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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_
高翔到自己房間拿了文件下樓,正要重新出門,只聽從廚房傳來王玉姣怒氣沖沖的聲音:“你怎么能不上學?都快期末考試了,功課跟不上怎么辦?
還有下午奧數(shù)比賽的培訓,哪兒能缺席?小安有她媽媽的同事陪著,你在那里湊什么熱鬧?你爸爸知道了,非揍你不可。你把電話給小安,讓我跟她說……”
他微微一驚,走進廚房,王玉姣慌忙掛了電話:“才四點鐘,今天回來得很早啊,你媽媽帶寶寶去樓下曬太陽了。”
“我回來拿份文件。小安那邊出了什么事?”
王玉姣猶豫了一下,在他的眼神下不得不說:“于老師在外地出差,聽說遇上那邊山體滑坡,失去了聯(lián)系,前天下午她單位的人去了小安的學校,告訴了她消息。小安這兩天沒上學,小超非要去她家陪她,我只是怕他幫不上忙又添亂……”
高翔沒有聽她講下去,轉身出門下樓,開車直奔左思安家里。自從上次寶寶生日那天送她回家后,他已經(jīng)有將近半年沒有見到她,他去過一次她的學校,卻沒有在放學的人流中看到她,她也沒有跟他聯(lián)系——哪怕遇上了母親失蹤這樣大的變故。
上樓之后,高翔敲門,來開門的是劉冠超,看到他一怔,攔在門口壓低聲音問:“你來干什么?”
他沒有回答,不客氣地推門而入,左思安坐在客廳一側的單人沙發(fā)上,正中長沙發(fā)上坐著一男一女,一齊看向他。他直接問:“小安,你媽媽有消息嗎?”
左思安神情黯淡地搖頭,那中年男人站了起來:“請問你是——”
“你好,我叫高翔,是他們家的朋友。”
“你好,我們兩個是于工的同事。于工跟另外一個同事和一個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水文地質專家去貴州山區(qū)做一個水利項目的前期勘測,前天早上那一帶突然出現(xiàn)大面積山體滑坡,目前道路還沒有修通,通信中斷,沒法兒了解現(xiàn)場情況。單位領導已經(jīng)趕了過去,已跟當?shù)卣?lián)系,他們已經(jīng)展開搜救,而且請求部隊支援了。”
高翔看看左思安,她嘴唇抿得緊緊的,直直看著前方。
“小安,有沒有告訴你爸爸?”
她隔了一會兒才再次搖頭,小聲說:“電話一直打不通。”
高翔拿出手機,先打措勤政府電話,果然無法接通,他想了想,又找出在獅泉河鎮(zhèn)結識的老周的號碼,一連串找人、等待后,老周終于被叫來接聽了電話。他將這邊的情況簡短告訴了老周,老周立刻答應:“措勤那邊的通信線路很脆弱,經(jīng)常出現(xiàn)問題,我馬上去想辦法聯(lián)系老左,然后給你回話。”
屋子里的人全都在凝神聽著他的通話,他轉述老周的答復后,于佳的兩個同事看上去松了一口氣:“我們正在為沒法聯(lián)系上于工的愛人這事發(fā)愁,幸好你來了。”
稍微年輕的女士試探地問看似領導的中年男人:“李主任,我能不能先回去一趟,今天我家里沒人去接孩子。”
李主任皺眉:“那換誰來這里陪著?”
