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碗里飛進來的蛋餅,許妍嚇了一跳,抬頭一看,路從把劉蘭夾給他的菜又一點點分給許良跟許妙,到最后自己碗里只剩下一少部分。
許妍抿了抿嘴唇,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本想把蛋餅再夾給路從,誰知他把餅卷起來,從炕上下去,對劉蘭說:“嬸兒,我同學還在家等我,我先走了。”
“噯……你還沒吃完飯呢,吃完再回去啊,叫你同學也過來吃點。”
路從咬了口餅,嘴里嚼著東西,含糊不清的說:“他吃完了,不用管他,我帶回去吃。”
他一走,許妍盯著碗里的蛋餅發了好久的呆。
許良已經把桌上的菜搜刮的差不多,可還是覺得沒吃飽,于是把目光投到許妍碗里,抿了抿嘴唇,盯著看了半晌,直到許妍發覺,她嘆口氣,把蛋餅一分為二給弟弟和妹妹分了。
后來的兩天路從照舊會來許家吃飯,但他基本上只有晚飯會在這吃,早晨劉蘭差許妍去叫他,往往他都是起不來的,午飯又尋不到路從的人影,倒是晚飯的時候,他都不用叫,快到吃飯時間就自己翻墻頭過來了,不過他和第一天來的時候一樣,每次都會帶幾袋小零食,直接拆開推到許良和許妙面前,而每晚的飯菜,無論做的什么,他都是胡亂吃一點就匆匆走了。
等他走后,劉蘭就會叨咕,說她做的飯菜是不是不好吃,也或者她家的伙食太差,八成是不和路從的胃口。
每每許妍聽著都不說話,心里卻覺得路從并非像她媽說的這樣,不是挑吃挑喝,而是……
……
暑假過的很快。
其他學生都怨聲載道這假期太短暫時,許妍卻早就盼望著開學。
只是,許長龍答應給她買自行車的承諾一直沒有兌現,許妍也沒有再問過,因為她知道,如果她爸真的記在心上,即便她不問,自行車也早就到她面前了,若是她爸沒記在心上,她問了也是白問。
開學后,許妍照舊像從前一樣,起的早早的,背著書包往學校跑。
她見過無數次日升日落,見過空曠無人的砂石路,從幾個村莊經過,聽過田地里的蛙聲一片。
她的青春里,全部都是汗流浹背。
她穿帶補丁的衣褲,沒見過花裙子、也沒有好看的發夾。
初中兩年,她連一頓午飯都沒有吃過。
可即便她的青春滿是傷痕,也從未聽她口中說出過抱怨的話。
她自動規避那些傷痛,當世人皆是如此,也就覺得自己和他人沒什么分別。
可即便她再成熟、再懂事,她也不過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當希望一次次破滅,當她一次次認知到自己不被疼愛時,所有的信念都會在頃刻間崩塌。
這一天……還是來了。
許良被人打了,打的鼻青臉腫,問原因他不說,問是誰打的,他也不說。
許妍回家看見許良的樣子,當時就氣炸了,把書包放下,就出去找人,她把平時跟許良在一塊玩的皮小子們都找出來挨個問,最后才問出結果。
許良摸了一把隔壁村武龍的自行車,然后就被打了,自行車是武龍他爸剛給他買回來的,他騎出來炫耀,許良看見就稀罕的不得了,誰知摸了一把就被人揍了一頓,他個子小,長的又瘦弱,武龍跟許妍一般大,許良哪能打得過他,最可氣的是武龍打他,他連還手都不敢。
弟弟和妹妹基本都是許妍帶大的,她自己從來都舍不得打他們一下,這下許良被人打成這樣,還是因為這種可恨的理由,她根本不可能咽下這口氣。
許妍把這事一直記在心里。
第二天放學回來,在村口,許妍就瞧見武龍騎著自行車在那慢悠悠的晃蕩著,她正等著這次機會呢,于是想都沒想就跑了過去,把書包從背上拿下來,到武龍跟前使勁掄上去,直接把人從自行車上打下來,武龍摔在地上“哎喲”一聲,然后就準備還手,許妍壓根不給他還手的機會,直接騎在他身上,左右掄起兩個耳光,使足了全身的力氣,她一邊打還一邊說:“讓你打我弟弟,你給我記住了,你要再敢欺負他,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出夠了氣,許妍從他身上跳起來,拎起書包就往家跑。
她氣喘吁吁的跑回了家,一進院子,卻看見有一輛自行車停在那。
許妍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走過去,小心翼翼的摸著自行車的座子,原本都不抱什么希望了,現在卻有意外之喜,看來爸爸并沒有忘記他答應的事情,之前是她誤會爸爸了。
她擦了一下眼眶,想進屋先將書包放下,出來試一試,她還不會騎呢,不知道學會要多久。
這時,許良從屋里出來,這個時間,他平時都是很少在家里的。
他一沖出來就直接奔向自行車,許妍皺了下眉頭,生怕他弄壞了什么零件,“你毛毛躁躁的干嘛?”
