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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偶遇

    此次吳城大勝,說明了兩件事:其一,北蠻言而無信,改不掉侵略本性,皇上前次和談,完全是錯誤的;其二,丁蘭察治軍有方,無人可以代替,大軍理當(dāng)還交由他統(tǒng)帥。
    當(dāng)然,關(guān)于皇上決策失誤之事,是沒人會提起的,皇上自己自然也不會說,但看此次封賞之豐厚,恐怕皇上自己心里是很明白的。而從邊關(guān)潰敗的將軍本是鄭王的門生,雖然不是鄭王親自舉薦,但細說起來,鄭王也沒什么光彩。一時之間,朝中倒是正氣大長,鄭王一派頗有些灰頭土臉。
    羅靖身為丁蘭察的左膀右臂,又在吳城大勝中立了大功,由游擊將軍再升一級,升為車騎將軍。本來皇上有意將都城的兩營衛(wèi)軍交給他,但似乎又是鄭王說了什么,最后讓他做了皇宮侍衛(wèi)首領(lǐng)。說起來侍衛(wèi)是近臣,但兩營都城衛(wèi)軍卻是實實在在的兵權(quán),兩相比較,鄭王是什么用心,昭然若揭。
    不過不管怎樣,羅靖近來都算是春風(fēng)得意——還不到而立之年就升了車騎將軍,又做了侍衛(wèi)首領(lǐng),這是多少人一輩子都想不來的。皇上除了金銀珠寶,還額外賞了一座宅子,雖然不大,卻十分精致,何況座落在城東,據(jù)說周圍都是官員的宅第,可算是寸土寸金的地方。羅靖向來也不信什么黃道吉日,何況侍衛(wèi)要值朝,住在驛站確實不方便,因此宅子一賞賜下來,他就帶著碧煙等人搬了進去。
    宅子分東西兩院,花木錯落,布置得十分雅致,只是有些時候不曾住人,有些荒了。宅子雖然是皇上賞的,可是下人卻不能賞,羅靖總共才四個人,想把這宅子收拾起來也不是容易的事,只好先在東院打掃幾間住下再說。
    雖說是將就著住,也得清掃干凈。羅靖倒不苛求,碧煙卻覺得住處若是邋遢了實在受不住,指揮著哥哥和沈墨白,整整的折騰了一天。等羅靖值了朝回來,東院倒是煥然一新了。碧煙累得渾身發(fā)軟,碧泉打發(fā)她休息,自己到廚房去弄飯了。羅靖一進院子,就只看見沈墨白站在中庭的梅樹下,一根根細細地剪枝。
    梅樹很有些年頭了,枝干虬曲,黃昏中自有蒼勁之意。沈墨白想是剛剛沐浴過,頭發(fā)還微微濕著,穿一件白衣,寬寬的袖口落下來,露出半段手臂,在濃綠的葉影中顯得格外晶瑩。羅靖在皇宮里呆了一天,大事小情瑣碎無比,鬧得他心里著實有幾分煩亂,不過此時看到沈墨白,那幾分火氣立時涼了下去,走到他身后,笑道:“做什么呢?”
    沈墨白回頭對他一笑,舉舉手上的剪子:“修枝。”
    羅靖看他眉眼彎彎,難得的平安喜樂,不由得展臂抱住了他:“起風(fēng)了,怎么不多穿點衣裳?”
    沈墨白臉上微紅,想轉(zhuǎn)過身去卻被羅靖抱住了,只好低頭用手指揪著羅靖的衣裳下擺,喃喃道:“不冷。”他也想說句親熱的話,卻不知該說什么好,半天才道,“值了一天的崗,累么?”
