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和陌生人打交道就是這樣。你會因為一句話而喜歡上一個人,也會因為一句話而討厭一個人,并決定今后不再深交。
可彩虹自詡是個理性的人,理性的人不會讓非理性的因素左右自己。她想起了導師關燁的那句話:季篁可不是一般的心高氣傲。
也許季篁一貫心高氣傲,只是沒被她發現。如果這是他個性里重要的一面,她了解得越早越好,何況他們也不是第一次因為學術問題吵嘴。
彩虹決定將此次過節兒定義為“學術分歧”。鑒于季篁在她面前的表現一直拿著正分,現在突然出現了一個負分,應當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
去圖書館借了幾本書,然后回休息室熱飯,彩虹捧著飯盒回到了辦公室,發現季篁正坐在桌邊吃午飯。
還是那幾樣,彩虹已經給起了個外號,叫作“西門吹雪套餐”:一只雞腿,半碗白飯,一杯開水,一根黃瓜。他吃得很慢,很認真,仿佛是一種享受。
彩虹不禁幽幽地嘆息:“一個人寫出來的東西是垃圾不要緊,如果吃的東西也是垃圾——他的人生就太悲哀了。”
確定這話的用意只是捉弄,季篁抬頭看了她一眼,低頭繼續吃飯。
她走到他身邊,彎下腰,在他耳邊說:“季老師,從沒有人把我的論文扔進垃圾桶,從沒有。”
“……”
“從沒有人這樣詆毀我的工作和我的研究能力。”她聲色俱厲。
季篁不動聲色地從垃圾桶里撿起那團紙,捋平,還給她:“去投稿吧。總編是蘇少白,祝你好運。”
“蘇少白?”學術界一聽見這名字就跟活見了鬼一般,沒見過世面的彩虹臉一下子白了。
“如果你聽了我的意見就氣成這樣,聽了蘇少白的意見一定想上吊。”
說罷,他低頭繼續吃飯,可他津津有味的吃相又惹怒了她。
她一把奪過他的飯盒,“咣當”一聲,扔進垃圾桶。
季篁皺眉:“扔我的午飯?我以為我們不過是進行了一場學術討論,有必要上升到暴力的形式嗎?”
“垃圾應當放在裝垃圾的地方。”
“何老師,你剛才說過,不必太照顧你的自尊——”
“你不必太照顧我的自尊,但你不能忽視我的自尊。季篁,我是你的同事,不是你的學生。”
他兩手一攤:“我以為你想聽我的意見,我也告訴了你我的意見不一定專業,如果不愛聽就當我沒說。”
她在空中大聲吸了幾口氣:“好,很好,季篁,你……你很有趣。說說看,你將用什么行動來彌補你的過失?”
他沒聽明白,道:“我?有過失?”
“從學術的角度上說,你侮辱了我。”
“有這么嚴重嗎?”
“是!你必須向我道歉!”
“No.”
“你必須要替我修改這篇論文,修改到足以發表的程度。”
話一出口,連彩虹自己都覺得無理取鬧,甚至有點勒索的意味,但她被自己的臨場發揮嚇到了。
“什么?”
“你得替我修改這篇論文。”
他凝視著她的臉,看了看表,又想了想道:“修改可以,不過我是第一作者。”
“你不能署名。”
“為什么?這相當于我重新寫一篇。”
“無論你怎么改,這篇論文是我的,你必須要采用原稿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內容。”
“何老師,你看我像魔術師嗎?”
“怎么不像?你不是說這篇不好嗎?點石成金不是魔術師的特長嗎?”
“No.”
她注意到季篁奇怪的表達法。因為在這種情況下用“沒門兒”顯得太無禮,用“不”顯得太堅決,用“不行”又顯得太軟弱,所以他用一個英文的“No”概括了以上三種表述。
“不會很累的,我已經寫了百分之七十,你只要補充百分之三十就夠了。”
“No.”
她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這叫作“少女的祈禱”。沒人能夠抵擋這樣的凝視。果然,季篁也被這花仙子般瑩瑩閃動的目光擊中了。
“這樣吧,”他終于說,“你自己寫,我指點指點你。”
彩虹得理不饒人地叫了起來:“嘿,說話注意口氣。我們是同事呀,同一年參加工作,一模一樣的工齡,誰也不比誰低,怎么是‘指點’呢?至多是‘同行間的探討’——”
他閉嘴,開始收拾東西。
彩虹絕望地翻了一個白眼,核心期刊啊,將來升官發財評職稱,哪樣不靠它?她又何必死抓住面子不放?