“要不我打電話叫小徐過來……”
左思安突然插言:“李叔叔,張阿姨,不用了。我沒事。”她指一下高翔,“我爸媽都認識他,他可以留在這里陪我。”
高翔看了一眼左思安,她的面孔身姿無不緊繃著,有一種處于臨界狀態(tài)的緊張感。他點點頭:“我留在這里,繼續(xù)跟她父親那邊聯(lián)系。”
那女士有些遲疑:“那晚上呢?這兩天都是我陪小安的,不能留她一個人在家。”
“放心,晚上我讓我女朋友下班過來陪她,兩位去忙你們的,有消息馬上通知小安就行了。”
那兩個人欣然同意這個安排,留下電話號碼告辭。
左思安對一直站在旁邊的劉冠超說:“小超,你也回去上課吧。”
劉冠超瞪著高翔:“他留在這里,我不會走的。”
“他過一會兒也會走的。”左思安啞著嗓子說,“小超,謝謝你陪我。可是你再不去上課,你爸爸肯定會發(fā)脾氣,你媽媽也會再打電話過來,怪我不該拖著你不讓你走。何必呢?我沒事,只是真的需要靜一下,就當是幫我的忙,走吧。”
隨著劉冠超帶上房門離去,屋子里安靜下來,左思安整理著茶幾上的書報雜志,將坐得有些凌亂的沙發(fā)靠墊一一歸位,再拿起客人喝過的茶杯進了廚房。
好一會兒不見她出來,高翔走進廚房,只見她站在水槽前,將水龍頭開得大大地沖洗著茶杯,眼睛卻看著前方,處于一種失魂落魄的狀態(tài)之中。他過去關上水龍頭,拿過她手里的杯子,拉住她的手帶她走出來。
她突然回過神來:“哦,對了,還沒給你倒水,你要喝紅茶、綠茶還是咖啡?”
“過來坐下。”
“我沒事。”
“你已經(jīng)反復說了好幾次‘我沒事’。碰到這樣的事,為什么不立刻給我打電話,非要一個人硬撐著?”
她呆了一下,喃喃地說:“我不能一有事情就打攪你。再說我也不是一個人,媽媽的同事都很好,很關心我,一直陪著我。”
這時他手機響起,他拿起來一看,是家里打來的,料想是王玉姣將這件事告訴了他母親,只得說:“我出去接個電話。”
他到陽臺上按了接聽,陳子惠果然劈頭問他:“你怎么還跟左家攪在一起?”
他壓低聲音不耐煩地說:“媽,不要管我的事。”
“要是她媽媽真出了什么事,她爸爸又在西藏,你肯定會被她纏上不能脫身了。到時候……”
“好了,”他生氣地喝止她,“這話您也說得出口。”
陳子惠多少覺得有些理虧,但她向來沒有道歉追悔的習慣,依舊口氣強硬地說:“你適可而止,不要再讓若迪為這事跟你鬧意見,她最近很少過來,你們沒事吧?”
“這事也不用您操心。您帶著寶寶早些休息,不用等我。”
高翔回了房間,左思安正要說話,他的手機又一次響起,好在這次是老周打來的,告知他們已經(jīng)與措勤縣政府聯(lián)系上了,但左學軍去縣內邊雄鄉(xiāng)檢查工作了,還是無法取得聯(lián)系。
他有些著急:“難道那邊的鄉(xiāng)鎮(zhèn)完全不通電話嗎?”
“鄉(xiāng)里是有電話的,但檢查工作可不是只在鄉(xiāng)政府轉一轉,而是要跑遍境內大大小小的牧場,走訪牧民。你去過措勤,應該明白那里地廣人稀到了什么程度,老左去的地方,有時候開車走大半天都未必看得到人煙。我已經(jīng)讓他們安排鄉(xiāng)里工作人員盡快出發(fā)去找他,讓他趕緊打電話回家。”
他謝過老周,轉述給左思安聽,只見左思安怔怔站著,眼神黯淡,便安慰她道:“老周很熱心,會聯(lián)系上你爸爸的,不要著急。”
“找到他又怎么樣?他就算趕回來,也是好多天以后的事了。”
這種幾乎不抱期望的口氣讓他不安:“小安,我會陪著你的。”
她勉強一笑:“我真的沒事,也不用你陪,更不用麻煩若迪姐姐過來。我剛才那樣說,只是不想讓我媽的同事再花時間陪我了,家里有陌生人,我一直沒法兒睡著。我想去睡一覺,你去忙你的,如果跟我爸爸聯(lián)系上,就給我打電話過來。”
他看看她,只見她嘴唇干燥,面色呈現(xiàn)不健康的蒼白色,眼睛凹陷,黑眼圈十分明顯,顯然確實處于嚴重的睡眠不足狀態(tài)。“好,你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事馬上給我打電話。”
高翔開車回辦公室處理沒做完的工作。
最近大半年里,清崗酒業(yè)公司的銷售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庫存大量增加,他父親與外公從產(chǎn)品結構到經(jīng)營方針都有了不小的分歧,經(jīng)過管理層開會激烈討論之后,總算達成妥協(xié),但渠道調整進行得并不順暢。開年以來,他經(jīng)常加班,不斷出差,他的努力總算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工作壓力也相應增加了不少。
他跟管理人員開過會后,讓他們都下班,獨自留在公司繼續(xù)凝神研究近幾個月的銷售。敞開的辦公室門突然被輕輕敲響,他抬頭一看,劉雅琴端著一杯咖啡走了進來,放到他面前,正是他平常喝慣的拿鐵的味道,他有些驚訝。
劉雅琴抿唇微笑:“高總,我看你總從前面華清街的那家叫綠門的咖啡館買這種咖啡帶到公司來,應該沒弄錯吧?”