    羅靖笑道:“沒什么累的,只是太瑣碎了些。聽說一入冬京城晚上就有燈,今天帶你們?nèi)タ础!?br/>     沈墨白往碧煙的房間看了一眼,低聲道:“碧煙姑娘忙了一天,累了。”
    羅靖挽著他的手往房里走,隨口道:“讓她休息,我?guī)闳ァ!?br/>     正說著,碧泉滿身煙火地從廚房里出來,正聽見這句話,神色微微一變,隨即低了低頭,道:“爺回來了?飯做得了,我現(xiàn)在就收拾。”
    羅靖想了想,道:“不用收拾了,我?guī)兹ソ稚限D(zhuǎn)轉(zhuǎn)。你和碧煙也累了一天,早些休息,不用等我。有兩間房子先住著就好,不要把自己累成這樣。想吃點什么?我給你們買去。”
    碧泉的臉在暗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是道:“我倒沒有什么想要的,煙兒……爺給她帶些點心回來也就是了。”
    羅靖點點頭,看看沈墨白頭發(fā)還有些潮,便道:“給墨白拿件帶風(fēng)帽的披風(fēng)來,頭發(fā)濕成這樣,看出去吹病了。”
    沈墨白這二十年還真是從未生過什么病,但還不等他說話,碧泉已經(jīng)回身進房,片刻果然拿了件披風(fēng)出來。這披風(fēng)是羅靖的,沈墨白披上真是又寬又大,幾乎拖到地上,哪里好走路。羅靖哈哈大笑,索性把他攔腰一抱,送上馬背,自己翻身坐到他身后,輕輕一抖馬韁,沿著街道走去,留下碧泉站在樹影之中,默默望著兩人背影。
    京城果然不比別處,天色已黑,街上猶自燈火通明,沿街都是叫賣的擔(dān)子,什么泥人糖人、胭脂水粉、涼糕熱面,無所不有。雖然天上不時飄下雨絲,仍是熱鬧非凡。羅靖多年在軍中,少見這等繁華,沈墨白更不用說,只覺眼睛都不夠用了,左邊右邊看個沒完,只覺什么都新鮮。羅靖買了幾樣小食,兩人四只手占得滿滿,邊吃邊看,正在有趣之時,忽然前面吆喝開道,遠遠一頂四抬轎子走了過來。轎身金線刺花,在兩邊燈光下華麗耀目。路上行人紛紛躲避,羅靖也策馬避到一邊,隨口向街邊小販道:“這是哪家的家眷,這么晚了還在外面?”
    那人是個老者,頭發(fā)花白,擺了個餛飩挑子,顯是長年在此的,聞言笑道:“你這位小公子敢是剛來京城的?這是鄭王的王妃娘娘,聽說是常常進宮陪皇后娘娘說話的,這時候回來是經(jīng)常的事。而且將近新年,京城女眷,多有晚上出來游玩的,不算什么。就比如你公子,不是也帶著女眷出來么?”
    羅靖一怔,低頭看看沈墨白,不禁失笑。原來沈墨白頭上戴了風(fēng)帽,連半個臉都遮住了,又生得這般白皙,老人老眼昏花,只當(dāng)成是女眷。
    幾人說著話,那轎子已經(jīng)到了眼前,風(fēng)微微吹起窗簾,羅靖一眼瞥過去,只見車窗上搭了一只手,細白纖長,如同美玉雕成的。恰好一片云此時飄過,灑下幾點雨珠,有一滴被風(fēng)吹進馬車,落在手指上。那只手像被什么燙著了一般,倏地縮了回去,車簾也重新垂下。羅靖悚然一驚——就在這頃刻之間,也不知是不是他看錯了,那水滴落上的一根手指,竟然迅速彎曲粗大起來,肌膚變得粗糙黑褐,指甲更是如同刀鋒般尖銳地彈出——這哪里還是人手,簡直便是鷹爪!轎子已經(jīng)走出很遠,他還死死地盯著,心中真是翻江倒海。鄭王娶的這個所謂的側(cè)妃,究竟是人還是妖怪!
