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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陳子錕打開門的時候，人已經(jīng)走遠了，戶部街十七號門上貼了一張油印的通知書，名字是手填的，可見明天的批斗大會不止陳子錕一人參加。
    “爸爸，你千萬不能去?！标愭瘒槈牧?。
    陳子錕淡淡一笑：“去，一定要去，我倒想看看，這幫孫子有多大本事。”
    第二天上午，省城體育館外人滿為患，來自各學(xué)校、各單位的紅衛(wèi)兵組織匯聚一堂，召開振奮人心的萬人批斗大會。
    體育館內(nèi)早已座無虛席，臺上站著一幫老人，平均年齡在六十五歲以上，每人脖子上都掛著一塊沉重的鐵牌子，頭上戴著紙糊的高帽子，如同閻羅殿里跑出來的老鬼，他們身后站著威風(fēng)凜凜的紅衛(wèi)兵小將，叉腰怒目，不可一世。
    會場到處張貼著標語口號，主席臺上方高懸**像，上千人一起高唱革命歌曲，氣氛十分熱烈。
    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聲中，一隊女紅衛(wèi)兵排著整齊的隊伍走了上來，一水的綠軍裝紅袖章紅寶書，細細的小蠻腰上扎著武裝帶，黑布鞋踏著正步，小臉上充滿虔誠與肅穆，一邊正步走，一邊喊著口號：“革命無罪，造反有理?！蹦_步將地板踏的山響。
    歌曲慢慢停下，全場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些英姿颯爽的女紅衛(wèi)兵身上，一個戴高度近視鏡的男生抱著手風(fēng)琴在舞臺角落里彈奏起《在北京的金山上》，女紅衛(wèi)兵們在音樂聲中跳起了忠字舞。
    忠字舞簡單易學(xué)，動作模仿機械運動，只要會做廣播操就會做，女學(xué)生們時而雙手高舉表示熱愛偉大領(lǐng)袖，時而站出弓箭步表示永遠追隨偉大導(dǎo)師，時而手指怒指地面表示徹底砸爛資產(chǎn)階級反動派，時而雙拳緊握表示將革命進行到底。
    最后，女紅衛(wèi)兵們以經(jīng)典造型結(jié)束舞蹈，緊跟著一個英俊的男生手持紅旗跳了出來，揮舞大旗獵獵作響，動作瀟灑無比，充滿無產(chǎn)階級豪情壯志。
    女生們都兩眼放光，因為這個男生不是別人，正是省城全體紅衛(wèi)兵的一號，紅總司的司令，陳忠。
    雙喜被槍決之后，陳忠兄弟就進了孤兒院，組織上安排陳忠多次全國巡回演講，見慣了大場面，也學(xué)會了不少東西，后來宣傳力度降低，他也就沒了用處，學(xué)習(xí)成績又落下，眼瞅考不上大學(xué)，機會忽然降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相對于其他學(xué)生，陳忠對政治事件的嗅覺更加敏銳，他不是江東第一個組建紅衛(wèi)兵組織的人，但卻是搞得最成功的的人，經(jīng)過整合，省城幾十個紅衛(wèi)兵戰(zhàn)斗隊組成了聯(lián)盟，而陳忠則擔(dān)任紅總司的司令，連那些大學(xué)生都要聽他的命令。
    陳忠個頭隨他爹，足有一米七五，別人的青春期都吃不飽飯長不高個，他卻因為小英雄的身份頓頓管飽，身強力壯，是學(xué)校里的體育生，短跑跳遠扔鉛球都是一把好手，模樣生的周正，又頂著大義滅親的光環(huán)，不少情竇初開的女生都暗戀他，絕對是學(xué)校里的風(fēng)云人物。
    一曲紅旗舞跳下來，陳忠臉不紅心不跳氣不喘，進了后臺將紅旗拋給戰(zhàn)友，接過助手王小飛遞過來的茶缸子，喝了一大口涼白開。
    昔日高高在上的中隊長王小飛，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陳忠的革命跟班了，他贊道：“總司令親自上臺暖場，效果出奇的好，革命群眾的情緒被調(diào)動起來了，很多戰(zhàn)士的巴掌都拍紅了?！?br/>     陳忠淡淡道：“小飛，批斗對象到齊了沒有?！?br/>     王小飛道：“還差一個?！?br/>     陳忠皺起眉頭：“誰這么囂張，敢不來?！?br/>     “陳子錕?！?br/>     “是他啊，這個頭號反動派?！标愔依湫ζ饋怼?br/>     “總司令，要不咱們先開始?！蓖跣★w建議。
    “不，這場批斗大會，一定少不了陳子錕，不然就完全失去了意義，別人會說我們只拍蒼蠅不打老虎的?！标愔覉猿值馈?br/>     “好吧，我派人去提他?！?br/>     “不，我親自去，你坐鎮(zhèn)指揮，讓樂隊再演奏幾首革命歌曲?！?br/>     忽然王小飛眼睛瞪大了，指著體育館的入口道：“他來了。”
    ……陳子錕走進了體育館，他走的很堅定，很穩(wěn)健，六十七歲的老人腰桿已經(jīng)筆挺的如同標槍，睥睨天下的氣概不像是登上批斗臺，而像是到大學(xué)里作演講。