“好吧,季老師,你指點指點我。”
他喝下一大口水:“我過半個小時有課,下課之后討論你的論文,可以嗎?”說罷,又將剩下的半杯水一飲而盡。
她忍不住問:“你干嗎老喝水?口渴嗎?”
“我沒吃飽。”
“哦,對不起!”彩虹一股兒腦兒地將自己的盒飯塞到他手中,“你吃我的午飯吧,五香牛肉、虎皮青椒。我最近在節食,剛吃過一個蘋果了,我不餓,真的!”
他怔了怔,搖頭:“謝謝,沒法吃,我……對花椒過敏。”
彩虹愣了愣,她從沒聽說有人對花椒過敏。不過,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季篁從來不寫板書,一個字也不寫。關鍵的句子他會口頭重復,還會問學生們“記下了嗎”,但他的手指幾乎從來不沾粉筆。
因為這個,學生們都認為他很酷。
“你對粉筆也過敏,對嗎?”
“我有哮喘。”他說,“輕度的。”
“這會影響你幫我改論文嗎?”
“不影響。”
“那你愛吃什么?”彩虹趴在桌上支起雙腮溫柔地笑了,“我去買給你。白斬雞吃嗎?東食堂做得可好了。你一定要吃哦,我請客!”
“為什么聽說我有哮喘你會笑?”季篁問。
“……”
“想起來了,”他說,“何老師喜歡容易受傷害的男人。”
他用一種奇怪的表情打量她,似笑非笑,目光盡處萬水千山。
調侃?揶揄?諷刺?捉弄?她努力分辨,卻一無所獲。再度凝眸時已煙消云散,他的目光又如往日那般深邃寧靜。意念不經意地起落,月落星沉,微瀾泛起,似有無數游魚戲在水底。
她迷惑地看著他,此生未見過如此的目光。
“我去買飯。”她說。
吃完了彩虹買來的白斬雞和水果拼盤,季篁教課去了。彩虹從柜子里找出毯子躺在沙發上午睡。她回味剛才的一番舌戰,怎么看都覺得是自己在借學術交流的幌子想方設法地接近季篁。她原以為共用一間辦公室會產生很多機會,可一個月過去了,沒有半點進展。除了上課,季篁很少來學校,為了讓她自在地午睡,他幾乎避免來辦公室。就算一周有那么一兩次見面時光,也是匆匆忙忙,互相點個頭,像一對老派紳士,談談天氣,談談花草,如此而已。
那樣一個薄荷般清涼的男子,卻令彩虹著了魔,苦苦等待靈魂的下一次交合。
半小時之后她被手機吵醒,來電顯示著韓清的名字。
“彩虹,能求你一件事嗎?”她開門見山。
“什么事兒?”
“夏豐周五有個面試,泰宇傳媒招一名企劃部經理。”她頓了頓,說,“我上網查了一下,泰宇隸屬元祐集團,你能跟蘇東霖打個招呼嗎?”
“泰宇傳媒?”彩虹說,“夏豐在省報待得不舒服嗎?那可是正兒八經的事業單位啊。去這種傳媒公司工資是高,風險也大,壓力只怕要翻好幾倍吧?”
“彩虹,房貸這么重,我的工資又這么低,靠他在廣告部的收入很吃力。何況,”韓清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道,“夏豐的上司前幾天透出口風,對他的業績不滿意,可能要將他調到工會。在他們那里工會絕對是閑職,快下崗的人才會往那里打發。”
彩虹遲疑了一下,道:“電話我可以幫你打,但蘇東霖是什么態度我就不知道了。”
“只要你求他,他肯定答應。”韓清說,“你們的交情擺在那里。”
這種時候,不能不幫,彩虹點點頭,道:“行,我這就打電話,過會兒給你回話。”
掛掉手機,她忽覺一陣莫名的緊張。多年來她與東霖之所以關系親密無話不談,正是因為她從不曾向他要過什么,或者托他辦過什么事,盡管知道蘇家財大勢大。她與東霖就算有點子小交易——諸如代寫情書、輔導學習之類——從來都是公平的。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幾年的交情算下來,誰也沒欠誰的。畢業找工作那么大的事兒,那么需要援手,彩虹也只是緊緊抓住了關燁。導師嘛,她不張羅誰張羅?
小心翼翼維持起來的奇妙平衡,今天被韓清的一個電話打破了。遲疑片刻,她撥通了東霖的手機。那邊傳來懶洋洋的一聲“嗨”。
彩虹單刀直入地道:“東霖,有件事要求你。”
“什么事?”
“夏豐周五去泰宇傳媒面試企劃部經理,你能跟那邊的老總打個招呼嗎?”
“打什么招呼?”
“夏豐想換工作,你能不能替他說說?”
