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暖暖的太陽照射在美國私立醫院里,清幽的環境下三三兩兩的
病人在曬著太陽,曲蔚然被夏木打傷后,一直在這里治療,手術進行得并
不順利,一年了,也毫無起色。看見父親那焦慮的樣子,曲蔚然居然有些
報復的快感——曲田勇是最在乎子嗣和傳承的,而曲家可能再也沒有后代
了。
多好啊,這骯臟的血液并不需要延續下去,不是嗎?
曲蔚然抬頭,微瞇著眼睛望向湛藍的天空,啊,陽光真好。
他緩緩抬起手,像是想伸手抓住陽光一樣,可握緊的雙手里,連空氣
也都沒留下。
他放下手,嘲諷地揚起嘴角,滿眼冰冷。
曲蔚然站起來,在園中踱步。
忽然聽見身后有人用充滿憤怒和仇恨的聲音喊他:“曲蔚然!”
曲蔚然轉身,還沒看見來人,就生生吃了一拳,他向后踉蹌兩下差
點跌倒,那人筆直撲過來,將他按倒在地上,捏緊拳頭,一拳一拳地捶著
他的臉、他的胸口,他甚至打紅了雙眼,緊緊地掐著他的脖子:“我殺了
你!殺了你!”曲蔚然睜開眼睛,逆光中,他終于看清了來人,是唐小天呢,那個從
前像陽光一樣溫暖耀眼的少年,現在卻滿身陰霾,一臉仇恨。
曲蔚然笑了,他不知道為什么,看見唐小天變成這樣,他就很爽,他
不愿意一個人待在地獄里,看,他又拉了一個下來。
地獄,很可怕吧。
再也看不見自己所愛的人,再也找不到她,再也聽不見她的聲音,再
也不能擁抱她,再也不能聽她說喜歡你,再也不能看著她撒嬌,再也不能
無限度地對一個人好。
“呵呵呵呵,殺了我?”曲蔚然并不反抗,躺在地上任由他掐著自己
的脖子,“好啊,你殺啊,殺完我你去坐牢,讓舒雅望哭死去!”
唐小天雙眼通紅,英俊的面容都扭曲了,可手里的力道卻不禁小了
點。是啊,他不愿意再讓雅望哭了。
可是!可是這個惡魔!卻糾纏著她不愿意和她離婚!
“曲蔚然!我告訴你!只要你答應我,乖乖和雅望離婚,再也不糾纏
她!不靠近她!我就放過你!”
曲蔚然冷哼一聲:“唐小天,你到現在還是不懂我,我不怕你不放過
我,我就怕你不放過我,告訴你,我永遠不會和舒雅望離婚!夏木打殘了
我,我也要弄殘他!等我康復回國了,我第一個要找的就是舒雅望!我這
一輩子都和你們死磕到底。”
“死磕到底!我讓你死磕到底!我現在就殺了你!”唐小天怒得揮起
拳頭,用力地打下去,這一次他再也不留余地,就算他償命也不能再放任
這個惡魔再去接近舒雅望。
兩人的打斗聲引來了醫院的病人,一個女人正好路過,她往人群中看
了一眼,看著已經被打得吐血的曲蔚然,瞬間睜大了眼睛,連忙跑進去,
拉住唐小天:“好了,好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唐小天掙開她,繼續揍曲蔚然,女人拉不住唐小天,沖著人群喊:
“看什么看!快點來拉開他們啊!”
