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怎地,忽然想起高皇帝羅迦之死,羅迦是死于青州之戰(zhàn),打敗了齊帝高緯之后,卻喪生在逆子三皇子的毒手之下;
甚至她的公公弘文帝,也是在御駕親征南朝的回歸途中,身染沉疴,不幸身亡。
她悄然地,撫了撫自己的肚子。
“陛下,你是不是又要御駕親征了?”
拓跋宏放下飯碗,站起來,將她扶住。
兩個人在寬大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他的頭輕輕貼在她的肚子上,許久,忽然驚喜地叫道:“妙蓮,這孩子在動……他在動,我感覺到了……”
孩子每天早晚,都動得很厲害。
但是,現(xiàn)在夜?jié)u漸地深了,它也要睡著了,所以極其偶爾才動一下。
“陛下,你若是想御駕親征的話,不用太顧及我……”
拓跋宏慢慢地坐直了身子,將她的手拉住。
“妙蓮,我本是想御駕親征的。看樣子,我不出馬,根本沒法制服陳顯達。他已經(jīng)連續(xù)敗了我們好幾名大將,再給他逞威下去,我們的士氣會更加低落……”
她溫柔的點點頭:“我知道……”
“可是,我很擔心你一個人在家里。而且,孩子要不了多久就會生了……”
這便是主因,他天天守著這個孩子,朝朝暮暮,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熱烈期待孩子的到來。做夢都想親眼目睹那個小家伙的誕生。
如今,孩子就要出世了,自己御駕親征,少則三五個月,多則一年半載,到時候,就算回來,孩子也快一歲半歲的了。
他實在是等不了那么久。
他喟然長嘆,臉上的疲倦之色更加濃郁:“妙蓮,我六歲就登基,到如今,已經(jīng)做了二十幾年皇帝。人人都認為做皇帝很好,富有天下,臣服四方。可是,在我看來,做皇帝是最不好的一件事情,很多時候,往往身不由己……”
就像戰(zhàn)爭。
無論你有多么討厭,都無從規(guī)避。
很多時候,還需要你御駕親征,付出巨大的代價。
如果你置之不理,后果,有時往往不堪設想。
若是換成一個尋常人,哪怕只是個普通的凡夫俗子,他就不會有這樣的煩惱,至少,他不用擔心國家就要因此而滅亡了——因為,國家不是他的。
可是,一個皇帝,就不得不****操心。
甚至連守著懷孕的妻子平安待產(chǎn),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此時,他真是處于一種天人交戰(zhàn)之中,去還是不去?為了戰(zhàn)事大局,還是為了守候妻子兒子的平安??
馮妙蓮心底的恐懼,一陣一陣的加深。
忽然很想脫口而出“不要去,千萬不要去”——這是她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可是,話到嘴邊,卻又生生地咽回去了。
她知道,自己決計不能這樣說。
一說了,必然給他帶來更大的困惑。
她只是陪伴著他,好一會兒,緩緩起身,給他倒一杯熱茶。
“陛下,你喝一口吧。”
他捧著熱茶,神情有點茫然:“妙蓮,我也不知為何,這一次,真是一點也不想御駕親征……”
她笑起來,“陛下,如果真的不想去,那就不要勉強自己。”
他也站起來,背著手,走來走去。
如果可以不去就不去的話,這世界上,哪里還會有什么煩惱?
妙蓮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她勸慰的笑容顯得很是勉強。
這一夜,兩個人都沒有睡熟,翻來覆去。
到半夜,拓跋宏忍不住了,坐起來。
妙蓮也睜開眼睛:“陛下,你睡不著么?”
“唉,妙蓮,我真想呆在家里看著孩子出生……”
沒有點燈,馮妙蓮也感覺出他臉上的那種極度的疲倦和憔悴之意。此時,她反而下定了決心:“陛下,你就御駕親征吧。”
“妙蓮,你真的愿意我去?”
她搖頭,語氣十分堅決:“陛下,我是一點也不愿意。可是,我知道你,如果這次你不去,戰(zhàn)局得不到扭轉(zhuǎn),你就算呆在皇宮里,也一日不得安寧。與其如此,不如放心大膽地去廝殺一回。”
拓跋宏凝視著她,適應了黑暗的眼睛,看到她那種出奇得冷靜的臉。
“妙蓮,我走了,你和孩子怎么辦?”