她問得直接,蘇東霖答得干脆:“不喜歡這個人,不歡迎他來泰宇。”
“哎,夏豐礙你什么事了?泰宇只是你的子公司,就算是上班也不會來和你打照面,你管他做什么?”
“此人志大才疏、剛愎自用,而且心胸狹隘,嚴重情緒化,沒人能跟他合作。”
“韓清最近很困難。”彩虹只得將語氣放緩,“房貸壓力大,夫妻倆老是吵架。”
“這關我什么事?這是夏豐自己的事吧?”
“好吧,你不喜歡夏豐,這事就算你幫幫韓清,行不?”
“我跟韓清也不熟,沒熱乎到幫人找工作的地步。彩虹,你一向很少攬事的。夏豐這個人,你幫他他不領情,不幫他他還怨你,怎么做都沒好下場。你可別惹事上身。”
撇清得真快。雖知這人一向如此,彩虹的心還是寒了一寒,忍不住說:“蘇東霖,為什么一到人際關系上你就變得這么精明?”
何止是蘇東霖,彩虹覺得她身邊的人——包括她的母親——一談到人情世故個個火眼金睛,見解驚人,獨獨襯出她是個傻子。
“那是因為你太傻。”
“你不幫他們這個家就完了,昨天兩口子都打起來了!”
“靠!”
“幫幫韓清,算我求你了!”
那邊沉默了幾秒,東霖說:“這樣吧,我這里行政部缺人,如果韓清愿意來上班,讓她明天來找我。這個職位的應聘今天close(截止)了,收了三百份簡歷,她明天不來我就選別人。”
“喂喂,我是說夏豐!”
“夏豐不要,韓清可以。”
“嗯?——啊?”沒想到東霖轉得這么快,一下子來這一招,彩虹傻掉了。
“可是……夏豐怎么辦?”
“可以當家庭婦男嘛。”東霖在那邊笑得很得意,“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彩虹,你不是搞女權主義的嗎?”
02
事不宜遲。彩虹也不睡了,手機沒電,徑直下樓去圖書館民國時期資料室找韓清。
彩虹本科、研究生時期的好友在這個城市里混的還有好些個,逢年過節也常往來,但說到親密無間就誰也不如韓清了。寫得一手好書法的韓清曾是學生會宣傳部的骨干分子,在寢室則是有名的知心姐姐,好性格、好脾氣,謙和恭順,溫婉含蓄,家教嚴格,觀念傳統。姐妹們有了矛盾總是她來當和事佬,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結”啦,什么“退一步海闊天空”啦,什么“忍字心頭一把刀”啦,什么“和氣生財,吃虧是福”啦,都是她長年向大家輸出的理論。一句話,韓清就像自己筆下的柳公權,橫平豎直,厚實端莊。據說當年韓清熱戀夏豐就是愛上了他那一筆圓潤嫵媚的趙體字。俗話說:“先學顏,后學柳,趙體不學自己有。”她顏柳都有了,再摹趙體就是不行,怎么學都少那么一股子風流韻。于是乎慕名向夏豐請教,兩人先論書法,后論文學,論到最后互贈一枚自刻的石章。
寢室人笑她陷入了“古典主義愛情”。
如今,書法對于韓清的最大功能就是抄寫圖書館各部門的《閱覽規則》《辦證手續》《書籍管理條例》之類的規章告示,用玻璃相框裝好,掛在入口的大墻上。
F大學歷史系對辛亥革命的研究曾經非常領先,但隨著某位國家級學者的仙逝和后繼無人,連帶著當時為配合研究而興辦的民國時期資料室也隨之冷落。資料室像書店里過了氣的暢銷書那樣被人挪了又挪,從正廳移到樓角,緊挨著廁所,里面二十幾把紅木圈椅——聽說是一位老華僑捐贈的——也被盡數搬去了會議室,取而代之的是廉價的綠絨布鋁合金雙翻椅。
彩虹找到韓清時,韓清正用一塊抹布認真地擦洗墻上的裝飾瓷磚。
打過招呼,韓清看了看身后,確認主任不在,小聲說:“彩虹,你坐一下。”
她去里屋端來了一杯菊花茶。
“有蜂蜜嗎?”彩虹問。
“給你加了,小姐。”韓清擰擰她的臉,“沒蜂蜜的菊花茶你會喝嗎?”
“謝謝。”彩虹接過杯子喝了一大口,說,“你那個變態主任呢?沒上班?”
