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小姑，這可不成，這這這，臘月二十四……”錢小爺頻頻咬著這幾個字咂舌，“這怎么來得及呢？這么快就嫁過去，多沒面子啊，這、這他是不是唬人呢？”

　　邵仁郡主正急的不行，心里話全叫他這這這的給說全了，于是又哭起來，“恐怕不是唬人，他說得事事都準，而且這么要緊的事，憑他什么神仙高人，也斷然不敢唬我……”

　　“對啊，”錢小爺看那新帕子又濕了，摸一摸懷中，一看還有，又掏出一條來，“小姑是何許人，他怎么敢唬你呢，趕明兒你就入宮告訴皇爺爺去，他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吶。”

　　于是經錢小爺這么軟中帶硬的一勸和，郡主左思右想，在閨中一宿沒睡，第二日就奔宮里養和殿去了。

　　王上這時辰正午休將起，她哪里知道她這皇伯伯也一宿沒睡好，就指望這時候養養精神。

　　大太監進去報的時候，王上一臉痛色：“孤知道她不大樂意……”王上嘆口氣，“讓她回去吧。”

　　“王上，奴才瞧著郡主急得很了，在外頭站也站不住，坐也不肯坐。”

　　終于，王上不大忍心，準備放人進來，自己親自勸一勸。

　　但誰知聽到的是這樣一番話，郡主梨花帶雨地講了一串那方士的神氣之處，又說早在賜婚頭一日他便算出了這樁姻緣來。

　　而王上憂心的卻萬萬不止這一樁姻緣。

　　比圣旨還早猜到，如何猜到，若說通神，不如說是軍情泄露！或者比這更糟的——沈臨峰有意泄露，這方士就是他找來的！

　　王上要親見那方士，邵仁郡主掩住淚痕被送去太后那里用膳將養，而同時被急召進宮的還有右相韓升。

　　“依臣之見，此系沈將軍動作也未可知，畢竟那日調其去西北，而召其子回京之時，便有遺漏軍糧冊一事被王上重罰。雖路途遙遠，其子也不至于十日才抵京。”右相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雖不及左相年老威重，但這正是王上對他的用處，需得推心置腹，什么都敢說，什么都要說。

　　“那日興許是他無心之失，孤本該按照常理，以軍情緊急之故寬恕。”王上緊鎖眉頭。

　　韓升搖頭，“臣以為不然，若因陛下重罰，而使其生不臣之心，則他未必不會因陛下輕縱而生驕傲恃功之心。此非陛下之誤，乃臣下心懷不軌之罪也！”

　　“孤也知道，可若只是恃功自傲，總不會這么快生反心。如今北疆戰事再起，少則三月，若他有意拖延，則數十萬大軍在其手下一年有余，勢必生事，如此……該當如何？”

　　韓升也皺了眉頭，只得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好在沈南碩到底是在京城，王上讓郡主與其完婚之策甚佳，如今正愁如何速成以安沈臨峰之心，倒真應該見一見這方士，”他望著外頭尚早的天色，也嘆口氣，“哪怕他確是沈臨峰派來催婚示威的，如今大軍尚在他手，北疆之戰也不得不打，王上也只好將計就計。”

　　于是王上點頭，旨意從乾元殿一道道向外傳，那道士以平民見君主之禮，先百步一叩，后十步一叩，終見天顏。

　　王上向來以明君之名著稱，見道士自然不問什么鬼神之事，既然是為郡主而請，便只說郡主的婚事，一派長輩對小輩的慈愛之情。

　　只三兩句，那方士一口咬定自己算得今歲臘月廿四，是百年不遇的上上吉日，郡主乃大貴之人，需得此日成婚才可包夫妻百年好合。

　　最終王上大笑，讓右相親自當場擬一道旨出來，著禮部操辦，二十四便二十四，還有月余，于皇家而言不是難事。

　　右相當場大贊郡主好福氣，又贊王上慈愛，為郡主婚事與將軍恩賞煞費苦心。大夏朝堂最尊貴的兩個人，和著一個道士在乾元殿高談闊論，一旁侍立的大監直皺眉頭。

　　然而那方士卻含笑，在離去時分來了這么一句：“貧道自西蓬萊而去仙南，本不欲久留京都繁盛之地，只是偶遇皇孫，結下善緣，他言道王上慈愛，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故有此一卦相贈，愿郡主一生順遂。”

　　“哦？”王上驚異，原本懸著的心又懸了懸“敢問高人遇著的是孤的哪個孫兒？”

　　“哈哈哈”方士頗神秘地笑了，“乃是最小的那位，仙逝大王爺的遺脈。”

　　當即，王上從座上站起來，直視那舉止不規矩的方士許久，而后大手一揮，大監得令，親自端著盤子，賞黃金千兩。

　　他倒也不似尋常道士那般，說個什么遠離紅塵、不戀金銀之類的話來推脫，反倒撐了袖子全收下，一袖子金元寶叮叮當當響，大監眼饞著送他出去，一路上還咒他那破衣裳爛袖子該撕裂個口子，可那金元寶到底沒掉出來。

