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彤緊緊地握著曲蔚然的手,見他眼神開始渙散,便不停地叫著他
的名字。夏彤覺得救護車開了好久好久才到醫(yī)院,她跟著擔架車將曲蔚然
送進手術室,看著亮起的手術燈無助地站在門外哭泣著。她不時地抹著眼
淚,忽然她發(fā)現(xiàn),手背上沾著的不是透明的淚水,而是鮮艷的紅色,那是
曲蔚然的鮮血。夏彤捂著嘴唇,哭得更加悲傷,肩膀被人攬住:“夏彤,
你沒事吧?”
夏彤回過頭來,望著身后俊秀的女孩,像是看見依靠了一般,哭著撲
過去:“嚴蕊!”
嚴蕊緊緊地抱著夏彤,不停地撫摸著她的背脊,小聲地安慰著:“沒
事的,沒事的。”
“我好怕……”懷里的夏彤聲音輕得像是在飄。
“別怕,我在這,陪著你,別怕,他不會有事的。”
夏彤像是得到安撫一般,漸漸地安靜了下來,連哭泣著的哽咽聲也漸
漸沒有了。她的手緊緊地抱著嚴蕊,臉埋在她的胸口,什么也不說,只是
緊緊地抱著她。
嚴蕊不停地安慰她:“別怕,沒事的,沒事的。”
“不要怕。”
過了好久好久,嚴蕊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她像是傻了一樣抱著夏
彤,眼睛瞪得大大地望著前方,像是雕像一樣站著,一向灑脫的雙眼忽然
紅了起來:“夏彤。”
空蕩的醫(yī)院長廊上,她聽見自己這樣輕聲叫著她的名字。
“夏彤……”她又叫了一聲,可還是無人回應,淚珠就這樣從眼眶滑
落,像是不要錢一般往下直落。
手術室的門被打開,穿著白衣的醫(yī)生對著淚流滿面的嚴蕊說:“姑
娘,別哭了,里面的人救回來了。”
嚴蕊抬起呆愣愣的雙眸,望著醫(yī)生說:“她死了。”
醫(yī)生奇怪地望著她,正想說里面的人真沒事的時候,就看見面前緊緊
相擁的兩個女孩,像是承受不住一般,轟然倒下。那個短發(fā)的女孩,緊緊地抱著滿身鮮血的長發(fā)女孩,輕輕地仰著頭,無助地望著他問:“醫(yī)生,
夏彤是不是死了?”
醫(yī)生詫異地睜大眼,蹲下身來,撥開長發(fā)的女孩一看,那女孩,眼耳
口鼻,七竅流血,早已死去多時……
曲蔚然醒來,已經(jīng)是一個星期后,當他睜開眼睛,找不到夏彤的那一
刻,就好像明白了什么一般,呆滯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不去問,也
不去找;不去聽,也不去想。
來看過曲蔚然的人都說:“那不是悲傷,而是絕望,鋪天蓋地的絕
望……”
可即使他不想聽,夏彤的消息還是不斷地傳進他的耳朵里,隔壁病床
上的病人說:送他來的女孩,死得很慘,五臟俱裂卻毫無察覺,像是沒事
人一樣在急救室外面哭著,手術沒一會兒,她就忽然死在了外面。她死的
時候,眼睛睜得很大,像是不相信自己就會這樣死去一般,用力地睜大眼
睛,死亡般空洞的雙眸里,滿是干枯的血塊,文秀的五官皺成一團,凝結
成了一個痛苦不堪與絕望的表情。
醫(yī)院的護士說:女孩的尸體第三天就火化了,骨灰被鄉(xiāng)下趕來的媽媽
帶回了老家。女孩的媽媽在太平間哭了很久,她撲在夏彤的尸體上哭著懺
悔著,她不該將她送來城里,她不該讓她離開自己,她不該只為了自己的
幸福而拋棄她。
護士說,即使她看慣了生死,聽膩了哭號,卻還是被這個母親的悲傷
感染,偷偷地紅了眼眶。
不管身邊的人說什么,躺在病床上的曲蔚然一點反應也沒有,失去眼
鏡的他,眼前一片朦朧。他睜著無神的雙眼呆滯地望著天花板。醫(yī)生們都
以為他受的打擊太大,失去了神智,便不再管他。
一天,為曲蔚然打吊水的護士算著點去給他換藥水,剛打開病房就嚇
得尖叫起來,只見病房里,曲蔚然的輸液管被從瓶子上拔了下來,被放進