“剛才還在,說是有個會,我偵察了一圈,已經走了。”
地點安全,彩虹立即發飆了:“靠,神經病,大白天的讓你擦墻!你看看這地、這桌子,都亮得跟鏡子似的……她還嫌不干凈!病態!有這工夫讓你坐著讀讀雜志也是好的。”
韓清一把捂住她的嘴:“噓——小聲點!人家是看不得我閑著。年輕人嘛,多干點沒什么。”
“你真好教育!就她?一沒文化,二沒素質,一開口就是怪腔,‘小韓,你的思想最近有新動向嗎——’呃!”彩虹做嘔吐狀。
“拜托你別嚷嚷了——隔墻有耳。”
“那就說正經的。剛給蘇東霖打電話了,泰宇傳媒歸他大哥管,他說不上話。不過他那里行政部倒是缺人,問你愿不愿意去。”
韓清倒退了一步:“什么?問我?”
“對。你知道東霖的公司吧?元祐集團的泰宇高科,就在市中心的元祐大廈,辦公條件可好了,跟他干工資絕對不低,房貸肯定解決了。”
韓清瞪了瞪眼,半天沒說話,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乞求:“彩虹,既然辦公條件那么體面,掙得又多,你去替我說說,讓夏豐去吧!”
“啊?這個——”彩虹咽了咽口水,搪塞,“他說……只要女的。”
“那夏豐怎么辦?我不能掙得比他還多啊!那他還有面子嗎?”
一聽這話,彩虹差點將一口茶噴出來:“天啊,這都二十一世紀了,你還在說這種話?請問你是大學畢業生嗎?韓清同學,這不是封建社會!現在是票子要緊,管不了面子了!再說夫妻平等,誰掙的錢都一樣地花。想想看,你不是想讓多多進重點小學嗎?不是想讓他學鋼琴嗎?不是還想接你爸媽過來住住嗎?有了這份工資,好好干,沒幾年首付就有了,你可以放心地享受你的房子了,全家人都跟你一起幸福,多好啊!”
韓清嘆道:“我有三年都沒正兒八經地工作了,你說蘇東霖會要我嗎?我現在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孩子媽,什么也不會做,只會做家務。”
真是恨鐵不成鋼,彩虹急得差點吼出聲來:“你對東霖可千萬不能這么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簡歷我來幫你寫。想當年你還是優秀學生會干部呢!你書法比賽還是全校第一名呢!你還得過人民獎學金呢!你的英文還過了六級呢!你還發表過散文呢!就是在這種破資料室,你不也是先進工作者嗎?當年若不是夏豐讓你留下來,你不是也到電視臺當編輯了?韓清,不是我說你,你怎么就這么窩囊呢?人家是爛泥糊不上墻,你明明是塊大磚頭也不往上壘,沒出息!真沒出息!”
被這番話炸昏了,韓清低頭看地:“唉……我覺得,我還是要好好地想一想,回家和夏豐商量一下,聽聽他的意見,畢竟他是一家之主。最近一個月他四處投簡歷,一心一意要弄個部門經理。其實他在省報也就是個一般職員……泰宇傳媒那邊,我覺得他還是蠻有希望的。要不我還是等等吧,你跟東霖說說,讓他等我一周再回話。”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現在就得決定,明天就去見蘇東霖。這個職位是公開招聘的,收了三百份簡歷,已經過了截止期。東霖說,明天不去就選別人了。你們不是缺錢嗎?該不是葉公好龍吧?錢來了又跟錢過不去,真是的。”
韓清的目光閃了閃,忽然說:“主任來了,你先回辦公室吧。我馬上給夏豐打電話,等我回信。”
彩虹下樓買了一瓶汽水,喝完慢慢走回辦公室,韓清的電話追來了。
“彩虹,謝謝你幫我張羅。這事兒……還是算了吧。”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蔫蔫地道,“夏豐不同意我去東霖的公司。他說從大學起就討厭這個人,不想和這個人有任何關系,更不能領他的情。”
“哦——”這倒是讓彩虹大出意外,“為什么?僅僅是討厭嗎?”
“陳小芬的事兒你知道嗎?”
“陳小芬,音樂系的那一個?唱《山丹丹花開紅艷艷》的?”