    沈墨白不知為什么轎子過去了羅靖還勒著馬,看他深思的模樣又不敢驚動,顧自四處張望。京城雖然熱鬧,卻也少不了乞丐,有幾個看到羅靖策馬而立,馬匹高大,鞍韉鮮明,想是有錢的主兒,便逡巡著靠了過來,大著膽子拉了馬鐙討錢。羅靖從沉思中驚醒,一看這幾人老的老小的小,衣衫襤褸面目黃瘦,目光中帶著畏怯,不似做慣了乞丐的,雖然拉住了馬鐙,卻不知如何說話,只反復(fù)道:“老爺可憐可憐,賞幾個錢吧,老爺可憐可憐,賞幾個錢吧……”
    沈墨白看得心軟,將手里的點心遞過去。兩個小的接了就往嘴里塞,險些噎著。羅靖皺了皺眉,摸出點散碎銀子拋給他們,一面道:“聽你們口音不是京城人,怎么討飯討到京城來了?”
    老人緊緊攥了銀子,喃喃道:“我們不是京城人,是常州山里人啊。”
    羅靖雖然已經(jīng)不再把常州守備府當(dāng)作家,但說起常州人,仍然有些鄉(xiāng)情,又多摸出點銀子,道:“常州這些年還算風(fēng)調(diào)雨順,你們怎么弄成這樣?”
    老人渾濁的眼中滾出淚水,沙啞地道:“是發(fā)水啊……下了幾天雨,突然停了,娃的爹娘以為雨停了,就進山去采藥……誰知道突然又會下那么大的雨,山洪說來就來,全沖走了啊……”
    沈墨白渾身一震,手里的東西全部落到地上,猛地彎下腰,用力太猛險些跌下馬。羅靖一把扯住了他,道:“你做什么?”沈墨白恍如未聞,仍然彎著身子向老人道:“你說的是什么時候?”
    老人被他嚇了一跳,哆嗦著道:“就是去年夏天……本來那個時候都是梅雨,誰知道突然就晴了三天,他爹娘以為天就晴了,上山去采藥,誰知道……”或許是傷心太過,老人神情都已麻木,眼里淌著淚,臉上卻是全無表情。
    沈墨白慢慢直起身,羅靖只覺他抖得像風(fēng)里的柳條,連忙攬住了,雙腿一夾馬腹,往來路就走。沈墨白呆了半天,突然掙扎起來:“我要去找他們,我——”
    羅靖雙手用力,將他箍在懷里,沉聲道:“別鬧!街上的乞丐多了,你一個個都要去找?”
    沈墨白掙扎著道:“可是他們是——”
    羅靖把他轉(zhuǎn)過來面對自己:“這與你無關(guān)。”
    沈墨白驚駭?shù)乜粗骸霸趺磿c我無關(guān)?是我借——”
    羅靖再次打斷他:“真正說起來,是工部耽擱了七天,才讓糧隊受困,否則我們早就到了邊關(guān),又何必借晴?”
    沈墨白怔怔看著他,喃喃道:“可是,是我借……”
    羅靖把他摟在懷里,輕輕拍撫他后背:“你也是無心。這幾人我自會照看,不要再想了。”
    沈墨白貼在他懷里半晌,幽幽道:“那道人說過,我是魔……”
    羅靖粗暴地打斷他:“胡說八道!我自幼被人算命克父克母,原來也不過是有人自作自受,你難道還真相信那瘋道人的話?”
    沈墨白抬頭看他,神情茫然。羅靖看他這副模樣,心里不自覺地有些柔軟,將他摟得更緊些,道:“我雖不信神佛,卻聽有句話說得好: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你難道是有心為惡?”
    沈墨白立刻用力搖頭。羅靖微微一笑:“既不是有心,還多想什么?”
    沈墨白做不到這么灑脫,低下頭去,神情黯然。羅靖知道他不會再有心思游玩,便策馬返回,兩人算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進了宅子大門,碧泉便迎了上來。羅靖翻身下馬,將沈墨白也抱下來,微微有些詫異:“怎么還沒休息?”