有兩個護士走過來,拉住唐小天。女人扶起曲蔚然,曲蔚然雖然全身是傷,一臉狼狽,可嘴角依然掛著
笑,那笑容可怕而又瘋狂,陰冷而又絕望。
女人忍不住打斷他那可怕的笑容道:“笑什么笑,你被打傻了吧,快
走。”說完,扶著曲蔚然進了醫院。
曲蔚然轉頭望著女人,過了好久才說:“嚴蕊,是你啊。”
嚴蕊瞪他一眼:“是啊。我聽說你在這里住院,就順路過來看看你死
了沒。”
曲蔚然嘆了一口氣,好像有些難過地說:“哎,死不掉呢。”
嚴蕊笑:“那是自然,禍害遺千年嘛。”
回到病房,嚴蕊找護士要了消炎藥水給曲蔚然抹傷口,曲蔚然有些
笨拙地在臉上東抹抹西抹抹,總是抹不對地方,嚴蕊忍不住過去,拿起藥
水幫他在臉上擦,可嚴大小姐不知輕重,上藥上得曲蔚然疼得嘶嘶抽氣:
“你輕點。”
嚴蕊詫異:“你也知道疼啊!剛看那個男人那么使勁打你,你都沒哼
一聲。”
曲蔚然冷哼一聲撇過頭。
嚴蕊一邊上著藥一邊好奇地問:“那人為什么打你?
曲蔚然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說:“嗯,我搶了他未婚妻。”
嚴蕊瞪大眼:“你可真夠可以的,世上最大的仇恨也不過殺子之仇奪
妻之恨了,你是有多討厭他才這么干的?”
曲蔚然垂下眼,輕聲說:“正好相反,其實我挺喜歡他的。”
嚴蕊吃驚:“你,你不會性取向變了吧!”
曲蔚然笑,呆了一會兒,笑了笑:“記得我前年給你看的照片嗎?”
嚴蕊:“那個長得很像夏彤的人?”
曲蔚然輕輕點頭
“就是剛才那人的未婚妻?”嚴蕊又問。
“嗯。”曲蔚然笑得很是無辜,“其實從我看到這張照片的那天起,
就知道,我和唐小天再也做不成朋友了。”曲蔚然緩緩垂下眼,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是在士兵宿
舍,那天唐小天又寶貝一樣看他女朋友的照片,被戰友搶了過來,大家起
哄著各個傳閱,說是要鑒定一下小天的女朋友是不是大美女。
還記得那天,小天急得跟猴子一樣,跟著戰友跑來跑去:“快還給
我。”
士兵們一個傳一個,就是不給他,最后傳到了他手上,他本來也想
逗逗唐小天的,可是在他看見照片上那個女孩時,心里就像是被雷轟了一
樣,整個人呆住了。
小天以為他不和他鬧,感激地拿回照片,笑得一臉燦爛地說:“還是
老大夠意思。”
一個戰友調侃道:“嘿,唐小天,你女朋友這么漂亮,你來當兵也不
怕她跑了。”
唐小天的聲音里充滿了驕傲:“雅望才不會。”
士兵們一起起哄,學著他的語氣說:“雅望才不會。”
一起哄笑。
“你們欠揍啊!”唐小天紅了臉,將照片放在桌上,去和舍友們打鬧
成一團。
曲蔚然呆呆地拿起照片,緊緊地看著,直到唐小天回到他身邊。
他才聽見自己用幾乎顫抖的聲音問:“她是誰?”
唐小天笑著回答:“她是雅望,舒雅望,我女朋友。”
曲蔚然忽然笑了,俊秀的臉龐因為這個笑容,好看得像是閃著光一
樣。“哦,雅望啊,美好的愿望。”
曲蔚然想到這里,抬起頭望著嚴蕊說:“那一刻,我就決定,要得到
她。”
嚴蕊嘖了一聲道:“去見過那個女的一次,她是長得有點像,但是給
人的感覺完全不像。我看你還是放過人家吧。”
曲蔚然輕聲道:“其實一開始的時候,我也沒想過要傷害她,我只是
想每天都看見她,你不知道,她不說話的時候,可像夏彤了。”嚴蕊問:“那說話的時候呢?”