“對。夏豐大一時追過她,兩人好了一陣子,后來陳小芬投靠蘇東霖了。他們倆為這事兒還打了一架呢。”
“打架的事兒沒聽說。”原來有這么一段過節兒,難怪每次出來玩只要有蘇東霖,夏豐就不露面,彩虹還不死心,“這是老早的事兒了吧?東霖后來也沒和陳小芬在一起啊。”
“當時算是橫刀奪愛吧。夏豐說東霖也就是開著奔馳帶著陳小芬兜了幾次風,給她買了兩件漂亮衣服,陳小芬就倒戈了。”
“這不正好證明陳小芬靠不住嗎?要是我還感謝東霖幫我認清了這個人呢。”
“這是夏豐的初戀。唉,彩虹,你沒談過戀愛不明白初戀是什么感覺。你愛上一個人,一輩子都覺得欠他的,就像當年我遇見夏豐……他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前雕一枚石章,窗外的槐花點點飄落。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這是我的男人。”
每當回憶自己甜美的初遇,韓清總要來上這么一句,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被人施了魔法。
“韓清啊,你神經大條點,不要被夏豐弄得團團轉好不好?”彩虹哭笑不得,“你說說你現在像什么?大學本科、光明磊落的女才子,在家被老公扁,在單位被主任欺,回家四肢著地擦地板、轉鍋臺、奶孩子。已經三年了啊!難道你就沒有夢嗎?難道你不渴望成功嗎?如果你甘心一輩子就是這樣,我沒話說,馬上替你回絕。現在請你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你甘心嗎?”
韓清咬著嘴唇,半天不說話。
彩虹還記得一年前到韓清家的情景。孩子睡著了,她拿著一大塊抹布跪在地上,像一休和尚那樣雙手擦地。問為何不用拖把,說拖把不干凈,邊邊角角擦不到。她家的玻璃花瓶一天洗兩次,桌無雜塵,灶臺锃亮,連鍋蓋都被鋼絲刷子擦得閃閃發光。韓清就坐在一塵不染的沙發上穿著睡衣一集一集地看肥皂劇。彩虹拿出五四腔笑她:“不要沉淪,拿出你的斗志來!”韓清臉一揚,雙手往腰里叉著,怪笑:“誰說我沒斗志?我天天都在與灰塵作殊死的決斗。”
然后,赤腳站在光亮的地板上,她忽然捂住臉,淚水從指間滑落:“夏豐總是說,每天做好家務,照顧好家庭和孩子,做男人最強大的后盾,這就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和滿足……為什么這種幸福我偏偏感覺不到,為什么我總是覺得不滿足呢?難道我是個貪心的女人?”
彩虹吃驚地看著她。不敢相信一個女人婚后會被男人改寫成這個樣子。沉默片刻,彩虹用力地擁抱了她一下,說:“韓清,這世上幸福和感覺永遠只屬于你自己,沒人可以替你定義幸福,也沒人能夠決定你的感覺。”
這話說完,她忽然愣住。
她覺得她之所以能言之鑿鑿指點江山,僅僅因為她單身無偶,不必向任何人妥協。
03
一個小時的課,季篁準時回來了。坐在沙發上,他用十五分鐘時間將彩虹的論文重新看了一遍,用綠筆做了幾個記號。
沙發不大,彩虹不好意思坐過去,覺得太親熱;更不好意思隔桌而坐,像是接見學生,畢竟還是求人家幫忙,還是要謙遜點兒。思來想去,索性將椅子搬出來,搬到沙發旁邊,和季篁面對面地坐下來。
談話肯定不輕松,可能意味著新的較量。那次會議的幾問幾答,他們似乎殺了個平手,但到底年輕氣盛,季篁不服氣地追下來了。
現在,他終于有機會找回場子了。彩虹還在心底打鼓,發難開始了。
季篁問:“何老師,論文里你不停地說‘主體’‘個體’和‘自我’三個詞,請問它們所指何義?有何區別?能否具體解釋一下?”
高手就是高手。彩虹第一時間窘掉了。她以為他會問張愛玲的敘事手法,問她小說中獨特的空間構成,或者,至少問一下張氏的愛情觀或親情觀。這些彩虹全在行,怎么都能說個頭頭是道。可是,彩虹有彩虹的毛病,知之甚切而改之甚難。和很多剛入行的年輕教師一樣,彩虹喜好時髦的術語:“解構”“后現代”“能指”“宏大敘事”“細讀”“厚描”“陌生化”“戲仿”“文化資本”“符號暴力”……動不動就要拿進論文里說事兒。她對抽象歸納更有偏好:“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瞧瞧,人家黑格爾說得多好,多凝練啊。
腦子用力掙扎了幾下,彩虹舔舔干燥的嘴唇,兵臨城下只好水淹七軍,雖然心虛,聲音要高,調子要足,學術辯論就是打排球,你打過來我扣回去:“‘自我’指的是人潛意識的那一面,也就是欲望的層面。”
“同意。”他說,“主體呢?”
“主體和個體是一個意思,就是指自我。”她兩手一攤,“論述的時候我不喜歡重復用詞,所以就變著花樣兒說了。”
季篁看著她,嘆了一口氣。
“哎,你嘆什么氣?”
“雖然我的專業是文學理論,而你的專業是文學批評,咳咳,從大方向上來說,我們也算是同行。”
“完全同意。”
“那我就不說外行話了,行嗎?”