    碧泉看一眼沈墨白,道:“煙兒有些不舒服,我剛剛給她熬了藥。”
    羅靖眉頭一皺,想起自己答應(yīng)帶的點心完全忘到了腦后,便道:“我去看看,是白天累著了吧?”向沈墨白道,“你先回去休息。”
    碧泉牽過馬,微微低著頭,用不高不低的聲音道:“今晚大帥派人來過,問爺幾時下定?”
    這一聲不大,但院子里靜悄悄的,就聽得格外清晰。沈墨白剛剛轉(zhuǎn)過身去,聞言渾身一震,腳似乎釘在了地上,艱難地轉(zhuǎn)過身來看著羅靖。羅靖倒沒有注意,一面往碧煙房中走,一面道:“大帥是什么意思?”
    碧泉有意無意地瞥一眼沈墨白,平平道:“大帥說,都是一家人,不用什么派場,但面子上禮還要過得去。大帥過幾日就要啟程回青州,繞道親自過去給爺下定。我看爺明天還是去大帥府上商量一下,總不能連定禮也讓大帥出。”
    羅靖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丁蘭察固然是拿他當(dāng)兒子看待,恨不得一手就給操辦了婚事,但畢竟不是親父子,連定禮都讓丁蘭察拿,那也太不像話。
    碧泉一面跟著羅靖走,一面斜瞥沈墨白,口中輕聲道:“爺,有句話,碧泉不知該不該說。”
    羅靖瞥他一眼:“有什么不直說,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碧泉垂頭道:“這話,碧泉說了未免太沒規(guī)矩。”
    羅靖皺眉道:“什么規(guī)矩,有話快點說,否則我拿鞭子抽你了!”
    這是碧泉小時候羅靖經(jīng)常拿來嚇唬他的話,其實從來也不曾打過他,與其說是威脅,不如說是玩笑。碧泉輕輕一笑,道:“爺既這般說,碧泉就大膽了。煙兒也跟了爺這些年,至今,還沒個名份,日后夫人進了門,恐怕……”
    沈墨白從聽到下定就呆站在院中,眼看著羅靖主仆走遠,只覺院中的風(fēng)似乎格外的冷,吹得他雙腿都有些邁不開步。他雖然早知道碧泉和碧煙都是羅靖的人,卻從來沒有想過羅靖還要娶妻,更沒想過什么名份之爭。如今碧泉輕輕幾句話,就把一切都在他眼前攤了開來,讓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身份的尷尬——他在羅靖這里,究竟算什么?
    碧泉從房里出來,反手關(guān)好了門,走到沈墨白面前,輕聲道:“外面風(fēng)大,爺讓先生回房休息呢。”
    沈墨白茫然地隨著他的話轉(zhuǎn)身。碧泉跟在他身邊,含笑道:“先生是讀書人,這些禮儀的事想必比我這個粗人明白。爺也不懂這些定禮什么的,先生倒是拿個主意,看下什么樣的定禮才好?”
    沈墨白茫然道:“我,我也不懂……”
    碧泉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從容道:“現(xiàn)下家里沒什么人,這下定的事,少不了就是我們幾人操辦,我是不懂,煙兒又是個女人家,先生可要搭把手才是。”
    沈墨白聽得心里冰涼,喃喃道:“將軍……”
    碧泉微微一笑:“爺在煙兒屋里歇下了。先生要什么,只管對我說。煙兒從前不懂規(guī)矩,不過日后爺成了親,她也有了名份,實在不合適再這么野。說來男女有別,先生日后少什么東西,對我說就好。”
    沈墨白對他后面的話簡直沒有聽進去,只覺一字字都像針?biāo)频脑谧约盒纳希鷣y答應(yīng)了一聲,逃也似地進屋里去了。留下碧泉站在門外,良久,臉上漸漸浮起一絲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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