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蔚然收回視線,依然動作嫻熟地擦著車子。曲田勇走過來,品質(zhì)優(yōu)良的皮鞋敲打著地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停在曲蔚然不遠(yuǎn)的地方問:“怎么
弄成這樣了?”
“什么?”
“給你媽的錢,不夠你吃飯嗎?”
“你給她的,又不是給我的。”
“也是,給她的錢不夠她貼男人。”曲田勇掏出一根煙點(diǎn)上,“哪有
錢給你用。”
曲蔚然沒答話,蹲下身來,將抹布浸濕。
曲田勇吸了一口煙,沉聲問:“你媽死的時候是不是很痛苦?”
曲蔚然的動作頓了頓,雙手不自覺地握緊,好半天,才低低地“嗯”
了一聲。
“真是個蠢女人。”煙霧在他身邊繚繞,曲田勇微微地瞇了瞇眼,
“我就知道她最終會死在衛(wèi)明侶手上。”
“你知道?”
曲田勇深吸一口煙,冷哼一聲:“我當(dāng)了十幾年冤大頭,怎么會不知
道。”
“你知道還給她錢?”
“她要錢,我要她,各取所需而已。”
“各取所需?”曲蔚然冷笑一聲,手指深深掐進(jìn)肉里,忍了好久之后
問,“我是你兒子嗎?”
“廢話,你要不是我兒子,早死在你媽肚子里了。”曲田勇冷笑地
說,“不過,你也不用高興,我不會認(rèn)你的。你最好把這個秘密爛到肚子
里,要是被人知道了,我可不保證你能活多久。”
曲蔚然面無表情地聽著他的威脅,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
“你瞪我也沒用,我的兒子只有曲寧遠(yuǎn)一個。”曲田勇說完,將手
中的香煙丟在地上,用腳尖踩滅,拉開西裝外套,從衣袋里拿出錢包,將
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鈔遞給曲蔚然,“拿著吧,算是我最后被你們母子騙一
次。”曲蔚然沒接,默默地看著那一沓厚厚的紙幣。他想起以前,這個有錢
的父親也是這樣給他錢的,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充滿了施舍,甚至
帶著鄙視的神情。
曲田勇將錢往上抬了一下:“怎么,嫌少?”
“哦,也對,我給你媽錢的時候,她總是嫌少。”曲田勇嘲諷地一
笑,“她真是奇怪,為了一個瘋子,貼錢貼人貼自尊,最后連命都貼進(jìn)去
了。”
“夠了!”曲蔚然冷聲打斷他,“不許你再說她!”
“我不說?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和你,還有誰會說起她?有人說,是她
的福氣。”曲田勇說到最后,居然有些微微的傷感,也許,這個男人對曲
蔚然的母親并非一點(diǎn)感情也沒有,也并非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不在乎,只是
那樣的感情,深沉得他自己也沒發(fā)覺。
“拿著吧。”曲田勇將錢遞到曲蔚然面前。
曲蔚然看了一眼,扭過頭:“既然你不認(rèn)我,就不是我爸爸,也不用
給我錢。”
“倔強(qiáng)是不能當(dāng)飯吃的,你看你的臉,都臟成什么樣了?”曲田勇望
著他臉上的油垢,眼神不再那樣高高在上,甚至閃過一絲不忍。
曲蔚然迷惑了,就為了那一絲不忍,他緩緩抬起手……
“爸爸,原來你在這兒。”一個清亮的聲音,將他的迷惑打破,將他
的不忍收回。
曲田勇很慌亂地想將手里的錢塞回口袋,可是他的動作怎么也比不上
曲寧遠(yuǎn)的視線快。曲寧遠(yuǎn)皺起好看的眉頭,奇怪地看著父親手上那一沓厚
厚的人民幣問:“你這是干嗎?”
“哦,這個孩子,剛給我擦車,蠻認(rèn)真的,給他點(diǎn)小費(fèi)。”曲田勇笑
著解釋。
“爸爸,你真是的。”曲寧遠(yuǎn)好笑地說,“你給人家這么多錢,會把
那孩子嚇到的。”
曲寧遠(yuǎn)走過來,拿過父親手上的錢,從中抽出幾張遞給曲蔚然,歪頭輕笑,溫文如玉,清雅依然。
“辛苦你了,謝謝。”
曲蔚然一直低著頭,他忽然覺得很可笑,母親在生前是見不得人的情
婦,拿父親的錢就像做賊,像貪婪的騙子,而自己,好像也在繼承母親的
命運(yùn)呢。
如此見不得人,如此卑微低賤!
曲蔚然猛地抬頭,眼神里充滿了滿滿的怨恨與憤怒,還有心靈上那受
到羞辱一般的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感!
曲寧遠(yuǎn)被他的眼神嚇得有些微怔,曲田勇第一反應(yīng)卻是將曲寧遠(yuǎn)護(hù)在
身后。
曲蔚然用力地握緊雙手,猛地轉(zhuǎn)身,踹倒了水桶,骯臟的污水濺到三
人的褲腿上。曲寧遠(yuǎn)望著曲蔚然遠(yuǎn)去的背影,微微皺起眉頭,若有所思。
曲田勇急忙找理由將曲寧遠(yuǎn)拉走,生怕他發(fā)現(xiàn)些什么。
曲蔚然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怒氣,用力地咬著嘴唇,捏緊拳頭,走回員
工休息室。休息室里幾個汽修廠的幾個工人們正聚在一起聊天,他們說的
正是今天見到的這對有錢父子。
“哎,那個曲少爺真好命啊。”
“是啊,身在這種家庭,從小含著金鑰匙出生,看看,長得細(xì)皮嫩
肉的,估計(jì)連這么重的東西都沒拿過吧。”一個維修工甩了甩手上的鐵扳
手。
“你嫉妒也沒用,你看人家公子長得,比電視上的明星還漂亮呢。我
要是有這么漂亮的兒子,我也疼,往死里疼。”
“得了吧,就你這命,能生出兒子嗎?”
