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好一個你也沒法……你是為了她才廢黜法令的,又何苦如此假惺惺的?你連太后都不放在眼底了……”
她忽然上前一步,“你就不許廢黜。”
“!!!!”
“太后說了不許廢黜!”
皇帝不敢置信。
她到此時,竟然還在提起這個惡毒的念頭,竟然逼得自己非要不再廢黜那個法令為止???
他大怒:“馮昭儀,實話告訴你。這個法律,朕是一定要廢黜!決不讓任何為了朕生兒育女的女人慘死!”
“太后說了……”
“太后太后!太后已經死了!現在是朕說了算!!!!就算太后在世,朕也非廢黜這條法令不可!!!!”
那是宣戰,更是決裂。
就如他毫不留情的警告。
“宏,你真決意立她為后?”
“請馮昭儀不要僭越!!!”
馮昭儀!
她叫他宏的時候,他回她一個“馮昭儀”。
“有蘇妲己,不見得就有商紂王。朕從來不忍對骨肉親情下手。無論是誰進讒言都不行!”
他把自己比為蘇妲己。
有這樣被趕出宮去的蘇妲己?
她狠狠地瞪著他,隨手擦了擦嘴唇的血跡。
她抬手的時候,他忽然看到她的掌心——上面那處紅色的,被燙傷的痕跡。那是因為自己啊!
是當年那么小的姑娘,冒著危險,每次都去廚房里偷剛烙好的大餅——那么滾燙的油餅,藏在手里捧著,一路小跑,到密室送給他吃——
若不是這樣,那冰冷的幾天怎么熬得過去?
是她救了他的性命啊。
舊時往日,歷歷在目。
她順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掌心上——笑起來。
多么巨大的諷刺。
他的嗓子很干很干,嘴唇也是干的:“妙蓮……你別想太多了……我一定會去接你的……”
“哈哈哈,你接我??你如果接我,就先殺掉那個生兒子的狐媚子……一定要殺掉她……”
絕望!
那是一種令人抓狂的絕望。
他剛剛軟下去的心,又硬起來,背轉了身子:“既是如此,恕朕難以答應你的要求!!!你就好自為之。”
她笑起來。
深陷的眼眶更是黯淡。
忽然抬起手,狠狠地,用盡全身力氣,一掌打在馬車上。
頓時,鮮血如注,涂得馬車的把手上到處都是。
可是,她卻不知道疼痛似的,蒼白的手垂下去,掉在空中,就像已經斷了一般。
葉伽一呆。
皇帝遽然轉身,看到她滿身的血跡,也懵了。
流血的是那只手掌——
正是她當年救他燙傷的手掌。
她自己把它廢了。
就連疼痛也不知道了。
那一刻,她把過去的馮妙蓮殺死了。
徹徹底底殺死了。
“拓跋宏,你我之間,從此恩斷義絕。終此一生,我絕不會再踏進這皇宮半步。”
四周忽然變得一片死寂。
宮女們太監們都嚇得后退。
因為,直呼皇帝姓名,那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何況,是當著皇帝,當著眾人的面。
只聽得細微的聲音。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那是她掌心的血。
此時,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那么清晰。
拓跋宏驚呆了。
葉伽也驚呆了。
他慘呼一聲:“馮昭儀……妙蓮……妙蓮……”
那時,他忘記了這是皇宮!
忘記了這是皇帝的妃子。
甚至忘記了皇帝也在身邊。
他沖過去,本能地,想要救護她的雙手,生怕這手廢了。
可是,她卻不看。
退后一步。
警惕的,就像自己身邊全是敵人似的。
敵人。
皇帝。
葉伽。
她根本沒看他們。
也沒看自己的雙手。
甚至連御醫們拿來干凈的繃帶白色布條,她也不介意……
“妙蓮……妙蓮……”
她再退一步,身子全部倚靠在馬車上面。
幾乎無法支撐了。
腦子里也是一片空白。
拓跋宏要說話,但是嘴唇竟然也微微發抖。
他說不出來。
什么都說不出來。
他的腦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就好像根本不明白,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太可怕了。
她扭頭,伸出手去拉住車轅,要爬上去。
身子一顫,暈倒在地。
終究是無法支撐。
就像一片風中的葉子。
在樹上掙扎了許久許久,終于還是墜落下來。
無聲無息的。
拓跋宏心如刀割,沖上去。
“妙蓮……妙蓮……”
他抱住她的時候,才明白她的輕薄——身子也如一片葉子。
這么久的病,她的身子已經空了。
徹徹底底干枯了。
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分量了。
“妙蓮……妙蓮……”
她睜開眼睛,那時候,眼里很空洞。
連對他那種恨意也不在了。
卻伸手,狠狠推開他。
拓跋宏竟然只能放手——因為她的血印印在他的衣服上——就那么鮮血淋漓的——他生怕,如果自己稍稍和她對抗,那片殘疾的手掌就會掉下來。
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疼啊!
