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年歲，王家這時節都要辭人，因為并非所有的伙計都能得到長期雇傭，爹爹同他說過，做買賣就是這樣，既要講究一份公道，也得狠得下心來，有的年邁或者手腳不靈便的，若一味留著，要生禍。

　　她自然也不會白費力氣跟他將什么共同發展，什么人是社會人的道理，時代所限，不是他們一個王家就能決定的。

　　這個時代，銀錢對于平民百姓是很值錢的東西，她有時候在街上走，看見有的衣不蔽體的孩子，手里拿著一文錢猶猶豫豫，從街頭走到巷尾也不舍得花，聽穗兒說，年成好的時候，一文錢能換一斤米。

　　“只要身體康健，無論男女。”春苗沖著正寫招人告示的管家說。

　　“婦人也要？”

　　“當然，爹爹巴不得來得都是婦人，他還讓我戴面紗呢，吳叔只管寫吧。”

　　“這……也是。”吳用斟酌一番，落筆，卻又問：“這年紀呢？”

　　春苗微愣，吳用以為她到底不懂這些，于是講起來：“小姐這活計若重，便要招二三十歲年輕體壯的，若不太重，還是招些三四十歲穩當一些的。”

　　但他這小姐卻一拍書案：“你就寫，十歲以上，五十歲以下，若有行動自如、實在康健的，可酌情放寬。”

　　“小姐？男女老幼都要？”

　　“是啊，這活計沒什么技術含量……呃，咳，沒什么難的地方，既有輕巧的也有重的，招來人只管分一分，酌情給工錢就是了。”

　　于是這么一份吳管家生平聞所未聞的，大咧咧的招聘啟事，就這么敲定了。

　　春苗又道：“爹爹說這樁生意不從家里走賬，不知這請人謄抄，再張貼到咱們各個鋪子，連帶紙墨，統共廢多少銀錢？”

　　“……”吳用又被噎了一下，這是要分家？“這東西總歸咱們自家都有，讓伙計們抄一抄也就是了。”

　　春苗卻堅持，說是從小事抓起，以小見到，把個吳管家給說得暈頭轉向，最后報出一個數來，這年頭紙墨都貴，但這些統共也費不了一兩銀子，春苗立即讓穗兒拿了五十兩，交給賬房。

　　“這幾天還要置辦些器具，另外跑腿以及日常采買，但凡是給我這作坊干活的，一律從這上頭支。”

　　這話自然會傳到王老爺耳朵里，春苗美滋滋的等著他老人家夸贊，想必這幾天他的氣就全消了。

　　穗兒也很高興，看著自家小姐比別家的什么一品官二品官的千金還要好，小姐小小年紀就要有自己的買賣了。

　　豆腐坊就開在三院后頭的一處莊子里，她那三叔稍微年輕一些，性子也隨和，她很喜歡。這兩天除了準備各種器具，定制一些廉價的紗布，還少不得她親自上手再精煉一些醋。

　　對伙計們的面試定在兩日后，管家說但凡王家招人，只需一日就人滿為患了，但她想著一干就要干大一些，總歸是本錢小，于是又往后拖一日。

　　正好那周先生給她放假，爹爹也不生氣了，這兩天心情也不錯，晚上也沒怎么睡不著了。

　　正當她又獻寶似的端了一盤子豆腐釀過去，打算再好好哄一哄她這老爹爹時，他老人家卻又變了風向。

　　“下站！”

　　“……爹爹？”春苗給唬的不敢上前了，穗兒也一哆嗦。

　　“便站在那里，莫動！”

　　“爹爹，我，我是來給你送菜的，爹爹不是常說晚間胃口不好？”這女紅和烹飪，可都是他近來掛在嘴邊的啊。

　　“你再氣我幾回，我便一日三餐，都吃不動了！”

　　“……”

　　屋里靜了好一陣子，春苗小心翼翼的抬頭，瞄見了那幅畫，總算猜到了一點端倪。

　　“爹爹，是不是……周先生跟你說什么了？”她試探道：“孩兒到現在也不知道，那幅畫不好在哪，總覺著是爹爹買的，就是好的。”

　　她這老爹爹向來是脾氣大，這兩天她大概也猜著了，怪就怪她語文不好，恐怕那“寒鴉”就是冬天的烏鴉，那畫上畫的是一只黝黑黝黑的烏鴉停在枝頭都凍僵了。現在恰好是冬天，是不是……周華覺得她在諷刺他大冬天的無家可歸？
　　唉，看來今天是免不了一頓打了。

　　“罷了。”

　　“嗯？”

　　“站好！”王老爺見她抬頭，又是厲呵一聲，“且聽為父與你說。”

　　“是，但憑爹爹教誨。”

　　“你這般調皮，若不是我去探望先生，他還要替你遮掩，周先生乃當今大儒，哪里會是無枝可依的寒鴉，若他愿意，天子殿上也有他一席之地。”

　　“……唔。”春苗點點頭，果然如此，他們文人墨客真是有趣，一天天作些什么詩啊畫啊的，不在里面藏點罵人的話都不算名作。

　　“我本該好好將你打一頓，”王老爺又嘆氣，“奈何先生卻與我說，你天資聰穎。”

　　“是嘛？嘿嘿嘿，先生的胸襟還是很寬廣的。”春苗大喜。

　　王老爺卻又道：“今日我與周先生暢談，先生說，為女子不易，不該把正當好年華的少女們都圈起來。又說你并非像這世間尋常女子那樣逆來順受，這是極好的，并不是錯處，讓我好生勸你向善，真正做出一番事來，不枉此生。”