嘴里。他臉色鐵青,身子痛苦地痙攣著、顫抖著。護士連忙跑上前去,將
管子從他嘴里拉出來,按了急救鈴。
不一會兒值班醫(yī)生連忙跑來:“怎么回事?”護士連聲報告:“病人將大量的空氣吹進血管,造成肺內(nèi)嚴重缺氧,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昏迷了。”
醫(yī)生一邊聽著報告,一邊對曲蔚然進行搶救。一刻鐘后,他終于恢復
了呼吸,醫(yī)生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說:“這床的病人重點注意一下,自殺傾
向嚴重。”
“是。”護士連忙點頭,拍拍受到驚嚇的心臟,轉眼看著病床上蒼白
脆弱的少年,即使死里逃生后,那俊美的臉上也無一絲欣喜與僥幸,也不
像有些自殺被救下的人一般要死要活地還叫著想去死一次。他就這般安靜
地躺著,面如死灰,了無生氣。
護士低下頭,憐憫地輕嘆一聲,忽然想到了什么,連忙跑了出去。過
了一會兒,她又跑進來,手里拿著一個湛藍色的糖果鐵盒,鐵盒被壓得變
形,原本平坦光滑的長方形,被壓扁成一塊,很是扭曲,上面還沾著干枯
發(fā)黑的血液。“這個是在你出事那天背的包里找到的,我看里面好像有東
西,就幫你留了下來。”他原來的衣服和挎包沾滿了鮮血,早已在手術臺
被剪壞后丟掉了,挎包里的東西也被碾壓得沒有一件完好的,只有這個鐵
盒,從一堆破爛中探出湛藍色的一角,被這位細心的護士看見。
曲蔚然像是忽然被電流擊過一樣,忽然顫抖了一下,空洞的雙眼凝起
神來緊緊地望著護士手里的糖果鐵盒,他快速地伸*過,緊緊地捂在胸
口,護士悄悄地退出病房,偷偷地在門口看他。她以為他會立刻打開糖果
鐵盒看,可他卻沒有,一直緊緊地捂著糖果鐵盒,像是想將它揉進心里一
般。
護士忽然覺得病房里的這個少年真可憐,可憐得讓她這個與他毫無關
系的人都覺得隱隱地心痛。
那之后的日子,那個糖果鐵盒便成了他的寶貝,醒著的時候捧在手
里,對著陽光,仰頭望著,漂亮的眼睛總是微微瞇著,有時會閃過一絲神
采;睡著時,就將鐵盒緊緊地按在胸口,像在寒冷的冬天,抱住一個滾燙
的熱水袋一般,用力地按在胸口,卻又怕壞掉一般,小心翼翼地為它留下
一絲空間。
年輕的女護士一直不懂,他為什么不看呢?既然這么重視這個鐵盒,
為什么卻遲遲不肯打開看呢?她想問他,卻又覺得唐突,最終忍了下去。她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湛藍色的鐵盒,那個少年,終其一生也沒有拆開
過,因為那少年覺得,只要不打開它,夏彤就還有話沒說完,就對這個世
界還有眷戀,她的靈魂一定無法得到安息,她會在他身邊盤旋無法離開。
所以,即使是靈魂也好,他也想將她困在身邊,想要她活著是他的
人,死了還是他的……
曲蔚然出院是在兩個月后,漫長的高三暑假都快過去,他走出醫(yī)院,
頂著8月酷暑的太陽,緩步在街道上。他一直往前走著,像是沒有目的地一
般,從炎熱的中午,一直走到黃昏,終于在一幢高端小區(qū)門口停下。他想
走進去,卻被保安攔了下來:“你找誰啊?”
兩個多月沒有說話的曲蔚然,輕輕地張開嘴道:“嚴蕊。”
“等下啊。”小區(qū)保安打了個電話,沒一會兒舉著電話問,“你叫什
么名字啊?”
“曲蔚然。”
保安又對著電話說了兩句后,轉頭對著他說:“進去吧。”
曲蔚然也沒道謝,筆直地走了進去,走過兩幢小高層后,在小區(qū)的花
園里看見了要找的人。嚴蕊牽著一只大大的拉布拉多犬站在花園里,大狗
興奮地在她身邊奔騰著。嚴蕊抬眼看見了曲蔚然,便解開了狗狗脖子上的
繩子,讓它自由地跑去。
嚴蕊抬眼,靜靜地凝視著曲蔚然,好半天才張口道:“聽說你自殺
了?”
