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周三再一次看到她的時候,簡直大吃一驚,上一次,馮昭儀看起來幾乎要痊愈了,何故過了這么久后,反而更加嚴重了?
但見病床上的女子,奄奄一息,臉色蠟黃,一雙眼睛慘淡無神。宮女柳兒跪在地上只是哭泣:“我家娘娘不成了……”
柳兒一邊哭,一邊咳嗽,也咳出血來:“娘娘……你傳染我沒關系……但是,你自己要好起來啊、……”
周三大吃一驚,柳兒竟然也被傳染了。
看來,馮昭儀命不久矣。
他急急忙忙告辭,回去后,稟報皇帝,馮昭儀的確無可救藥,傳染病加劇,但凡接近者,無人不被傳染了。
皇宮震恐,大家都不敢再去探望馮昭儀了。
周三一走,馮妙蓮坐起來。
“柳兒,起來吧,別裝了。”
柳兒一骨碌爬起來,一邊整理身邊的豬血袋子,一邊跑出去漱口,好一會兒才跑進來,撅著嘴:“娘娘……真是難受死了……腥臭難聞……”
馮妙蓮看著她嘴角的豬血,不由得笑起來。
柳兒埋怨道:“娘娘,你還笑呢?你這是何苦?明明都要好起來了,現在這樣,陛下怎會派人來接你?呆在這家廟一輩子有什么意思?”
呆在家廟沒意思么?
為何馮妙蓮覺得很有意思?
因為那時候,葉伽快要到了。
板著指頭,一天一天地數著日子,就在來年的春天,葉伽再一次到了。
從北武當到家廟,千里迢迢,他用了幾乎一年的時間。
當馮妙蓮再一次看到他風塵仆仆的出現在自己面前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飛也似地奔上去:“葉伽……葉伽……”
兩個人的距離,不到三尺。
她生生地停下腳步。
看他臉上的風塵,看他手里提著的袋子。
他的笑容都沒變過:“妙蓮,其中有一味藥要最冷的寒冬才會有,我必須等到,所以耽誤了這么些日子……”
一拿到藥,他就日夜兼程地趕來了。
她嫣然一笑,又有點狡黠:“我知道,葉伽……我都知道……我天天都在等著你呢……”
那時,二人的距離又近了一步,葉伽幾乎能聞到她身上那股子淡淡的干凈的藥香味。細看的時候,才發現,她的精神,氣色,瞬間亮起來,穿一件月白色的衫子,打扮得非常清雅,就好像一個深閨人,千里萬里,等著歸家的良人。
不知為何,他竟然面上一紅,不由得后退一步,有些局促:“妙蓮……我先去給你熬藥……”
“不用啦,我會吩咐柳兒她們熬藥……”
“他們……他們不知藥性,不會,還是我自己去吧……”
馮妙蓮沒有再阻止他,默默地跟著他走進了廚房。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葉伽下廚呢。不由得好奇:“葉伽,你會做飯么?”
“不會。但會熬藥。”
“呵,你經常為人家熬藥么?”
“也不。我只給我師父熬過幾次藥。太后病重的時候,還幫太后熬過一次。”
她欣喜:“那我豈不是很榮幸?”
他回過頭,正好看到她的眼睛。
也許是二人之間的距離實在太近了,也許是爐灶上的火實在是太旺盛了,他一時竟然覺得發熱,她的香味也一陣一陣地往鼻子里鉆。
聲音也變得支支吾吾:“妙蓮,你這些日子,是不是好多了?”
她欣喜地:“唔,好多了……”
“這些藥下去,就會徹底痊愈……”
“真的么?”
“真的。”
“葉伽,我好了,你還會一直陪著我么?”
“當然不行啊。我得回北武當去。我師父去年底去世了,山上沒有人照應……”
她的聲音徹底黯淡下去。
原來,葉伽急急忙忙地趕著送來靈藥替自己治病,只是為了盡快離開?
“葉伽,你這次能呆多久?”
“半個月左右吧。半個月內,你的病應該可以痊愈了……妙蓮……妙蓮……”
他停下來,因為沒人回答,四周那么安靜。
抬起頭看她,才看到她滿臉的淚水,驚惶得像即將被人拋棄的小貓。
“妙蓮……”
幾乎是本能地,她伸出手去,抱住了他的腰。
葉伽身子一震,心里也一震,急得面紅耳赤。
這是他第一次被女人這樣抱住。
本想推開她,但是伸出手去,卻又不知所措,只茫然無措地舉起手,連搭在她的肩上都不敢。
“妙蓮……妙蓮……”
她的聲音全是抽泣:“葉伽……你走了,就再也沒人理睬我了……嗚嗚嗚……”
這如小孩子一般的哭聲,反而讓葉伽如釋重負。
他笑起來:“妙蓮,別怕,我以后也會來看你……”
“什么時候來?”