“放屁,我怎么生不出兒子了!”
“哎,你們不覺得那個曲蔚然和那個少爺長得有點(diǎn)像嗎?”一個年輕
的維修工忽然指著曲蔚然問說。
大家的目光集中到曲蔚然身上,曲蔚然低著頭沒理他們。
年輕的修理工極力想證明自己的觀點(diǎn),跑過去,用力抬起曲蔚然的頭道:“你們看,是不是很像。”
“哎,是的耶,長得真像。”
“樣子是像,但是命不像啊。”
“就是,一個金貴如寶,一個命賤如草,光樣子像有什么用。”
“哎,曲蔚然,你是不是特別嫉妒那少爺啊?人家少爺有豪華車開,
你連擦那車的身份都沒有……”
一直沉默的曲蔚然忽然猛地轉(zhuǎn)身揮出一拳,將年輕的修理工打倒在
地。他像是壓抑到爆發(fā)一般撲上去用力打著那修理工,但那修理工哪肯乖
乖被打:“操!你居然敢打老子!”
“別打了。”
“別打了。”
“再打扣你們工錢!”
“別打了!”
休息室里亂成一團(tuán),一直到老板來了,兩個打到眼紅的年輕人才被眾
人分開。曲蔚然氣喘吁吁地瞪著年輕修理工,年輕修理工也不示弱,放話
道:“你小子給我記住!我不弄死你!”
曲蔚然呸了一口血水出來,一臉藐視。
老板很生氣地扣了兩個人一個星期工資,讓他們都回家冷靜冷靜,再
在廠里打架就全部開除!
曲蔚然一臉瘀傷地走出修理廠的時候,嚇壞了夏彤。夏彤紅著眼睛,
顫抖地伸出溫?zé)岬男∈郑p輕地扶上他俊美的面頰,帶著哭腔問:“你怎
么又受傷了?”
曲蔚然握住夏彤的手,忽然猛地將她往前一拉,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
她!很用力!抱得夏彤疼得皺眉,可是她卻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只是乖巧
柔順地讓他抱著,伸出雙手,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輕聲安慰他。
過了好久,曲蔚然才冷靜下來,拖出自己破舊的二手自行車,不知道
為什么腦子里又閃現(xiàn)出曲寧遠(yuǎn)打開轎車門的樣子。曲蔚然搖搖頭,將那景
象甩開,跨上自行車,讓夏彤上來。夏彤跳坐上去,抓著曲蔚然的衣擺,等他騎穩(wěn)了之后,小聲問:“下
午考的化學(xué)你復(fù)習(xí)沒?”
“沒。”
“呃,怎么辦,我好多都不會。”夏彤隨口找著話題,希望能轉(zhuǎn)移曲
蔚然郁悶的心情。
可很明顯,她失敗了,曲蔚然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無法自拔,腦子里
一直閃現(xiàn)出曲寧遠(yuǎn)的身影,優(yōu)雅的微笑,貴族般的舉止,父親的擁抱,他
人羨慕的眼光,金貴的命運(yùn),一切一切一直在他腦子里盤旋不去。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曲寧遠(yuǎn)的時候,那時,他還很小,記不清楚幾
歲,只記得當(dāng)時媽媽還是以秘書身份待在有錢人爸爸曲田勇身邊。那一次
似乎是有錢爸爸的公司開年會,媽媽帶著他一道去參加。那天他第一次見
到了彩燈流轉(zhuǎn)的世界,女人們打扮得一個比一個美麗,各色的禮服裙在宴
會中搖擺著;男人們穿著筆挺的西裝,單手拿精致的香檳酒杯,每一個都
顯得那么成熟干練。
小小的曲蔚然睜著干凈漂亮的眼睛望著這個華麗的世界,就在這時
候,公司的老總帶著妻子。兒子走出來,曲蔚然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那個
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那孩子帶著溫柔的笑容,大方地對著眾人微笑,
動作優(yōu)雅而得體,就像這個世界最耀眼的明星一般,一瞬間將所有人的注
意力吸引過去。
那一場晚宴,曲蔚然一直注意著曲寧遠(yuǎn),不著痕跡地看著他,他說話
的樣子,他笑的樣子,他舉手投足之間呈現(xiàn)的優(yōu)雅。
也不知道為什么……
那天回來之后,他開始偷偷地模仿曲寧遠(yuǎn),模仿他的動作、他的笑
容、他說話時的溫柔與優(yōu)雅。
等他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jīng)將他模仿得惟妙惟肖……
并將那樣的他,當(dāng)成自己的面具,一絲不茍地戴在臉上。
曲蔚然垂下眼,有些惱怒以前的自己和一個白癡一樣模仿別人,他忽
然覺得那樣的自己很惡心,假得連自己都覺得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