“啥意思?”彩虹小臉粉紅了,“剛才我說的話是外行話嗎?”
“這樣吧。我先問你,主體的英文是什么?”
“Subject.”
“Subject在語言學上的解釋是——”
“主語。”
“主語在一個句子里的首要功能是——”
“引導動詞,是動作的主人。”
“很對。那么你說說看,主體是什么?”
“人的行動能力,人對自身經驗能夠清晰闡述的能力。”
“那么,回頭過來,個體的英文是什么?”
“Individual.”
“我們常說,要相信集體的智慧,不要搞個人主義,是指的什么?”
“嗯……”彩虹眨眨眼,“是指一個人不能以為自己什么都行,憑一己之力就可以把事情辦得很漂亮。”
季篁又嘆了一口氣。
“怎么,又錯了?”
“沒錯,就是缺乏理論深度。換一種說法,換一種說法。”
“個體是指一個人對自我行為和心理動機的一種理想的、浪漫主義的闡發。有時闡發得過了分,不符合實際,那就成了個人主義。”
“多么聰明的分析啊!可見‘自我’‘主體’和‘個體’這是三個不同的概念,你自己一下子全分析出來了,很清晰、很透徹。”
“季老師,您是不是特有成就感,特覺得我孺子可教……”
“不敢——”
“我可以進一步問你一個問題嗎?”彩虹笑著說。
“說吧。”
“請問主體和對象究竟是什么關系?在現實的重壓下,作為主體的我們還能夠行動,還有勇氣闡釋嗎?”
季篁微微揚眉:“當然能。”
“莎士比亞說: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
“彩虹,這句話的關鍵詞是‘not to be’。人活于世,爭取的不過是一個身份,身份給了我們安全,給了我們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季篁淡淡地說,“而我們所要做的,是抵抗身份帶來的種種誘惑,要勇于not to be。”
Not to be!這話很抽象。彩虹怔怔地看著他,腦子亂了,有點跟不上。
“那究竟是一種什么關系呢?”
“沒有確切的關系,只是一些位置的總和。”
這話不如不說,一說更抽象,彩虹的大腦直接死機,不禁問:“等等,你確信我們講的是文學理論不是理論物理?”
“比如說,你我之間,是一種位置;你和你的家人,是另一種位置;你和關老師,情況又不同。所以,是位置的總和。”
“這聽起來好像是馬克思主義呀,馬克思不是說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嗎?”
“就是馬克思主義,《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
“噗——”彩虹正在喝水,差點嗆住,“也就是說,我在你這里又復習了一遍馬列原理?”
“不行嗎?考考你忘了多少。”
噗——又一口水噴到地上。
季篁今天穿著一件很普通的白色T恤,仍然配著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他的衣服顯然有限,翻來覆去的就是那么幾件。白襯衣、各種顏色的T恤和牛仔褲。皮鞋、球鞋各有兩雙,只換過幾次,他喜歡式樣樸素的鞋子。沒見過他穿西裝,不過相信他穿上西裝一定也帥。眼珠一轉,彩虹換了個話題:“季簧,今天你有瑜伽課嗎?”
“有,是另一個班,中級班。”
“我能參加嗎?”彩虹掩飾著面紅耳熱,假裝說得很隨意。
“這個……中級班幾乎全是男生。”
“這班還分男女啊?”
“也沒特意分……不過這個班就是沒什么女生。”他的樣子也有點窘,“我也覺得奇怪,還以為是少年宮特意安排的呢。他們說也不是,可能女生們都報在初級班了。”
“現在還能報名嗎?”
“早滿了。”
彩虹心里說,季老師,您就不能順勢邀請我一把嗎?或者干脆讓我插個班不成嗎?她的心咚咚亂跳,想起了媽媽的叮囑,再怎么一廂情愿也不能輕易送上門。
于是乎聳肩一笑:“呵呵,我覺得瑜伽特別鍛煉身體,有那么多倒立的動作,可以促進腦部循環。”
“嗯。”
“還有,真的很健身,對保持體形大有好處。”
“對。”
“它甚至吧——可以提高人的修養和情操。”
“啊?”
“就連背景音樂也有怡神靜體、改善心情的作用。”
“是嗎?”
“真的,瑜伽這種運動特別好,特別適合我。”彩虹看著他的臉,認真地說。
季篁站在她面前,半天不說話,好像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沉默了半晌才道:“對不起,不知道你喜歡這個,下次開班一定通知你。不過,”他頓了頓,“我有個讀書小組,目前有三個人,大家一起讀理論書,一周一聚,談心得和體會。這對專業訓練很有幫助,何老師感興趣嗎?”
