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臘月,大雪紛紛如撒白面。
京都在大夏偏北,今歲入冬的天氣格外冷。
時至傍晚,家家戶戶都緊閉門窗在屋內取暖,即使是一片雪白的地映著,除了那座燈火晝夜的皇城,旁處鮮少有幾分光亮。
“急報,急報……”
近城門處,一銀鎧小將身騎白馬,高高揚鞭,遠遠看去除了頭上的紅幘,那一身連帶凍得發白的面孔,仿佛和白茫茫的天地都連在了一起。
“急報——開城門——”
城樓上站崗的哨子早聽見了他的鞭聲,人還沒到跟前,幾個小兵便慌忙跑著開城門,嘴里冒著白氣。
卻見那小將軍好像眼也不眨,又抽了一下馬鞭,將將從半開的城門閃身而過。
過了許久,其后跟著拿令牌的那位才到,幾個小兵生怕放過去的是歹人,匆忙上去查看,一看上頭的“先鋒”二字,這才猜到是同驃騎大將軍遠赴西北的那位。
世子白起,人稱小白龍,果然名不虛傳。
“啊呀,世子殿下怎么這時候來了,都要宵禁了。”
多虧了他世子這個名號,母親文和公主今日也才入宮,這才能過一道道宮門,但到了重華門,還是被卸去佩劍,最后連盔甲也脫了,只余一身便裝,站到了乾元殿外。
“勞煩通報王上,北疆急報!”
大太監也是個有眼色的,知道事不尋常,連忙冒著觸霉頭的風險去敲門。
當今大夏國姓錢,王上錢玄禮是第二任君主,從開國后早逝的父王手中接下的這不算穩當的江山,幾十年文治武功,造就了如今頗具規模的國土與民生。只是他年歲已高,常日里精神欠佳,脾氣也逐年暴躁。
“何事喧嘩?”果然,是迷蒙之中困意未消的怒氣。
“舅父,北疆急報!”
“白起?”年邁的君王迅速從龍榻上坐起。先是心疼他已經被凍僵的外甥,又從顫抖的雙手上結果那封急報。燭火幽微,來不及點蠟,少年便心急而又慷鏘的稟告:
北疆危急,原本王師與北疆以北的戎人在深秋大戰得勝,西北卻在此時生亂,驃騎將軍沈臨峰只得揮師前去鎮壓,留副將鎮守。
冬季北方天冷少糧,正是休養生息之時,誰料戎人首領狡詐陰險,暗中藏糧炸敗,如今趁守將不在而逆攻,已連下兩座城池。
王上幾乎一夜未眠,次日一早卻還要上朝,臉上還不能透露出一點慌亂與不適,如同這決不能透露一點出去的軍情一樣。
昨晚,他急調剛剛到西北不足半月的沈臨峰大軍回北疆,詔書上幾乎是字字竭力,咬牙切齒,甚至不顧親外甥白起身體安危,又讓他親自冒雪與錦衣衛同行至城門,錦衣衛首領又連夜出城,八百里加急快馬天不亮就出發了。
然而一早坐在朝堂上,卻是和顏悅色的另一派說辭:“還有十幾日就到臘月了,今年好事不少,春日里蠶桑養的不錯,秋日里北疆大捷連帶豐收,這個年實在是該好好過。”
一旁立刻有親近大臣上來附和:
“此皆王上勵精圖治,日夜為民之功,臣民無不感激至肺腑,今歲年節理應舉國同樂。”
“微臣也聽聞,近日百姓們早早打算操辦年貨,據說還有專購那大殷國羊肉的,羊肉向來價高,足見我大夏黎民之富足……
王上笑意更甚。
這樣的事自然要禮部應承,禮部的一位侍郎立刻恭敬站出來附和:“臣等必當盡心竭力,上報圣恩,下樂百姓。”
王上又點點頭,他帶著笑意,講話慢悠悠的,臣子們也都松了一口氣,皆以為年節將至,王上上了年紀,總不能日日發怒,難免生出些慈祥的情懷。
果不其然,早朝將畢,王上又笑瞇瞇的看向左列的幼弟,兆親王。
“邵仁這幾日可好?怎么不見她入宮?”
眾大臣了然于心,王上這是惦念起親情,這個年是真能好好過了。
這位邵仁郡主是王上最小的侄女,幾乎與幾個皇孫、皇孫女同歲,卻最是得王上歡心,圣寵優渥,尤勝公主。
“回王上,邵仁頑皮,聞說太后這幾日感了風寒,臣弟恐怕她一去,帶去了這雪天的涼氣,倒是不好。”
“誒,”親父親自然是謙虛的,王上卻看起來并不以為然,“邵仁自小懂事,如今年歲日漸長了,又生的很美,孤王聽說如今盛傳她是這京城第一美人呢,哈哈哈哈……”
“呃,這不過是坊間的戲談罷了。”兆親王又是謙虛。
父親的謙虛不是沒有道理的,眼下王上又看了看另一個角落,驃騎大將軍沈臨峰之子沈南碩,十幾日前在其父被調往西北時,被王上恩詔回京,且還賜了京官,現居刑部督查司正使。
“孤王記得,南碩今年……”王上似乎在思考,“今年二十有二?”
