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一到, 玄過忙迎上前：“見過娘娘。”
    淑妃一面往里走，一面急道：“明蘇如何？”
    “太醫(yī)已到了，正為殿下把脈。”玄過跟在她的身后。
    寢殿的門合著，玄過上前一步推開, 淑妃走了進(jìn)去，透過放下的帷帳, 只看到床前太醫(yī)正跪地診脈。她抓緊了手中的錦帕, 掀開帷帳，走到里頭。
    來的是太醫(yī)院的胡院首, 明蘇有恙, 一向?qū)に? 自幼便是如此。
    他剛診完了脈, 回頭見淑妃入殿, 忙轉(zhuǎn)身拜見。淑妃心系明蘇, 坐到床邊, 伸手摸了摸明蘇的臉龐, 口中問道：“公主境況如何？”
    明蘇緊閉著眼，面如金紙, 唇無血色，偏生臉上卻是冰涼的, 淑妃尋到她的手，手亦是涼的。
    “殿下哀怒交加以致吐血，血?dú)獯蠛模K大損, 是心病。”胡院首稟道。
    淑妃將明蘇的手握在手心，目光落到她的臉上。
    “許是勞累憂思，殿下身子一直都有虧損，再一番急哀急怒，自是受不住。”胡院首繼續(xù)道。
    “要如何醫(yī)治？”
    “要去心病，自然要殿下先寬心釋懷。”他也不敢問究竟是什么事，使信國(guó)殿下哀慟至此，只接著道，“臣再開幾服安養(yǎng)的方子，更要緊的還是殿下需忌勞忌累，忌怒急哀。”
    這病本身便是公主哀慟過甚，又兼勞累，可胡院首這把年紀(jì)了，自是知曉，公主這處境，要不勞累是不能的，能使她急火攻心，要看開釋懷，也是極難。
    淑妃斂下眸子，輕撫明蘇的額頭，道：“那便勞煩胡院首了。”頓了頓，又道，“若有人問起，院首便只說公主是舊傷復(fù)發(fā)，又遇天寒，風(fēng)寒入體，以致臥床，其余便不要提了。”
    胡院首明白，唯唯稱是，提著藥箱退下了。
    殿門合上，淑妃這時(shí)方問：“出了什么事？”
    她隱隱有所預(yù)料了，但看到玄過呈上的供狀，仍是一陣哀痛，連她都如此，明蘇看到供狀之時(shí)，該如何痛不欲生。
    “殿下命小的捉程池生的幾名心腹，小的搜尋多日，不見人影，昨日守在北城門的一名侍衛(wèi)蹲到了那幾人出城，模樣極倉(cāng)皇。小的忙帶人追趕，在城外拿住了他們。原是欲將他們先捉拿回京，待殿下審訊，然而其中一人認(rèn)出了小的，將事情都抖了出來。”
    淑妃握著明蘇的手，那手冰冷冰冷，像是外頭的雪，怎么都暖不過來，她問道：“然后呢？”
    “原來是三皇子將府中的內(nèi)應(yīng)全拔了，五皇子知是離間不成，殿下知曉那貔貅并非三皇子送出，他遷怒程池生，又命程池生速清理干凈首尾。這幾人皆是知情人，見情形不對(duì)，便想要逃，剛出京，就落到小的手上了。”
    玄過說到此處，看了看公主，又低下了頭：“他們想要活命，打算用兩條消息換殿下庇護(hù)，其一便是鄭家小姐的死訊，其二也與鄭家小姐有關(guān)，他們要當(dāng)面說與殿下。小的想，鄭家小姐人都不在了，不論他們想要當(dāng)面說與殿下的，不論是什么，于殿下而言必然極難承受。于是小的便自作主張，先將死訊呈了上來，以免一次……”
    以免一次，傷得過深，殿下一蹶不振。玄過沒說下去，淑妃懂了，道：“你做得好，外頭還得你打理，明蘇這境況，不能叫人知曉，方才在場(chǎng)的，得讓他們管好自己的嘴巴。”
    玄過重重磕了個(gè)頭，道了聲是，退下了。
    又過一個(gè)時(shí)辰，藥煎好了，端了上來。
    明蘇一直未醒，淑妃坐在床邊陪著她，想將她的手捂暖，卻怎么都捂不出一點(diǎn)暖意。
    藥端來了，淑妃喂明蘇服藥，明蘇的牙關(guān)緊緊閉著，也不會(huì)吞咽，藥汁順著唇角流下，怎么都喂不進(jìn)。請(qǐng)了院首來，問如何喂藥，院首也無辦法，眾人束手無策。
    院首道：“只好等明日殿下醒來，再用藥了。”
    “明日便能醒？”
    院首不敢答話。
    淑妃便明白了，擺了擺手，也不為難他。
    殿中靜了下來，香爐裊裊升煙，殿外的風(fēng)聲，呼呼地響。明蘇的雙目始終合著，淑妃終于顯出無力的神色，她擱下藥碗，緊握住明蘇的手，欲開口，話語(yǔ)卻都被堵塞在了喉中。