彩虹眼睛一亮:“理論書?哪一本?”
“目前是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剛剛開始。你若有感興趣的書也可以提出來,咱們下次一起讀。”
“那……這本要讀多久?”
“嗯……一年左右。”
“我的天啊,一本書讀一年……搞什么呀……”
季篁看著她,糾正:“是精讀。”
彩虹趕緊舉手:“行,算我一個!”
04
下班之后彩虹一連給韓清打了三個電話,面授機宜,慫恿她接受東霖公司的職位。彩虹覺得,既然韓清在做決定上如此軟弱,作為朋友她有責任督促韓清不要錯失良機。何況替韓清拿主意這也不是頭一次。當年她能進資料室也離不開彩虹的策劃。就這么一個小小的職位,因為它在大城市,又清閑又穩定,在剛畢業的大學生眼里也是一塊熱乎乎的香餑餑。彩虹覺得,同樣是城市姑娘的韓清并不缺少與人打交道的經驗,也不是不機靈不識眼色,恰恰相反,她的問題是過于敏感,太能接受他人暗示。換句話說,如果這城市里大多數人的毛病是由于文明程度不高導致的話,韓清的毛病就在于父母雙親全是老師,教育太多,導致文明水準過高。很多人都好意思去做的一些事,比如不高興了挖苦一下、朋友嘚瑟了刺她一下、利益在前搶它一把、請客聚餐專敲大戶之類,她都不好意思去做。所以韓清才會得到大家的喜歡。跟她在一起很安全:她什么也不搶,又什么都愿意奉獻,先天一個“易受傷”體質。而且她對男人的看法還停留在十七歲:那個年紀的女孩子只知道愛,不知道防范。等她們知道了防范,愛也就沒了十七歲的滋味。
借用美劇里的一句話:這城市埋藏著無數個情感地雷,稍不注意就會被炸成粉碎。
豈料任她說個唇焦口燥,韓清就是不松口:“彩虹啊,我知道你是替我著想。但這事兒吧,我得顧及夏豐的感受,對不?畢竟家庭是第一位的。唉,現在你可能不理解,等你有了孩子就明白了。這事兒你還是替我婉拒了吧。”
“真是死腦筋啊,韓清!蘇東霖這人你又不是沒打過交道,他能吃了你嗎?”
“他?有名的花心大少啊,誰跟他在一起都少不了緋聞。我覺得……如果夏豐這么介意,我真的不能去,多少也得避點嫌,何況他倆還有過節兒。”
“那我們先不說東霖,說說多多吧!”彩虹改換策略,“你不是說想讓多多進雙語幼兒園嗎?還有,不是說想讓他學鋼琴嗎?上了班,有了錢,房貸輕松了,孩子的教育也跟上了,多好啊!你不是一直說你不想待資料室嗎?再說,多多也不能老是天天跟著你,也得讓他去去幼兒園,學著跟別的孩子打打交道啊。比起孩子的教育,大人之間的成見算什么?何況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兒了,東霖這人我了解,他絕對不會招惹你的。”
這話果然打動她了。韓清的聲音猶豫了一下:“要不,我再想想?”
“想什么啊!人家今天就要回話。”
電話那邊支吾了一下,沒聲兒了。
彩虹嘆氣:“要不你跟夏豐再商量商量,晚上給我打電話?”
韓清如獲大赦:“好的好的,那就這樣,彩虹,謝謝你。”
彩虹提包下樓趕公共汽車,又值下班高峰,汽車慢悠悠地向前挪。不一會兒,手機又歡快地響了起來。還是韓清。
“彩虹,你在哪兒?”
“在車上,怎么了?”
“我……剛才碰到夏豐的一個同事,”韓清的聲音有點發抖,“他說,上周二夏豐跟他的上司大吵了一頓,差點打起來。上司……上司跑到領導那里告了一狀,大家都覺得大事不妙。”
“大事不妙?別著急別著急,如果只是工作上的事意見有分歧,不會有什么大事的。”
“夏豐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火一上來,哪管得住自己啊!那同事開始不肯說實情,被我逼問了半天才肯講。具體怎么處理的還沒有正式通知,小道消息說是社里決定給他一點面子,不算開除算辭職。給他兩周時間找工作,月底前辦完辭職手續。”
彩虹忍不住說:“這么大的事兒他沒跟你說?”
“沒,夏豐挺愛面子的,而且他和他的那位主任早就不對付了。”韓清道,“難怪他心情不好,每天回家都黑著臉。其實你說說,我會怪他嗎?我是那種人嗎?我家夏豐多有才華啊,發表過那么多文章,市里這么多家報社,文化單位一大堆,哪里不能去啊?辭就辭唄!”