少年被點到,立刻從列而出,恭敬低頭不敢視君面:“是。”
“嗯,邵仁今年一十有九,一是她早年不愿嫁,二是孤王也總舍不得她嫁,總想著什么人才能配得上我家邵仁。”
王上鮮少有這樣如同平民百姓般親昵的言語,在列諸位大臣皆面露笑意,唯獨兆親王笑不出來。
“今秋你父立了大功,救了北疆數萬黎民,孤王至今覺得賞下那些金銀絹帛與這曠古功勛不相襯,而今一見你,便知道如何賞了!”
話說到這份上,諸位差不多都明白了,也樂見其成,且看看如今立于殿中央的這位青年才俊,可謂能文能武、相貌堂堂,而那久被王上親自藏于閨中的京城第一美人邵仁郡主,更是溫婉佳人。
于是在眾人的期待之下,王上從容頒旨,賜婚,兆親王府邵仁郡主賜嫁驃騎將軍府獨子沈南碩。
賜婚全程,眾目睽睽之下沈南碩跪地接旨,賜婚之榮耀倒也常有,只是寵勝公主的美人不常有,似這般在殿上當著早朝頒旨,更不常有,然而親父兆親王卻從頭到尾沒笑一下,未置一詞。
王上寵了那么多年,總算用到了。
整個早朝上至宰相下至眾多員外郎們,雖然心思各異,但都沉浸在這段郎才女貌的佳話里,欣喜不已。
唯有一向吊兒郎當站在自己眾多皇叔爺后頭的那位,已故大王爺的么子錢金貴,瞥見了龍椅高座上他那位皇爺爺眼底的焦急于窘迫。
兩日后午間,雪化的差不多了,整日里以游手好閑著稱的錢小爺在家里憋了兩三日,自然忍不住出去逛逛,于是下了朝就奔城東去了。
果然,滿京城都在論這樁曠古絕今的才子佳人之婚事,他晃蕩一番,竟拐進了兆親王府。未驚動這位皇叔爺,他直奔他這即將成婚的小表姑的閨房去了。
邵仁郡主天生的好,平素里養的又好,可到底是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家,她自十三四歲上就知道,皇伯父寵她,她的婚事的確是該賜婚的,可皇伯父每每提起都說要找這天下最好的男兒。
她不愿早嫁,皇伯父也不舍得,久而久之她也習慣了,如今她半月未入宮,竟一朝被賜婚了,早慌得不行。
“你這潑皮,我近日正苦惱的很,可沒功夫跟你鬧。”
“小姑,侄兒今日可是不得不來,”錢小爺帶著笑湊過去,
且說這錢小爺平日里游手好閑,言行舉止如此不尊重,而且雖為皇孫,可都快加冠了連個爵位也沒撈著,大王爺還早逝了,可他甭管到哪都有人喊聲爺,就連這親王府郡主閨房,也沒人敢攔著。還不是因為王上疼愛幼孫,就算不成氣候也給了個閑職讓他在朝上晃著,
“我可是特地來為你解惑的。”
“我有何惑?”郡主嬌美的俊顏嗔他,“你如何能解?”
“小姑所惑不就是這姻緣?可是我告訴你,你這樁婚事好巧不巧我兩日前就知道了,”錢小爺大冬天還搖著折扇,襯得白凈的面孔端的是幾番風流,“是一個云游的方士給算出來的,我當時不信,還差點兒打了他一頓,昨日在朝上竟然成真了,可不得趕著告訴你嗎?”
這錢小爺在別處是不可信的,可在邵仁郡主這里則不然,自小她備受盛寵,又平白得了個“京城第一美人”的名號,早惹得一眾人嫉妒,同輩的郡主公主們皆比她大許多,倒還不怎么計較,尤其是這些同輩皇孫子女,各個想著算計她。
唯獨這個比他還大半歲的便宜侄兒,從小便小姑小姑的喊得親近,又很會為她著想,今日這一遭還真像是來為她解愁的。
“方士?人在哪?我這就去看!”
郡主褪了錦衣華服,尋常便裝也難掩嬌色,于是只得帶了輕紗以遮面,錢小爺與她背著兆親王出府,同乘一輛馬車之上,不一會兒到了一個客棧里。
“西蓬萊的方士?來京城作甚?”郡主煞是好奇,親自去見。
結果這人還真有些本事,郡主先問身份年歲,又問自小經歷,到后來甚至連自己小時候隱秘惦念過一位國子監講書的大學士這事都給他算了出來。
從過午到黃昏,錢小爺難得老實,喊著笑在二樓臨床叫了壺茶,順便看向樓下招手看姑娘,正當一位沒見過世面的姑娘為他的容貌所惑,與他對笑正濃,郡主卻眼含淚水顫悠悠的讓人給攙出來了。
“呦,小姑,怎么了這是?”
“錢金貴!”郡主嚶嚀,“這什么破方士,他,他說……”
“說什么呀?”
“他說臘月二十四是吉日,我需得那日就嫁去將軍府,否則,這姻緣就……”聲音越來越小,郡主的帕子濕了,錢小爺慌亂的拿出不知哪個姑娘送的手絹遞過去,“就成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