“騎自行車啊。”
“那不行,你再給我弄壞了。”
許良去抓自行車把手,聞言卻說:“爸特地給我買的自行車,不是給你買的姐。”
許妍心被刺了一下,委屈的感覺瞬間涌上心頭,她強撐著沒發作,就進屋去問劉蘭,劉蘭這會兒正在廚房燒火做飯,許妍站在她跟前,低聲詢問:“媽,自行車是我爸買給我弟的?”
不說這個還好,說起這件事,劉蘭更生氣,她一生氣準要罵人,“哼,家里都快窮的揭不開鍋了,自己一天不著四六,還可勁兒慣著這小王八羔子,跟人家借錢買的自行車,自己家什么條件不知道,那么一個小畜生,爪子欠去摸人家的自行車,要我說,就該把他的手直接剁了,讓他手欠,還心疼他兒子,不能讓他兒子讓人看不起,我他媽呸……”
許妍眼睛紅了,背過身抹了一把眼淚,她忍著憋著,整張臉憋的泛紅,劉蘭卻并未察覺出她情緒的不對,還在自顧自的罵,吐沫橫飛,往灶里添火的動作像是在泄憤。
許妍進屋放下書包,憋著眼淚把作業寫完了。
“媽,我去割草了。”
“快點回來,馬上就吃飯了。”
劉蘭還生著那爺倆的氣,說話也沒有好語氣,平時許妍聽慣了不覺得什么,眼下再聽,只覺更加刺耳,她點點頭,沒應聲,到外頭拿起鐮刀跟竹筐就出了家門。
夏天的傍晚是一天中難得涼快的時候,很多人都在吃過晚飯后,從家里出來,三五個鄰里聚在一起聊天。
許妍這一路過去,遇上的都是熟人,碰上長輩不打招呼是要被人說閑話的,這話要是傳到劉蘭耳朵里,準是要挨打,許妍自小有規有矩,村里人都夸,她維護著自己的形象,哪怕是當下心情再差,也強忍著情緒和長輩們笑著打招呼。
一路挨過去,終于走到無人的荒甸子上。
她放下手里的竹筐和鐮刀,突然就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少女的哭聲中帶著隱忍的傷痛,哪怕是獨自舔傷時,也在自欺欺人的假裝沒事。
那時許妍年齡尚小,很多事情還不能想清楚,也無法看的透徹,她不懂為什么父親會這樣偏心,分明三個孩子當中,屬她最懂事,為這個家操勞最多,也屬她最爭氣,每次考試,成績都能名列前茅。
無論是親戚還是村子里的人,沒有一個不說她許妍好。
她這么好,這么懂事,這么聽話,卻連一個自行車都等不到。
事實上,從她剛上初中開始,她爸就答應會給她買自行車,可現在已經兩年多了,她靠著雙腳,走了無數個十三里路,鞋子磨破了,腳上磨出了血泡,夜里疼的睡不著覺,可是無論多累,放學后她都要爭分奪秒的做作業,空出所有閑暇時間幫父母干活,可從來都沒有人問過她累不累、疼不疼、辛不辛苦。
同樣都是父母的孩子,為什么弟弟受了委屈,他都不需要開口,就能得到她如何期盼都得不到的東西。
那個年紀的許妍并不能夠想清楚這個問題,她只能暗自舔傷,獨自難受。
在沒有人的角落里掉一掉眼淚。
回到父母面前,她依舊是那個聽話懂事的許妍。
她曾以為,只要她一直聽話懂事,父母總會把愛分給她多一些。
所以后來,她做了一件很蠢很傻的事情。
轉眼已是一年后。
許妍已經十三歲了,距離成年,還有五年的時間。
這一年,許妍的家鄉發大水,把莊稼都淹死了,農民辛辛苦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勞動成果已經被大水沖成了泡影,別的人家有其他營生的話,這日子尚且不會太難過,可許妍家里,一年到頭就指著這兩晌地的收成過活,這一場大水,算是把許妍一家卷入了最貧困的處境。
以前劉蘭嘴里吵嚷著的“揭不開鍋”算是徹底應驗了。
那段時間,劉蘭和許長龍日日打架,從白天打到晚上,“沒錢”“窮”“不爭氣”是根本原因。
新學期開學,學校照例要收學費,許妍每每到父母跟前時,都無法開口,這學費拖了一日又一日,直到有一天,許妍沒再去學校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