“那個……你們房貸緊張,又欠著債,還是要盡快找到工作。”
“是啊。所以我來求你啦,你能不能試著跟東霖再說說,讓夏豐去泰宇傳媒?”
“嗯——”彩虹想了想,道,“東霖這人我了解,能辦的事一定會答應,不能辦的,肯定辦不了。泰宇傳媒那邊你就別碰運氣了。倒是東霖這邊……我等會兒去問問他,看能不能讓你去上班,但換個部門,不和他在一起,這樣,你們互不見面,夏豐也不會心煩。”
“啊?只能這樣嗎?問題是,夏豐的工作怎么辦呢?”韓清急著說,“他一個農村人,在這城市誰也靠不上,脾氣又急,性情又傲,想找到方方面面都讓人滿意的工作不容易啊。我一個家庭婦女倒是干什么都行的。”
“你真糊涂。你先干著,讓夏豐慢慢找工作唄。至少經濟上沒有壓力啊!”
“如果我上了班,他就要在家帶多多,哪有時間找工作?”
“那就讓他帶一陣孩子唄。不是我說你,你也太寵他了。這位大爺自從有了兒子,連個尿布都沒換過,也太甩手掌柜了吧?讓他帶幾天多多,也嘗嘗你做母親的辛苦!”
“不成不成,他帶不了多多,一個小時可以,超過了就會煩。我倒不心疼他,我是怕他沖多多吼。”
講來講去,一直講到彩虹下車,韓清還在為不能讓夏豐帶孩子這件事反復辯解。彩虹終于急眼了:“好啦,韓清,別說了。人是要改變的,家庭結構也是要有彈性的,特別是在危機的時候。現在別談什么性子不性子習慣不習慣了,你先干著,等夏豐找到更好的工作,你想繼續干也成,不干在家繼續帶多多也成,隨你。這主意我替你拿了!我馬上聯系東霖,先替你應承下來,然后我去游說他給你換個部門,這總成了吧?”
“唉……真是的,為這種事來麻煩你……不管成不成,先謝謝了。天啊,夏豐到家了,我掛了。”
彩虹隨著人流下了汽車,忽然想起錢包里有兩張今晚足球聯賽的票,是一個老師給的,彩虹不看足球,本來打算留給爸爸,靈機一動,撥通了蘇東霖的電話。
“東霖,今晚有空不?”彩虹熱情地說,“我有兩張球票,想請你看足球。”
“你……看足球嗎?”
“以前不看的,現在看了。”
“看電影行不?”
“不行,就是足球,給點面子啦。”彩虹想,電影院里能說話嗎?
“那行。幾點?”
彩虹說了時間。
“我來接你吧。”
“不用,體育館門口見就行了。”
“就看足球?沒別的事兒?”蘇東霖問道。
“嗯——”彩虹想了想,覺得求人還是得付出代價,于是說,“先看足球,再吃飯。我請客,你說地方,咱們下館子!”
“行。”
回家后以最快的速度捯飭了一下自己,彩虹換了一件衣服,略施淡妝,準時赴會。
出租車到了體育館門口,彩虹一眼看見了樹蔭下的蘇東霖,忽然抽了一口涼氣,來的不是一個人,蘇東霖的身邊站著衣冠楚楚的秦渭。
彩虹第一時間窘掉了。
“對不起,急著應承你,忘了這個時間我還約了秦渭。反正你們也認識,不如一起看球吧。”蘇東霖淡笑。
彩虹看了看手里的兩張票,剛要張口,蘇東霖又說:“票我們另外又買了,位子不錯。彩虹,你要吃爆米花嗎?”
“要的,謝謝!”
東霖折向小賣部買零食,剩下彩虹和秦渭木然相對。秦渭雙眉緊鎖,一言不發,仿佛正在思考著什么。
彩虹覺得冷場,只好說:“秦先生也喜歡足球啊?”
“有時看看。”
“你和東霖……嗯……是同事嗎?”
“不是。在生意上有往來。”
“哦。秦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金融。”
還不如不回答,這一行大得沒邊了。
顯然不喜歡被追問,秦渭的臉上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
“今天交通真擠,前面那條路堵得一塌糊涂,真不知道你們是怎么把車開進來的。”彩虹連忙換話題。
“我沒開車。”秦渭不咸不淡地說,“這樣的交通、這樣的時間,我怎么會開車呢?這個城市沒法開車。”
彩虹啞然:“那你……坐公共汽車啊?”
“我有司機。”
“東霖愛開車,交通再擠也愛開。”彩虹笑了笑。
秦渭道:“沒辦法,誰讓他這么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