曲蔚然默不作聲。
“那怎么沒死?”嚴蕊冷酷地譏笑道,“夏彤都死了,你怎么沒
死!”
曲蔚然無視她的嘲諷,抬起頭,直直地望著她的眼睛問:“她死的時
候,痛苦嗎?”
這句話問完,現(xiàn)場的兩個人,心里都像是被針扎一般的難受!
“痛苦?!”嚴蕊緊緊地閉上眼,想起那天懷中那緩緩消失的溫度、
逐漸沉重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緊緊抱住自己,卻還是覺得周身一片冰冷。
她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只有老天才知道她痛不痛苦。她在臨死前最后一秒還在擔心你,在她心里,你的安危比她的生命更重要。她連一絲一
毫都沒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的不對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滿臉的血,是她自己
流下來的,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明明她自己也流了那么多血,可她
卻一眼也看不見,這個笨蛋!這個只會躲在我懷里哭的笨蛋,那家伙,就
一直哭,一直哭……”
嚴蕊說著說著便痛哭起來,她使勁地咬住嘴唇,忍耐了半晌,用哽咽
的聲音說:“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就要死了……”
嚴蕊說著說著便泣不成聲了,她抬手,使勁地捂著眼睛,跑遠的拉布
拉多犬像是感受到主人的悲傷一樣,立刻跑了回來,撲在嚴蕊身上,伸著
舌頭,舔著她的臉頰,焦急地圍著她轉。
曲蔚然一直低著頭,雙眼通紅地盯著地面問:“她最后,說了什
么?”
“她說,我好怕。”
“我好怕……我好怕。”曲蔚然傻傻地一直重復著這句話,眼眶里
的淚水瞬間滑落,兩個月來壓抑住的悲傷,像是緩過神來,像海嘯一般撲
面而來,打擊得他站不穩(wěn),動不了,窒息一般的痛苦。他像是瀕死的魚一
般,用力地咬著手背,使勁地喘息著,壓抑地、猛烈地抽泣著。
那些有關夏彤的記憶,忽然猛烈地涌出來,緊緊地包圍住他!
她說過:曲蔚然,我保護你,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她說過:曲蔚然,我會努力的,努力長大,努力變強,努力建立一個
自己的家,我會很愛很愛我的家人,會對他們很好很好,所以,曲蔚然,
你要不要……住到我家里來?我十年后的家里?
曲蔚然慢慢地跪坐下來,再也忍不住,細碎的哭泣聲透出嘴唇,為什
么一直盼望著長大的夏彤,連十八歲都沒活過?
那個笨蛋一樣的孩子,那個眼里只看見我的孩子,那個一心一意愛著
我善良到死的孩子……
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再也不能擁抱你……
我再也不能聽著你的聲音,看著你的笑容,無賴地要求你把全部的愛
都給我……夏彤,夏彤,不要拋下我……
我們約定過,你為我活著,我為你活著,既然你死了……那我也……
我也……
“撞死夏彤的男人,我在曲寧遠家看見過。”
嚴蕊冷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曲蔚然震驚地抬頭看她。嚴蕊眼神猶豫
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我查過他,他是曲寧遠媽媽的手下,為她家殺
過人,坐過牢。”
嚴蕊蹲下身,為拉布拉多犬拴上狗繩,轉身背對著他說:“我這樣
說,你還想去死的話,就去吧。”
說完,她不再停留,轉身走向花園不遠處的樓房里,她直直地看著前
方,心里輕聲道:夏彤,我知道你喜歡他,知道你不想讓他死,所以,我
把事實告訴他,這樣做,他一定會活下來……
那你一定會高興的,對不對?
夏彤,你總是對我說你想保護曲蔚然,可你一定沒想到,原來,一個
一無所有的人,說要保護另一個一無所有的人,結果會是這樣疼痛。
嚴蕊難過地停下腳步,靠著墻壁緊緊地抱住自己,可怎么抱也不覺得
溫暖,懷中,永遠永遠留存著夏彤離開時那冰冷的體溫。
遠處,花園里少年的身影,在昏暗的夜色下,漸漸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