曲蔚然搖搖頭道:“說話的時候一點也不像,因為她看我的眼神,充
滿了厭恨,不像夏彤,那般溫柔和迷戀。”
“廢話,她又不是夏彤,自然不會喜歡你。”
“我知道她不是。”曲蔚然垂著雙眼說,“可我還是想見她,像著了
魔一樣,當我聽說她要和唐小天結婚的時候,我整個人都瘋了,我怎么能
讓她結婚呢?她是我的夏彤啊,只屬于我的。”
嚴蕊嘆氣,對于曲蔚然,其實她也挺無奈的,她同情他,卻也討厭
他。
幾天后,曲蔚然又收到中國法院的傳票,他的妻子舒雅望又在中國起
訴和他離婚,如果一個月后他不出庭,就會直接判離。
曲蔚然握著傳票,想起那張和夏彤一樣的臉,忽然很想很想見她。
曲蔚然是行動派,當他想見她的時候,第二天,他就已經出現在中
國,出現在她工作的地方。那是個剛剛開始施工的現場,工地上灰塵飛
舞,到處坑坑洼洼,舒雅望穿著墨藍色的夾克,滿身泥土,她正雙手叉腰
站在工地上和包工頭吵架,聲音大得連機器的轟鳴聲都能蓋住。
曲蔚然遠遠地就聽見她在怒喊:“劉工,你有沒搞錯啊!這都月底
了!你們才種了這么點樹!工期到了你叫我怎么交啊!”
叫劉工的男人是個滿頭白發的莊稼漢子,一臉無奈地說:“舒工,你
們公司的工錢沒給足,我們怎么干!“
舒雅望氣得瞪著他說:“工錢!我們簽合同的時候說好交工后一把結
清工錢的!你現在叫我們一個月一給,不是在開玩笑嗎!”
劉工搖頭道:“以前那樣是可以啊,現在工人都不肯了啊,都要一月
一結,我也沒辦法,沒錢我叫不動他們做事。”
舒雅望剛想破口大罵,一輛施工車開過,掀起一陣灰塵,她整個人變
得灰頭土臉的,她呸了兩聲,將嘴巴里的沙土呸出來,然后繼續毫不在意
地和工頭交涉,言語激烈。曲蔚然看著看著,忽然走上前去,一把拉過舒雅望。
舒雅望見是他,整個人都愣住,過了好一會才掙扎開來:“你干什
么!你放開我,放開我!”
曲蔚然不理她,徑直將她拉到工地上稍微干凈一點的地方,一臉怒氣
地說:“明天你把工作辭了吧。”
舒雅望驚訝道:“我干嗎要把工作辭了?”
曲蔚然道:“因為我不想看到你在漫天灰塵里工作,不想看見你和潑
婦一樣跟工人吵架,不想看見你連一絲女人的樣子都沒有,不想看你曬得
和黑炭一樣!”
舒雅望疑惑:“你不想看就不要看啊,沒人求你看!”
曲蔚然瞪著她說:“你可以去做一些輕松的工作,你可以活得漂漂
亮亮的,你為什么要讓自己像個男人一樣活著,為什么要讓自己老得這么
快!”
舒雅望冷笑道:“嫌我老那趕快跟我離婚啊!離了就再也不用見到我
了啊,我老的跟鬼一樣也和你無關!”
曲蔚然盯著舒雅望不說話,眼里全是她看不懂的悲傷。
舒雅望見他不說話,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曲蔚然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自己傻透了,這個女人那里有一點點
像夏彤?