　　然而殿內的王上和韓相卻大舒一口氣，韓相更是擦了擦額上薄汗：“合著方才這一出白演了，虧得臣那圣旨寫得洋洋灑灑，沒成想不是要給沈將軍看，是給小爺來看。”

　　王上也哼笑出來：“這小子如今，敢戲弄你我了！”

　　于是這錢小爺今日可忙壞了，這頭剛在宮門口分了九百兩金元寶，那頭召他入宮的口諭就到了，皇爺爺那么多孫子，除了平日里上朝，還真是不常見他。

　　比之方才，乾元殿又是一番新景象，王上面對這最小的孫兒，卻絲毫不見方才的慈愛，正襟危坐在龍椅上，面上嚴肅的表情一刻都不放松。

　　一旁的韓相雖立著，但鼻孔朝上，下巴也快揚到天上去了。只因論起來，丞相乃輔國之相國也，自然是與王上同輩之君臣，而他年紀輕些，算是比王上小一輩，不過這錢小爺比王上小兩輩，怎么說自己也是長輩。
　　韓升瞟了一眼下跪之人，心道：這位的前路可是不可小覷，如今不擺一擺架子，只怕經年以后沒得擺了。

　　再看錢小爺，這么直直跪著一刻了，他平時錦衣玉食，哪里受得了這個，現下膝蓋都酸疼，但到底不敢抬一抬頭。爺孫又如何？君心難測，伴君伴虎，老虎吃人，他這么細皮嫩肉，還不知道會不會沒命呢。

　　皇孫入宮面圣儀式繁瑣，來時還去琉嵐殿讓那焚香熏了熏才進來的，然而宮中的錦衣衛們可是一個個的飛毛腿，那方士這幾天見過誰，都去過什么地方，來龍去脈估計早被他這皇爺爺知道的一清二楚了，如今他只好……裝傻。

　　“孤聽聞，你這個月又常去云煙街那幾個巷子了？！”王上慢條斯理的問罪，不怒自威。一旁近身站著的大監意外的很，差點張大嘴巴，任誰都要覺得王上該問一問那道士的事才對吧？卻又看見下面的右相，竟是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

　　云煙街是京城著名的煙花柳巷，美人才女甚多。

　　錢小爺作惶恐狀，連忙道：“皇爺爺，孫兒只是偶爾，偶爾去，”為了逼真，他還煞有介事的討好笑笑，像足了一個貪圖享樂的紈绔，“皇爺爺就饒了我吧。”

　　王上聽不下去一般的嘆氣，而后發怒：“想當年你父王在時，是何等的聰慧！勤勉！”然后狠狠沖著他指一指，眼睛卻看著韓相，像是一定要說給韓相知道一般，“怎么……怎么留下個此等貨色來呢？！”

　　韓相忍笑，清了清嗓子，不緊不慢道：“王上息怒，不過小爺如此下去確是不妥，還是請王上想個法子吧。”

　　于是錢小爺又驚又懼的看著他的皇爺爺，但等發落。

　　“孤，唉……”王上似乎說不下去了似的，“孤終是念著你父王，他早年跟著孤吃了不少苦，又走得早，孤終是不忍，而今你莫要在京如此鬼混下去了，沒有封爵也不是辦法。”

　　錢小爺低著頭，心里盤算著，卻聽到和他料想的差不多的答案：“孤就封你為郡王，號……號慎！將京郊云陽郡撥給你，望你今后謹慎，休要胡鬧！”

　　“……是，”錢小爺委屈唧唧的答道，又懇求：“可否等小姑成了婚，再去封地？”

　　王上這回倒是沒嘆氣，反而若有所思，看了他一會兒才道：“允。”

　　一時間錢小爺垂頭喪氣的出宮，而宮中各個親王、王爺與郡王的眼線們早報信兒去了，有的倒還對他這遭遇喜聞樂見，但正經事忙一些的甚至擺擺手，聽都懶得聽了。

　　這云陽郡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說是個京郊之郡，實則近京皆清官，哪里有肥田，更丟人的是因為歷年來京城擴了又擴，如今云陽就只有小小三個縣，除了那府衙所在的昌平縣，另外兩縣更是小的可憐。

　　當日，便有好事者稱，新封的一個慎郡王，與封兩個縣令差不多，惹得聞者皆哄堂大笑。
　　倒是邵仁郡主聽聞，覺得是自己牽連了這侄兒，于是過他府上好一番安慰，又是帶了近千金的禮物去。

　　云陽小郡，離京城不過數十里，錢小爺自嘲，若是找一匹好馬每日往返，或許連府邸也不用搬了。

　　這次郡王的爵位，在大多數人看來，不過是明褒實貶，然而他和他這皇爺爺都心知肚明，彼此再清楚不過這是怎樣一樁事。
　　王上賜婚卻苦于不能迅速成婚，自己出手推動的這一招，在他眼中究竟是厭惡又提防的小聰明，還是眼前一亮的可造之慧呢？這次“升遷”，究竟是因為防范而遠調，還是……歷練？
　　錢小爺揉了揉自己的腦袋，嘆口氣，興許這兩者并沒有什么分別，反正皇爺爺大權在握，自己的生死全在他的喜惡之間，無可無不可罷了。

　　邵仁郡主婚期將至，京城里這陣熱鬧的風，也徹底在這寒冬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