“皇宮里那么多御醫(yī),產(chǎn)婆,宮女……這些應有盡有。陛下,你只管放心出征,不用掛記我們。等你打一個大大的勝仗回來,便是送給孩子最好的禮物了。”
黑暗中,拓跋宏哈哈大笑,忽然滋生了無限的勇氣。
“好,妙蓮!!我答應你,一定大勝歸來。讓我們的孩子一出生就見到凱旋的父皇,他一定會非常自豪。”
大手撫摸在她的肚子上。
孩子也許是聽到了爸爸媽媽的笑聲,也趕來湊個熱鬧,在肚子里動了一下。
拓跋宏清晰地感到了這一下動彈,他驚喜地叫起來:“妙蓮,孩子聽到了……他聽到了,聽到我們在說他……”
馮妙蓮也笑起來。
拓跋宏意味深長:“妙蓮,我們拓跋家族自從入主中原以來,從太祖到高皇帝到太后和我的父皇……可以說,幾代人都在為了一統(tǒng)江山而奮斗。可是,幾十年下來,我們雖然占據(jù)了洛陽,但依舊是半壁江山,南朝小朝廷依舊存在。如果在我的手上,還不能結(jié)束這種局面的話,也許,我們拓跋家族,永遠也沒有統(tǒng)一天下的那一天……”
從羅迦到馮太后,再到拓跋宏……每一個人,都曾經(jīng)為了這個夢想而奮斗終身。
馮妙蓮仔細地聽著,情知他的潛臺詞。
如果統(tǒng)一不了南朝,那么,總有一天,南朝會反攻倒算,將鮮卑人的江山徹底滅絕。
不知怎地,她一想到這一點,內(nèi)心里忽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迷迷糊糊的,就如電光火石一般。
不行,他絕不能去御駕親征。
絕對不能去。
就像那些早就遺忘了的記憶,忽然慢慢地蘇醒了。
就像她曾想起的許多之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大一統(tǒng)的天下,那個皇帝,最后是誰????
并非是他拓跋宏!
而是一個叫做隋文帝楊堅之人。
如果大一統(tǒng)的人是楊堅,那么,拓跋宏經(jīng)歷了什么??
她幾乎驚跳起來。
可是,內(nèi)心的想法是凌亂不堪的,一鱗半爪,一閃而過,久久形不成一個清晰的念頭。
只想大聲喊出來:“不去……不要去,千萬不能去……”
這時候,五更天的梆聲敲響了,當當當,當當當……
太監(jiān)們已經(jīng)要服侍拓跋宏起床了,他要上早朝了。
這時候,馮妙蓮什么都喊不出來了。
她歪倒在床上,心里忽然非常非床的慌亂,非常非常的恐懼。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自己錯了,大錯特錯了,剛剛,絕不應該鼓動拓跋宏去出征的。
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自己給他下了一個可怕的決定,將會帶給他怎樣的命運?
第二日一早,拓跋宏召集群臣商議。
雖然他心底早就決定了要御駕親征,但是,并未先說出自己的決定,只是看著臺下的文武大臣們。
一些老成持重的老臣們有人出來勸阻:“陛下萬金之軀,萬萬不能有任何閃失,前方戰(zhàn)局如何,瞬息萬變,最好不要御駕親征……”
這時,咸陽王忽然道:“我倒不這么認為。皇兄文治武功,天下聞名。南朝的小皇帝相比,簡直就成了跳梁小丑。現(xiàn)在陳顯達在前方肆意囂張,正需要皇兄的赫赫武功和威名去鎮(zhèn)壓一下他的囂張氣焰……”
另外幾名鮮卑大臣也跟著附和:“是啊,陛下出馬,一定馬到成功……”
“我們和南朝打了那么多年,就等這一刻了……-”
“如果這一次錯失了良機,南朝必將更加囂張,此后,再要打過長江,兵臨城下,就更不容易了……”
……
拓跋宏聽著一干大臣們的爭論。這時候,太傅忽然站出來,“陛下,老臣對于御駕親征一事,倒覺得不妨長遠考慮……”
咸陽王不以為然:“皇兄出征,百戰(zhàn)不殆,太傅,你這是多慮了……”
“王爺此言差矣。老臣是南方人,從小在南方長大,知道南方的氣候和地形,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春了,馬上就會面臨暑熱,天氣暖和,瘟疫也隨之橫行,加上水患嚴重,如果陳顯達以此和我們對抗,情況如何,實在是難以預料。就算陛下要御駕親征,也最好等到秋日時候,那時,草肥馬壯,正是我北國發(fā)揮優(yōu)勢的時候,而且隨后冬天,黃河結(jié)冰,天氣酷寒,南方人最是不耐酷寒,相反,又成了我們北國士兵的優(yōu)勢;以己之長攻敵所短,這方是取勝的關(guān)鍵,否則,徒勞無功……”
咸陽王大是不耐煩了:“太傅,你這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對,南朝軍隊真的沒什么可怕的,就一個陳顯達而已……”
“陛下,你一定要給他一個厲害看看……”
……
拓跋宏阻止了眾人的爭論。他沉思了片刻,才道:“既然是御駕親征,就得做好充足的準備。咸陽王,你明日起,就全力負責此事。”
咸陽王大喜過望,太傅等人卻暗自搖頭,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拓跋宏,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也暗自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