    她深吸了口氣，緩了緩，方溫聲道：“母妃知道你難受，不想醒來，不想說話，也不想面對(duì)這結(jié)果。可是明蘇，我們有時(shí)候是不得不……”淑妃有些說不下去，眼淚跟著滑落了下來，“是不得不面對(duì)至愛離去……你要好好地活著，去做她希望你做的事。來日黃泉相見，她問起時(shí)，你才答得上來。”
    她說了幾句，無力地發(fā)覺詞不達(dá)意，她有許多想勸明蘇的話，可能說出口的卻寥寥無幾。她心中越發(fā)地害怕，拉著明蘇的手，近乎哀求：“你快好起來，母妃只有你了。”
    明蘇仍是無聲無息的，她像是已然絕望，再也振作不起來了。
    請(qǐng)?zhí)t(yī)的動(dòng)靜頗大，到夜間，宮中各處都聽聞了。皇帝派了人來問，玄過照著定下的說辭答了。
    夜間不好探病，賢妃、德妃等妃嬪處聞?dòng)崳磺擦藢m人來問。仁明殿卻是皇后親自來了。
    玄過才送走了德妃遣來探疾的宮人，見皇后踏著夜色親自來了，忙上前相迎。
    鄭宓一面往里走，一面問道：“公主為何突然病了？太醫(yī)怎么說？用藥不曾？”
    若是旁人，玄過自是要攔在殿外，但皇后與殿下同屬一營(yíng)，是盟友，她如此著急，攔著不讓探疾，未免僵硬。何況殿下臥病，皇后不通醫(yī)術(shù)，是瞧不出她因何而病的。
    玄過跟在她身后，回道：“殿下是累著了，天又冷，便受了風(fēng)寒。”
    鄭宓在殿前的石階前止步，回頭問道：“是風(fēng)寒？”
    她目光銳利，玄過心下一寒，面上則極自然道：“是，太醫(yī)已瞧過了，不礙事，娘娘放心。”
    鄭宓聞言，回過身，不等玄過替她開門，徑直推開了殿門進(jìn)去。她繞過帷帳，看到躺在床上的人，三兩步間便跨到了床前。
    明蘇躺著，遠(yuǎn)遠(yuǎn)地看，便似乖乖睡著了一般，走近，方知她的氣色有多難看。鄭宓坐到床邊，輕輕地碰了碰她的額頭，冰涼的，她轉(zhuǎn)頭看了看，火爐已挪得極近，床上也多蓋了床錦被。
    “是風(fēng)寒？”鄭宓再問。
    “是風(fēng)寒。”玄過回道。
    自上回相見，明蘇狀如困獸，鄭宓便極不安，總覺明蘇心中裝著事。數(shù)日過去，聽聞信國(guó)殿下病了，她是著急，匆忙趕來。
    結(jié)果卻說是風(fēng)寒，鄭宓不通病理，可這模樣怎么瞧，都不像是風(fēng)寒。
    是怎么了。鄭宓握住明蘇的手，轉(zhuǎn)頭道：“取個(gè)手爐來。”
    玄過吩咐人去取了，自己卻不走開，在一旁看著。鄭宓知他忠心，便由了他去。手爐取來了，鄭宓接過，放到被褥中暖著。
    明蘇似是極冷，額上卻開始冒汗。鄭宓伸手一摸，卻是冷汗。
    “哪位太醫(yī)瞧的？”鄭宓再問。
    玄過如實(shí)回道：“是胡院首。”
    鄭宓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安心了些，明蘇有恙，一貫都是胡院首來看的。她取出帕子，替明蘇拭汗，口中又問：“淑妃可來過了？”
    她問得極自然，好似她便是這間殿宇的主人一般，問話的語(yǔ)氣，也似問自己的宮人，玄過雖覺奇怪，仍是回道：“淑妃娘娘來過了。方才陛下命人來召，說是喬婕妤宮中，幾位妃嬪正一處開詩(shī)會(huì)，命娘娘前去同樂。”
    鄭宓盛怒，面色極冷，回頭對(duì)著明蘇時(shí)，又柔和下來，柔聲道：“別怕，安心養(yǎng)病。”
    玄過這時(shí)方明白殿下平日總說皇后勾人，不是假的。他正要逐客，皇后便道：“詩(shī)會(huì)怕是要開一夜，公主這里，本宮照料。”
    說罷，見明蘇嘴唇干燥，命取水來，要喂她喝。
    云桑立即便去了。
    玄過一面急公主的病，一面又想這主仆怎地如此不見外，云桑已將水取來了，溫的，恰能入口。
    皇后接過了水，放到一旁，起身將公主扶起。女子力氣有限，她扶得勉強(qiáng)，玄過欲上前相助，皇后卻道不必。
    她扶得費(fèi)勁，卻很小心，小心地護(hù)著公主，不讓她磕著碰著，小心讓她倚到自己身上，而后端起杯盞。
