：“姑姑轉(zhuǎn)告母妃，我得了枚簪子。”說罷，又補(bǔ)了一句，“母妃明白的。”
    她這般說，春然自是不好再攔，由她出宮了。
    公主府的車駕停在宮門外，明蘇登車，車駕回府。
    行至半道，她掀開窗簾，令玄過上車來。
    玄過跪在車中，等候她的吩咐。
    裝了金簪的匣子放在明蘇的手邊，她看都沒看一眼，道：“瑾嬪說的，你可聽清了。”
    “小的聽清了。”
    明蘇合上眼睛，道：“你帶上人，親自去，順著這條線查。”
    玄過俯身道：“是。”想了想，試探地問道：“殿下不待明日當(dāng)面問問瑾嬪娘娘的兄長，再行確定？”
    明蘇搖了下頭：“這是她的東西。”
    她如此肯定，玄過便不再問了，正要告退，公主喊了住他，又吩咐道：“她未必肯隨你回京，找到她，看住就是，不必急著露面，先傳書與我。”
    這話，公主每回都要吩咐的。五年了，這么多次了，玄過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可惜公主的希望回回都落了空。
    反倒是向公主敬獻(xiàn)的舊物已越來越少了。
    玄過下去了。
    推開車門的時候，他聽到身后公主喃喃自語了一句：“這次，必能找到。”
    玄過暗自嘆了口氣，出了車駕，看到外頭昏暗蒼穹之下，街市上來來往往的布衣百姓，忽覺歲月如梭，世道蒼茫。
    殿下每回得到那人的舊物，便會安排沿著來歷去查，試圖找到那人的下落，可回回都是期望成空，這兩年，敬獻(xiàn)舊物的人越來越少了，線索也就斷了，殿下口上不說，心里是急。
    只盼這次，就讓他尋到那位鄭小姐，也免了殿下，這樣一年又一年地找下去。
    車駕繼續(xù)前行。
    玄過一走，明蘇低頭看著那匣子。她的眼中浮現(xiàn)出憎恨，半晌憎恨又轉(zhuǎn)為冷寂，她用手心輕輕地?fù)崦艘幌孪簧恚灰幌拢闶栈亓耸郑路疬@般，已是最大的寬恕。
    到了公主府，明蘇站起身，就要下車，到車門邊上，她又回頭看匣子好幾眼，遲疑了片刻，才極為屈尊一般，神色倨傲地將匣子拿了起來。可一拿到手里，她便把匣子握得緊緊，用力得像是要把它嵌入自己的手心。
    回了府，便有家令迎了上來，見了她手中的匣子，便要伸手接過，卻被公主揮退了。
    公主府極深闊，按占地來算，甚至比三皇子與五皇子的府邸都要大上一些。
    她徑直往里，走入一座臨水的閣樓。
    這閣樓被她做了內(nèi)書房，夏日清涼，冬日關(guān)了門，點(diǎn)上暖爐，既不冷，又能觀湖上雪景，極為雅致。
    她登上閣樓，憑欄而立。
    不知站了多久，天都黑了，樓中也點(diǎn)起了燈燭，她才將匣子打開。金簪還是方才殿中見到時的模樣，她拿起來，指腹在簪身上輕輕滑過，便摸出簪身上那一行小字。
    她神色冷淡地低下頭，那行小字便映入了她的眼簾，只見寫的是：“賀阿宓十七芳誕。”
    她心中緩緩地有了一些暖意，這些年早就冷成冰的心像是要化開了。她仿佛看到了當(dāng)年，她拿著簪子，親手贈與鄭宓時的模樣。
    “你看看，喜不喜歡？”
    “喜歡。”
    “真的喜歡？可是手藝有些粗糙。”
    “粗糙也喜歡，只要是你所贈，我都喜歡。”那人笑吟吟的，又道，“何況也不粗糙啊，做得真好。”
    “那我以后還給你做！”
    明蘇的唇角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彎起，然后又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放下，目光也冷了。
    回憶很好，卻暖不了現(xiàn)在。
    身后響起腳步聲，明蘇一回頭，見是家令。
    方才府門處就令他退下了，怎么又跟來了？
    “殿下。”家令拱手行禮，而后才在明蘇不耐的目光下，認(rèn)真說道：“明日行宴，帖子都放了，這是坐次，請殿下過目。”
    說著，呈上一冊子。
    明蘇接過，掃了一眼，便道：“可。”
    家令接過，看到她手中的簪子，便多起嘴來：“這簪子別致，可惜……怎么是半舊的？”
    話一說完，他自己就明白過來，半舊之物，且被殿下這般拿在手中，那必是那位鄭小姐的。他又多了句嘴：“殿下可是睹物思人？”
    “睹物思人？”明蘇像被戳中了什么，突然間就沉下了臉，揚(yáng)手將簪子擲入湖中。
    撲通一聲，落水的聲音傳來，明蘇怔怔地盯著湖面，看著湖面那一圈一圈的漣漪，像是心都被掏空了，口中卻不忘嘴硬，冷笑道：“她也配？”
    家令暗自嘆了口氣，抬袖無聲一禮，退下了。退至門邊，他禁不住回頭，只見公主仍自看著湖面，湖面的漣漪都平靜下來了，她卻依舊沒能回神。
    家令收回目光，袖手退出閣樓，暗自琢磨開來。
    這簪子得連夜撈上來，否則拖到了明日，在水中泡壞了，公主口上不會明言，但必會尋這里那里的不是，攪得滿府不得安生。
    方才只匆匆一眼，依稀瞧見簪上似乎嵌了玉，可盼歲月數(shù)載，金簪牢固依舊，千萬別掉了。
    還有明日，將簪子送回公主手中時，得尋個由頭，用什么由頭呢，上回是“此物名貴，不如留著，也好充作家用”，上上回是“魚兒無知，倘若誤食，恐害了它一條性命”，還有上上上回……
    多得家令都記不住多少回了。一開始，他還會認(rèn)認(rèn)真真地想個合情合理的理由，可次數(shù)多了，什么借口都用過了，之后的由頭也就千奇百怪地荒誕起來。
    但不論他說什么，只要不提是殿下自己舍不得，殿下都會接受，仿佛她只是需要一個臺階，不論那臺階是好，是壞，是光潔華貴的玉階，還是荒煙蔓草的石階，她都會去走。
    也不知當(dāng)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讓殿下這般既真切地厭憎，又切不斷過往地吊著，年復(fù)一年地尋找，年復(fù)一年地痛恨，又年復(fù)一年地舍不下，每日每夜地盼離人歸來。
    家令腦筋轉(zhuǎn)得快，才走出閣樓，便想出，今次便說是“異物在水，影響水草生發(fā)”吧。
    哎呀，俸祿不易食，這公主府的家令，真是難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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