　　“！”春苗愣在那里，這話聽在她的耳朵里，如同雷震。

　　就連王老爺擺擺手讓她出去，又囑咐她日后還需謹慎，但行好事，她也都模模糊糊，一路被穗兒牽著出來了。

　　“老爺也沒說什么重話，就數今天和善，小姐怎么這個樣兒了？”穗兒趕忙晃一晃她。

　　春苗并沒有立即答話，而是走到晚楓院的時候，才忽然嘆出一句：“爹爹他，真的給我找了個好先生。”

　　約定的兩日之期很快就到了，這兩日昌平縣城里都在傳，王家大冬日里招工，而且不限老幼，吳管家那天勸了她好幾回，說十歲上的娃娃雖然懂事了，但是難免不知道輕重，但春苗依舊沒讓人改。

　　這個時代人均壽命短，結婚早，而且因為常年的兵役與徭役，勞動力其實沒那么充足，只不過大家營生都艱難，所以顯得人無所事事，實際上十歲的小孩在家里已經很能扛事了。

　　況且，她有自己的打算，自從周先生那番話點醒了她，她還真就打算干一番事業，那么從小培養一批親近的骨干是很重要的，就像吳管家，便是王家的家生子，是和爹爹一起長大的。

　　“小姐，敢問你們這兒真要十歲的娃娃嗎？”她端坐在一張長案前，一個個看來應征的人，一位本來已經通過的婦人又大著膽子多問了一句。

　　春苗自知自己對著陌生人是顯得嚴肅，而且她們這些人礙于身份不同，總是害怕她這個王大小姐，所以這回故意和善一些：“只要是懂事的，都要，識字的更好。”

　　于是這婦人歡天喜地的朝家跑去，一旁的人有心動，也有說三道四的，說她掉在錢眼眼里了，十歲的娃娃也要拉出來做工。

　　吳管家看不下去，剛想說點什么，春苗忍著與陌生人說話的不適，先開口道：“諸位不要多想，我們王家向來公道，自不會給十歲的娃娃安排重活，只不過冬日里縮在家中也是冷，不如出來活動活動，也省的爹娘費心養活。”

　　此言一出，眾人都覺得有理，還很有幾個人贊嘆，只說她是好人，菩薩心腸，春苗臉上也有了笑意。

　　于是人馬齊備，豆腐坊就在這寒冬里熱火朝天起來，雖是新搭的篷子，但一日日都需要煮豆漿，熱漿熱豆腐都要在這里頭散氣，再加上人多，所以分外暖和。

　　起先人們都覺得驚奇，這時候很講究手藝不外傳的，眾人皆言這是王家的手藝，哪怕外人問起來也不敢說。不為別的，王家在昌平是個什么人戶，怕是一半人都要靠他家吃飯，所以即使學了這手藝，也沒人敢做這買賣。

　　春苗卻很是大方，讓他們頭三天都拿一塊豆腐，家里去嘗一嘗。

　　吳管家跟著王老爺精打細算慣了，看著就覺得心疼，但這也算是為王家揚名立萬的好事，他也沒說什么。

　　“吳叔，覺得這豆腐好吃否？”

　　“自然好吃，甭說我們這些沒見識的，那周先生不是也說好吃來著？”

　　“這就是了，”春苗笑笑，“這豆腐是新出的玩意兒，誰也沒嘗過，總要吃一回才知道好吃與否，我讓他們拿到家里，一連三天，他們未必不會邀了鄰居親友來，如此以來我們王家的豆腐，人人便都知道好吃了。”

　　“妙啊！”吳用撫掌叫好，還真別說，他這幾天在這里監工，那些個不成型的，或者邊邊角角的豆腐塊兒也嘗了不少，這東西不必煎炒，也得濃香的滋味，實在難得。
　　“但不知小姐賣幾個錢一塊兒？這些個物事加上人工，本錢也沒多少，想來不久就回本了。”

　　“我那五十兩銀子，還剩多少？”

　　“小姐竟是說笑，自家伙計，這些物什又是自家木房里打的，還能要小姐的錢？還剩在那四十九兩呢。”

　　“嗯，這些人的工錢，一月不過五兩銀子吧。”最貴的要數磨豆子的，一月不過兩百文，小孩子們切切豆腐倒倒水什么的，五十文便夠了。

　　“用不了，小的算過了，三兩二錢。”

　　“不，過幾天還要招些送豆腐的，車夫，大約十幾個，工錢要開到……二百六十文。”

　　“呃……行。”

　　“那這豆腐就賣，”春苗眨眨眼，“一文錢一塊兒。”

　　“啊？！”

　　“啊？！！”

　　不僅吳管家，在場的大人，甚至小孩兒們都驚訝出聲來。眼前這么好吃的物什，他們昨日拿回家的時候那簡直是捧著回去的，誰都沒見過，誰都是頭一回吃，這么新鮮，竟只賣一文錢？

　　“怎么？”春苗把吳用拉過來往外走，“這作坊一天出個一千塊兒豆腐還是沒問題的，昨日新工，還出了一千二百塊兒呢，這么算下來一個月就是三十兩銀子，賺不少呢。”

　　“……小姐，咱們家大大小小一天的飯食，就得這個價。”

　　“哈，”春苗神秘的笑笑，“吳叔～我要是指著賣這小小的豆腐賺錢，那就要餓死了。”說完，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