    皇后很用心，玄過看到了，可惜無用，殿下飲不下湯藥，自也飲下水。他正欲開口，便見皇后柔聲道：“乖，喝一些。”
    令玄過大驚失色的一幕出現(xiàn)了，公主乖乖地將水喝了下去。
    他忙出殿，將藥端來。鄭宓見此，什么都沒說，只接過了藥，一勺一勺地喂明蘇飲下。藥是苦的，人本能便抗拒，喂得便不如水那般順暢。
    皇后耐心地勸：“用了藥，病就好了。你乖一些。”
    明蘇便真的乖乖用了藥。
    藥碗很快便空了，皇后將她扶著躺了回去，試了試她額頭，仍舊涼，便命再取了一個(gè)手爐來。玄過不急著逐客了，卻仍在盯著，他發(fā)現(xiàn)皇后照料公主極熟稔，仿佛做過許多次，甚至連殿下溫水愛喝幾分熱都清清楚楚。
    到了后半夜，明蘇病勢(shì)反復(fù)，體溫時(shí)冷時(shí)熱，她在被窩里蜷成一團(tuán)，鄭宓輕輕拍她，安撫她。明蘇漸漸蜷到她身邊，貼著她的腿。
    她能感覺到，淑妃對(duì)她說話時(shí)，她隱約聽得到，可她沒有力氣回應(yīng)，也不想睜眼，不想醒來，她想，她和阿宓不會(huì)黃泉相見的，阿宓不要她了，又怎會(huì)在黃泉等她。
    她還想，不必醒來了，已沒什么能讓她牽掛了，她知曉對(duì)不住母妃，可她真的好累，等了五年，等來一場(chǎng)空，她真的不想再活著，再去朝中爭(zhēng)斗，再與人玩弄心計(jì)，阿宓不在了，她做什么都沒了期待，也失了意義。
    她當(dāng)真想就這般睡下去，可她卻感覺阿宓好像回來了，就在她的身邊，她感覺得到她的氣息。就像回到了小客舍中，她最后一次見阿宓的時(shí)候，她喂她服藥，喂她飲水，要她快快好起來。
    明蘇覺得像夢(mèng)，倘若不是夢(mèng)，哪有這般好呢。可即便是夢(mèng)也好，如今除了夢(mèng)，她還能去何處見她。
    她想說，我乖，我聽你的話，你能不能別走了，若非要走，將我也一并帶走吧。
    無人回答，可阿宓氣息卻始終在，輕輕地包裹著她，安撫著她。明蘇跟著安穩(wěn)下來，不住地朝著那氣息靠近。
    她想問，你是不是回來了？
    卻開不了口。
    她想說，你不回來也無妨，你可以喜歡別人，可以抱抱別人睡，也可以忘了我，不見我，只要你還留在這世間，我便覺得算是與你白頭相守了。
    可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她一時(shí)覺得著急，怕醒來什么都沒有了，一時(shí)又想阿宓還在的，她會(huì)陪著我。
    像是瘋了一般，什么念頭都冒出來，一時(shí)是鄭宓也喜歡她，一時(shí)是鄭宓恨她，拋棄她，可所有的念頭都匯成一句，只要你活著，什么都好。
    但阿宓的氣息卻極使人安心，穩(wěn)穩(wěn)的，始終都在。
    明蘇瘋亂的心緒竟被安撫了下來，她想阿宓一定是回來了，她沒事，她平平安安的，否則怎么會(huì)在她身邊呢。
    她不住地朝著那邊靠近，直到阿宓抱住她，將她容納在懷里，明蘇終于鼓足了勇氣，想要看看她。
    她極力睜眼，卻是頭痛欲裂，眼皮沉得似山一般。但她卻下定了決心，一定要看一看阿宓，她努力地睜眼，竟是真的睜開了。
    她看到她真的被抱在懷中，明蘇一喜，想，不是夢(mèng)，是阿宓回來了。
    她接著抬頭，看到的卻是另一人。
    心頓時(shí)便如被刀剜過一般，明蘇疼得蜷縮起身子。
    鄭宓一夜未眠，直到天亮方稍稍合眼，睡得并不深，她一動(dòng)，她便醒了，眼睛還未睜開，口中已柔聲安撫：“殿下別怕。”
    睜開了眼，低頭欲看明蘇如何了，卻對(duì)上了一雙赤紅的眼眸。
    鄭宓一愣，隨即歡喜：“你醒了。”
    明蘇發(fā)絲雜亂，面色蒼白，赤紅的眼中逐漸浮現(xiàn)痛恨，她的喉嚨像是被堵住了，聲音嘶啞難聽：“滾。”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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