就連他,都感到了強烈的疼痛。
可是,她卻渾然不覺似的。
真的不疼。
就好像那雙手,根本不是她的。
她轉身,再一次攀著車轅。
這一次,站上去了。
旁邊,觸目驚心的血痕手印。
就像烙印在他的心底。
兩名宮女攙扶著她,顫巍巍地上了馬車。
車門,即將關閉。
他看到她轉頭。
正對著他,看了他一眼。
眼神,竟然變得十分平靜。
透過他,甚至看到隱匿在后面的樹叢里的高美人——以及她的大肚子。
那時候,已經徹徹底底明白。
兒子是她的,皇后是她的,江山也是她的……最主要的是,這個男人,從此就是她的……在皇宮里,沒有兒子的女人,形同廢人。
自己已經廢了,徹徹底底廢黜了。
昔日種種,已成過去。
她閉上了眼睛。
比生了一場大病更加疲倦。
那是一種絕望。
徹徹底底絕望了。
皇帝想說什么,但是,嘴唇干得開不了口。
只是怔怔地看她。
死死盯著,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一種奇異的直覺:仿佛這是一場真正的生離死別。
就像參加一場葬禮一般。
但是,這是誰的葬禮?
是他的?
她的?
或者,是他們彼此的共同的葬禮?
他不知道。
呼吸都變得那么艱難。
“陛下……”
“陛下,告辭了……”“
是葉伽,他向他告辭。
因為馬車啟動了。
他也上馬了。
從此,離開這個皇宮。
拓跋宏沒聽見。
也沒回答。
甚至不知道如何回答。
“陛下……告辭!”
葉伽重復了一聲,追上去。
那時,,馬車門合上了。
咣當一聲。
拓跋宏最后一次看到妙蓮的臉——慘淡,蒼白,毫無血色和生氣。
就好像一個木偶一般。
此后,這印象就一直那么烙印下來。
等他模糊的眼睛再要看時,已經不見了——徹徹底底不見了。
鐵皮的馬車,把她包圍。
就如一個即將消失的影子。
車輪轱轆。
馬蹄聲聲。
甚至連葉伽也快消失了。
他追上去,大聲地喊:“葉伽……葉伽……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治好她……一定要治好她……”
“陛下,我一定竭盡全力。”
…………
對白如此蒼白。
就如他的喉頭,翻滾。
一種激烈而蒼白的情緒。
就好像在和自己的過去,自己的曾經,做一次了斷。
痛徹心扉。
父皇死的時候,母后死的時候……他都從不曾如此的難受。
那是父母之死,遠遠比不上的。
自己錯了么?
難道真的錯了???
就算她生病了,那么長的時間,自己何嘗沒去探望她?
何嘗不曾遍訪名醫?
甚至反對一切大臣的意見,依舊讓她住在昭陽殿養病。
此后,立政殿再也不曾進過其他的女人。
連高美人都從不曾入駐。
自己這難道還不夠???
就因為不曾答應她殺死高美人?
就因為自己想廢黜那個慘無人道的法律???
難道不該廢黜?
如果自己答應了她的要求,那么,跟商紂王,夏桀之流有何區別???
難道人命在所謂的妒忌面前,在所謂的利益面前,真的如此不堪一擊???
他不知道。
這一刻,縱然他昔日如何的自詡英明,但是,也說不出來了。
就好像妙蓮離去時的那張臉——此時,他才明白,自己并不那么了解妙蓮——縱然是青梅竹馬,多年相交,也不那么了解。
因為她那樣的決絕,激烈,是他從未見過的。
這不是馮妙蓮。
決不是自己認識的妙蓮。
那一刻,他只想到馮太后——自己的生母。
馳騁縱橫20幾年的馮太后。
當年,她和父皇決裂,甚至不惜當著父皇的面,服毒自殺。
他曾以為,這一生,都不會見到這樣可怕的場景了。
殊不料,卻發生在自己身上。
而且,是自己最最深愛的女人。
那時,馬車已經走遠了……
藏在樹叢里的高美人也心驚膽戰地走出來,趁著皇帝沒發現,急忙回了昭陽殿。
宮女們前呼后擁,她坐在貴妃椅上扶著心口:“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馮昭儀竟然是這么可怕的一個女人……”
這樣的激烈,簡直是她根本不敢想象的。
馮昭儀竟然自廢掌心。
她把自己廢了。
女人的一雙纖纖玉手多么重要啊。
她竟然這樣不顧一切。
難道不再靠一張臉吃飯了???
侍女們給她端來壓驚的茶水,金珠給她削水果。
但是,她的驚壓不下去。
“天啦,馮昭儀真是太可怕了……”
“娘娘稍安勿躁,要顧著肚子里的小王子呢……”
金珠眉開眼笑:“現在,娘娘的大敵已經去掉了,娘娘還有何不放心的?”
“金珠嬤嬤,你沒聽陛下追上去叫國師治好她?”
“治好也沒用了。娘娘一萬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