“呃……每三年來一次吧……”
“三年才來一次?”
那豈不是頭發都要等白了?
她的眼淚更兇了:“葉伽……我就知道,等我一好,誰也不會理睬我了……嗚嗚嗚,我不要吃藥了……不吃了……”
她放開他的腰,轉身就走。
反而是葉伽著急了,一把拉住她的手。
“妙蓮……你乖乖聽話,服藥……這樣吧,我多陪你半個月……”
“才一個月?嗚嗚嗚,不吃藥……”
“一個半月吧?”
“三個月。”
“好好好,只要你乖乖服藥,那就三個月吧……也罷,我也要等著親眼見你痊愈才放心。”
心底的小小的喜悅,就是這么浮現上來的。
呵,他說要親眼看到自己痊愈才放心呢!
這世界上,就葉伽一個人是關心自己的呢。
那些日子,馮妙蓮第一次覺得生病后的人生,如此的無憂無慮。
心情得到了極大的緩解,病情自然就跟著好轉。在葉伽的良藥之下,幾乎不到半個月,她整個人,就有點兒脫胎換骨了。
春日的午后,情思昏昏。
但是,馮妙蓮只睡了一會兒,就起床了。
衣箱里很多衣服,素雅的,花枝招展的……她挑來挑去,好生苦惱,到底穿哪一件為好呢?
柳兒要來幫忙,但被她毫不客氣地打發出去了。
選了半晌,她才挑了一件淡紫色的衫子穿上了,對鏡自照,覺得還不錯。又往臉上涂抹了一些胭脂水粉,這才施施然地出去了。
葉伽就在家廟的客房里參禪,這是他的每日功課之一。
馮妙蓮躡手躡腳地靠近,然后伸手推開了木門。
他還在屏息凝神地靜坐,閉著眼睛,雙手合什。
有一瞬間,馮妙蓮覺得呼吸都有點兒停止了——對面的男子,唇紅齒白,眉清目秀,尤其是他的脖子,在僧衣下面,露出修長的一截,褐色的,柔軟的,但是,又充滿了一種力量——她從未見過這么漂亮的脖子。
她悄無聲息地走過去。
距離他不到兩尺的時候,停下來。
“妙蓮……”
她嘟囔了一聲“不好玩,葉伽,你怎么知道我來了?”
他并未睜開眼睛,只是帶著笑意:“因為你身上有一種味道。”
她好奇地問:“什么味道呀?”
“藥味。妙蓮,我給我帶來的藥,只有你一個人身上才有這個味道。”
原來如此。
她順手扯了一個蒲團,挨著他坐下,跟他一樣,雙手合什,也那么打坐,微微閉著眼睛。
“對,妙蓮,你堅持這樣,呼吸,吐納,對你的身體很有好處……不對,雙手要這樣……眼觀鼻,鼻觀心……對了……就是這樣……”
那是馮妙蓮第一次這樣打坐,靜默。
在皇宮里許多年,不可能一直是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得隨時提防皇帝的新歡,爭寵的訊號;生病之后,心灰意冷,自暴自棄,每天但求早死超生,哪里有過真正放松和祥和的時候?
這時,默默地坐在葉伽身邊,按照他教給自己的方法打坐,吐納,反而很快平息了心神,整個人都開始輕松起來。
這樣堅持了半個時辰之后,她坐不住了,睜開眼睛。
葉伽還雙手合什坐著。
他仿佛這樣一坐,可以坐上一整天。
馮妙蓮心想,他就不累么?
但是,很快,她的目光再一次被他的脖子所吸引——真正是褐色的,柔軟的,修長的,好看得不得了,叫人恨不得去咬上一口——
她忽然覺得有點口干舌燥。
舌頭伸出來,在嘴唇上舔了一下。
可是,如此,就干澀得更加厲害了。
“葉伽,我的病能痊愈么?”
“能,你看,現在都好得差不多了。”
從最初的每天嘔血,到半個月嘔血,到現在,幾乎一個月都不曾嘔血了。
這便是好轉的最明顯證據。
但不知是在反對他的話,還是因為她這樣坐久了,頭暈目眩,身子一歪,但覺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葉伽吃了一驚,急忙伸出手:“妙蓮……妙蓮……”
她整個人歪在他的懷里,依舊覺得疲乏不堪。
“妙蓮,你怎么啦?”
“葉伽……我……我……”
第一次,她被他這樣抱在懷里。
溫暖而柔軟的女體。
也是葉伽第一次睜開眼睛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她著意地換了新衣服,薄施脂粉,整個人在大病初愈里,有一種梨花帶雨的酸楚——
這時的馮妙蓮,比她任何時候都更漂亮。
因為憐惜所帶來的別樣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