如果以前樣子有七分像的話,現在就是連三分像都沒有了。
曲蔚然像是受了巨大的打擊一樣,頹廢地轉身,沉默地走著,在人來
人往的大街上,他終于發現,在這個世界上,他再也找不到夏彤了,連影
子也看不到了。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他在雨中給嚴蕊打電話。
他對著電話,輕聲說:“嚴蕊,你說得對,我真的在她身上一點點夏
彤的影子都看不見了。”
嚴蕊握著手機沒說話,坐在椅上聽著電話。
曲蔚然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說:“夏彤的膽子很小,不會像她那樣大聲說話,更不會跟人吵架,夏彤皮膚很白,不會像她那樣曬得那么黑。嚴
蕊,我的夏彤長大后,不會像她一樣的……”
嚴蕊在手機那邊,嘆了口氣道:“曲蔚然,你為什么不放過別人,
也放過你自己?你總是在世上尋找夏彤的影子,眼睛像的你去追,神情像
的你也去追?有意思嗎?她們都不是夏彤,她們都不能給你一個你想要的
家。”
曲蔚然握著手機仰頭望天,手機里傳來嚴蕊的聲音:“曲蔚然,你記
憶里的夏彤是什么樣的?在我的記憶里,她總是在哭,連一張笑臉也想不
起來。像她那樣善良到死的孩子,卻為了幫你這個私生子回到曲家,昧著
良心欺騙別人的感情,你知不知道她每天晚上都在哭、都在嫌棄自己!她
連死的時候,都一邊在我懷里哭一邊擔心你是不是受傷了!曲蔚然,你為
什么在她活著的時候,不好好對她,連她死了也不叫她安心?”
嚴蕊繼續說:“你為什么不能放那個像夏彤的女孩幸福呢?你為什么
要讓那個女孩也像夏彤一樣,一直哭呢?”
曲蔚然掛了電話,望著人群,用力地回想夏彤。
小時候,他們倆想一起自殺,他牽緊夏彤的手,想帶著她一起跳下
去,可她卻拉回了他,哭著說:“曲蔚然,我不怕死……可是,我舍不得
你死。”
少年時,他被瘋子養父用老虎鉗敲打,滿身是血,夏彤抱著花瓶沖
過來打在養父頭上,養父回身將她打倒在地,她哭著大喊:曲蔚然,快跑
啊,跑啊!
再后來,他讓她去接近曲寧遠,那天下著雪,她站在雪地里流淚,哭
得那么憂傷,可他卻背過身去。
后來后來,好多次,她總是在哭,為他哭的,為自己哭的,很多很
多……
曲蔚然在夜晚的街道上緩緩低下頭,輕聲說:“真的,連一張笑臉也
想不起來……”
那日,他在街上坐了一晚,第二天,便打電話約舒雅望出來,去民政局辦離婚手續。
舒雅望看著有些憔悴的曲蔚然,有些不敢相信地問:“你真的要主動
和我離婚?不等法院開庭了?”
曲蔚然笑:“怎么舍不得我?想再跟我做一個月夫妻?”
舒雅望瞪他一眼:“切。”
甩頭就往民政局走,曲蔚然卻忽然拉住她,像是祈求一般地說:“你
給我抱一下,我就進去簽字。”
舒雅望剛想拒絕,卻被曲蔚然猛地拉進懷里,緊緊地抱住,在她耳
邊,痛苦又深情地說:“對不起,我總是讓你哭。”
舒雅望皺起眉頭,強迫自己忍了他幾秒后,終于受不了地推開他。
曲蔚然望著空洞洞的雙手,轉身說:“走吧。”
當日下午,嚴蕊正在上網,手機響了,她拿起短信一看,是曲蔚然發
來的,短信只有四個字:我離婚了。
嚴蕊望著這四個字,想了想,回復:挺好的,找個好姑娘重新開始
吧,夏彤會高興的。
曲蔚然在夏彤的墳墓前看著這條短信,溫柔地擦拭墓碑,輕聲問:
“你真的會高興嗎?”
“就算你高興我也不會找的,我才不想找好姑娘,我才不想過得好,
我就這么混著,混得人見人恨,混得千瘡百孔,混得讓你擔心、讓你心
疼,這樣你的靈魂就不得安寧了,這樣你就不會離開我了。”曲蔚然扶著
墓碑上的黑白照,照片上的姑娘已經看不清樣子了,可他卻依然能感覺得
到,她望著他的眼神是那么溫柔和眷戀。
曲蔚然緩緩將頭靠墓前,垂下頭,一滴眼淚輕輕滑落眼角,風中似乎
有人在輕聲問:“夏彤,十年之期已經到了,你若是能長大,我是不是就
能有一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