    今天體育館內(nèi)外都是青年學(xué)生，這副情景和四十年前三一八慘案后，陳子錕在江東大學(xué)演講時有些相似，不同的是，當(dāng)年他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輕督軍，身后站著上千虎賁，如今他是古稀老人，手無寸鐵，身后一個人都沒有。
    隨著陳子錕步入會場，喧囂的體育館慢慢靜下來，數(shù)千雙眼睛隨著他的步伐移動，這位退隱多年的老人，虎威猶在。
    陳子錕來到臺下，慢慢觀看四周布置，體育館內(nèi)掛滿了十幾米長的紅色標語，這幅陣仗和1936年柏林奧運會差不多，標語、口號、圖騰，都是能讓年輕人腎上腺素分泌的極佳宣傳工具。
    八盞高瓦數(shù)的碘鎢燈從四面八方照過來，臺上一片雪亮，批斗對象早已就位，因為當(dāng)權(quán)派被軍人保護起來，紅總司只抓到了一些歷史反革命和右派分子，臺上的人都是陳子錕的舊相識。
    閻肅、陳壽、蓋龍泉、王三柳、曾蛟、林文龍，還有一些當(dāng)年跟隨自己的工作人員。
    這些人，當(dāng)年都是跺一跺腳江東震三震的人物，今天卻成了階下囚，在聚光燈的照射下汗流浹背，瑟瑟發(fā)抖，因為惶恐，因為痛楚，因為脖子上的鐵牌子太重。
    他們甚至沒人敢抬頭看陳子錕一眼。
    “你們的頭頭是哪個。”陳子錕道。
    陳忠?guī)е鴥擅肯鲁霈F(xiàn)在臺上，他穿一身洗的發(fā)白的軍裝，腰扎武裝帶，肩上披了一件軍大衣，威風(fēng)至極，居高臨下看著陳子錕。
    這張面孔陳子錕太熟悉了，陳忠長得和十七歲的雙喜如同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當(dāng)年雙喜還是苦水井桿子的一名小土匪，被年輕的江北護軍使救了性命，從此鞍前馬后，忠心耿耿數(shù)十載。
    陳忠很生氣，因為自己的風(fēng)頭被陳子錕搶了，他斷喝一聲：“陳子錕，你還不坦白交代，向人民認罪。”
    這一聲吼，將陳子錕從記憶拉回到現(xiàn)實嗎，臺上的年輕人不是雙喜，而是他狼心狗肺的逆子陳忠。
    陳子錕略仰頭，看著這個足以當(dāng)自己孫子的年輕人，道：“你今年有十七了吧，當(dāng)年你生下來的時候才這么點大，一頭黃毛，你的名字還是我給起的，讓你忠于民族，忠于國家?！?br/>     “閉嘴，少和我們陳總司令套近乎。”王小飛指著陳子錕的鼻子喝道。
    陳子錕啞然失笑，道：“陳總司令，誰，陳忠么，你開過槍么，殺過人么，帶過幾個兵，打過幾場仗，你毛扎齊了么，就敢自稱總司令?！?br/>     開始他的語氣還很平和，到后面越來越嚴厲，簡直就是怒斥了。
    陳忠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感覺自己雖然站的高，但依然比臺下的陳子錕矮上許多，惱羞成怒的大聲喝道：“陳子錕，你不要倚老賣老，越老越反動，越老越狡猾，來人啊，把他押上來?！?br/>     兩個紅衛(wèi)兵摩拳擦掌跳下來要抓陳子錕的胳膊，十七八歲的少年，青春期又攤上自然災(zāi)害吃不飽肚子，發(fā)育的很差，瘦的跟豆芽一樣，個頭不到一米七，站在陳子錕身后，宛如色厲內(nèi)荏的草狗站在獅子身旁。
    陳子錕道：“不用押，我自己會走?！闭f罷徑直上臺，站在最前面，目光一一掃過老部下，這些風(fēng)燭殘年的老頭都躲避著他的目光，不敢對視。
    一個紅衛(wèi)兵拿過早已準備好的鐵牌子上面用黑色油漆寫著“歷史反革命，投機家，軍閥頭子”的字眼，還用紅油漆打了個叉。
    陳子錕輕蔑的看了看，道：“我老了，掛不動鐵牌子了?！?br/>     十五六歲的少年穿著大碼的軍裝，顯得很滑稽，但臉上的表情卻是嚴肅至極的，他用尚在變聲期的男生公鴨嗓厲喝道：“然你掛就掛上，不掛就是現(xiàn)行反革命?！?br/>     陳子錕道：“我有沒有罪，由組織來定，法院來定，你們算什么機構(gòu)，這叫濫用私刑?！?br/>     少年道：“告訴你，我們是**的好戰(zhàn)士，紅總司，我正告你，立刻掛上牌子，不然一切后果自負?！?br/>     陳子錕還想逗逗他，忽然一旁的陳壽低聲道：“掛上吧，早完早了。”
    老部下們都掛著鐵牌子，正在吃苦受罪，陳子錕耽誤的時間越久，他們吃的苦頭越多，還不如盡早結(jié)束批斗，讓這幫小孩玩過癮，也好回家吃飯休息。
    無奈，陳子錕只好自己掛上了鐵牌子，牌子很重，用一根鐵絲懸在脖子上，要不是時值冬天穿著厚棉襖的話，能把脖子勒出血來，掛著牌子，頭就不由自主的要往下垂，但陳子錕依然挺立，他本來個頭就高，站在一幫低頭認罪的人中間，如鶴立群雞一般，不像是被批斗的歷史反革命，倒像是反動派法庭上不屈不撓的革命先驅(qū)。
    一個扎羊角辮的女生走上臺來，袖子卷著，露出白嫩纖細的胳膊，對著話筒敲了敲，一陣嘯叫電磁音，女生調(diào)節(jié)了一下距離，喂喂兩聲，然后字正腔圓道：“戰(zhàn)友們，同志們，萬人批斗大會現(xiàn)在開始?！?br/>     陳子錕認出來，這個女生正是閻肅的小孫女閻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