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已過,夏日夜短日長,天色在欲黑未黑之間。
羅國奇大步走出后門,他苦讀詩書過來,取得功名后又筆耕不輟寫狀紙,十幾年來皆是夜夜挑燈,故此成了近視眼,瞧不清近處所在,腳步踉踉蹌蹌地走下石階,入眼灰蒙蒙一片,回頭道:“羅文,快點啊!唉……若是羅武尚在便好了,才算文武雙全。你安能護我周全,手腳也不利索。走,咱們回族府,一定要修書給族兄好好整治一下這幫衙門混蛋!”
“想我羅大器一世英名,竟被賈子禮一介九歲小童毀于一旦,我也定要他身敗名裂!”
“奇爺……”羅文結(jié)結(jié)巴巴,眼睛望向前面胡同,一臉驚恐:“他們,他們來了……”
“來什么?你這奴才欺我……”羅國奇不耐煩地冷哼,腳下一滑,竟然陷入了縣城的排水道,也不知幾年沒有修理、清理了,頓覺臭氣熏天,他忍住嘔意,抬起頭來,陡然望見前方、左右的人群密密麻麻,也不點火把,就那么站著,幾百道吃人一樣的眼光向他看過來。
羅國奇剎那間頭皮發(fā)麻,當先那個人,可不正是賈琮!
安靜,死寂一般的安靜持續(xù)了幾秒,馬典史帶領(lǐng)一隊三班衙役圍住他,拿出令簽道:“羅國奇,縣尊大人有請,干脆一點,與我等走一趟牢房罷!”
“牢房?笑話!”羅國奇竭力掩飾內(nèi)心的不安,保持著慣有的居高臨下:“家兄羅郎中!羅某乃府學生員!朝廷敬重舉人秀才,羅某并未觸犯律法,爾等何以抓我?”
“太祖太宗治國之初,《大順律法》、《大順會典》明文規(guī)定,秀才舉人不得包攬詞訟,違者杖刑,按情節(jié)輕重,也有流放,你身為訟師,不知這一條么?”賈琮上前一步道。
羅國奇冷哼:“一百年后,時過境遷,那時律法已過時了,堯舜禹之禪讓難道要適用于今日嗎?天下包攬詞訟者,只有羅某一人嗎?”
“你的秀才功名已被革除,如今,你只是一介布衣!不要擺你的秀才資格!”賈琮步步緊逼,來到羅國奇面前。
馬典史心道:“論吵架,還是讀書人厲害啊?!?br/>
“我不服!我要告狀!當時畫押,必須是你賈子禮考中秀才,才能革除我功名,這是劉學臺包庇!你趁機報復!”羅國奇嘶吼:“剝掉羅某方巾藍袍,羅某也要進京告御狀!”
“平民告御狀,即使贏了,也要流放!”賈琮半蹲下來,因羅國奇一只腳陷入排水道,如此才能與他面對面,賈琮眼神充滿憐憫:“很不幸,我要告訴你,就算我院試不是案首,也必然通過,你還是輸了。你唆使羅郎中、吏科都給事中彈劾秦郎中,又以考功司要挾地方官員,魚肉百姓,他們服嗎?你可曾問過?陳敬夫何至于死?順天社倉、永定河道,你插手進去又撈出來的銀子有多少?你沒罪?好,小爺今天明明白白告訴你,小爺就是仗勢欺人,就是欺你,你要怎樣?咬我?來呀!”
諸葛亮能罵死王朗,在于攻心,賈琮每一句,都挑到了羅國奇的痛處,尤其是只有他能欺人,從沒被人欺過,這種滋味,何其難受,羅國奇氣得汗毛倒豎。
這時馬典史的人已經(jīng)扯住他雙臂,羅文也因為順天社倉的事兒,被帶回去,羅國奇邊走邊回頭,色厲內(nèi)荏:“賈琮,你別囂張,你和你的座師,會有好看的一天!我今日進了牢房,就要明日你們來請我,我也不出來!”
“相信你會意外的?!辟Z琮一笑,提高聲音呼喊道:“訟棍、妖邪已經(jīng)伏法,大家散了吧!”
……
馬典史押解羅國奇、羅文回縣衙牢房,戴通判后一步到,羅國奇、羅文當時就給二位塞了銀兩,戴通判、馬典史嘴上應承,收了銀子,嘴里答應為他說話、讓獄卒好好照顧的說。
但是當晚以王應麟為首的縣學生員又遞進來狀告羅國奇插手縣治、貪墨官銀社倉銀、逼死某鄉(xiāng)某人等等,這些生員的能量不可小覷,萬一秀才鬧事,壓都壓不住,樊知縣七竅生煙,不得不從小老婆的熱被窩爬起來。
“這個賈琮,就會給本縣鬧事!”樊知縣背起雙手,在書房踱步:“羅秀才雖已去除功名,就算不怕羅郎中,然陳敬夫一案,事涉固安……”
馬典史揣摩上級心思,獻計道:“那卑職去同知廳?讓沈同知下令固安的李縣尊,兩縣會審?審完了再把卷宗遞到順天府衙門?”
兩人正琢磨從羅國奇身上敲詐一筆,書房外門子半遮半掩地喊了一聲“縣尊”,樊林覺著納悶,自家門子何以遮掩躲藏?忽然他們見到一行四五個人徑直走進來,是誰?縣衙是這么好闖的么?
這行人,清一色的頭戴斗笠、身穿黑袍、腳跨草鞋、皮膚蠟黃。
馬典史眼尖,瞧見了他們腰間的腰牌,冷汗層層,噗通一聲跪下來,樊知縣也只慢了一小步,趕忙跪下磕頭:“不知欽差意外駕到,卑下有失遠迎!”
如果是地方的錦衣衛(wèi)百戶所,縣官自然不必下跪,可是,這行人是京里出差的,那就是欽差。
余彪五人大喇喇坐下,也不叫他們起立,由于斗笠下拉,他森冷的目光只看見一半:“羅國奇此人還另有干系,他冒犯了我一位弟兄,該當如何?”
“但憑差爺處置。”樊林利索道。
褚校尉冷哼:“如何處置?”
樊知縣、馬典史眼神對眼神,他們都是老油條,頓時心知肚明,但是,在縣衙牢房死了,他們要當干系,解釋不清,是萬萬不愿的,馬典史精明地微瞥幾人臉色:“宛平牢房修建了一百多年,年久失修,牢房自然容易坍塌,而后……羅國奇逃走了……”
“然后呢?”余彪問。
“卑職會派人便裝協(xié)助,那時羅國奇必然不會回私宅,而是回自家族府,必經(jīng)城外,城外……荒山野嶺的,尸體暴露,死了,也不見作案人手,而后,本縣會大力嚴查,移花接木,把罪名推到山賊身上,西路廳有一伙馬賊,本縣人手大力打擊馬賊,羅家那里也有個交代……”樊知縣小心道。
書房里靜寂一會兒,兩人暗自擔憂,不知這幾位還有什么不滿的?
就見余彪桀桀冷笑,陰陽怪氣道:“好一個官字兩張口,上瞞司道,下欺黎庶,好啊!好??!”
“卑下一定嚴守口風。”馬典史道。
余彪沉吟再三,眼神示意褚校尉,褚校尉說一句“帶路”,馬典史就忙不跌地帶他去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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