劉雅琴被他安排做了一名倉庫后勤管理人員,據(jù)負責物流的經(jīng)理講,她頭腦靈活,上手很快,做事也還算認真。但她已經(jīng)數(shù)次越級借故到他的辦公室來,在公司里與他偶遇的次數(shù)也遠遠多于正常情況,現(xiàn)在又顯然精心化過妝,灑了香水,穿著曲線畢露的紫色V 領連衣裙配高跟鞋,卷曲的長發(fā)披在肩頭,帶著他喝習慣的咖啡出現(xiàn),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
“你怎么還沒下班?”
“我是新人,要學的東西很多,總是在下班后多留一下,把工作盤點清楚。”
“這種工作態(tài)度很可取。謝謝你買的咖啡,明天我會讓秘書把錢給你,以后不必費心了。”
她卻不肯走:“高總,我聽經(jīng)理說你辦公室要招兩名助理,負責協(xié)助你處理銷售考核,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機會嘗試一下?”
“你可以到人事部門報名,他們會統(tǒng)一安排面試。”
她有些苦澀地一笑:“我問過人事經(jīng)理,他說這個職位需要大學畢業(yè),最好是市場營銷或者統(tǒng)計專業(yè)的,目前已經(jīng)有將近20 個人報名了。我的學歷顯然不夠,其實我以前成績很好,可是家里窮,又重男輕女,不讓我讀高中,逼著我去讀了護校,不然我一定能考上大學的,也不至于現(xiàn)在被攔在門檻之外。”
“你還很年輕,可以試著繼續(xù)進修,我也會建議公司出臺這方面的政策,給予員工一定支持。”
“謝謝高總的鼓勵,”她手扶著辦公桌邊沿,向前傾下身體,長發(fā)如同瀑布一般傾瀉下來,散發(fā)著茉莉花的清香,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懇切地看著他,“我真的非常希望能得到一個機會跟著高總做事,我什么都愿意……”
“雅琴。”他的聲音并沒有提高,但帶著警告的意味,她接觸到他的目光,條件反射一般站直,現(xiàn)出驚惶之色,他才不疾不徐地繼續(xù)說,“有進取心也是好事,但一個人能夠表現(xiàn)出多強的工作能力,才能擁有多大的空間,不要把時間和心思花在沒有必要的地方。”
“我沒有別的意思,高總。我……”
劉雅琴一下漲紅了臉,慌亂得說不下去,看到女孩子如此窘迫,他到底有些不忍心:“沒什么,時間不早了,你先回家吧。”
“高總,最近一段時間我真的很迷惘,需要跟人好好談談……”
這時敞開的辦公室門再次被叩響,高翔抬頭一看,孫若迪站在門外,顯然將剛才一幕盡收眼底,一臉似笑非笑地側開身子,那意思再明確不過,劉雅琴只好低著頭匆匆從她身邊走了出去。
孫若迪將高翔面前的文件推開一些,坐到桌角:“都已經(jīng)九點鐘了,還要繼續(xù)工作嗎?”
高翔有些意外。這半年來他們的關系一直時好時壞,孫若迪情緒起伏頗大,時常會原因不明地發(fā)怒,上個月底更是在電影院與他不歡而散,掉頭便走,他打去電話,也被她掛斷,他無可奈何,隱約覺得兩人的關系到了一個明知不舍,但也不知道該如何挽回的階段,但現(xiàn)在孫若迪看起來心情大好。
“若迪,你怎么有空過來?”
孫若迪挑眉笑了:“不過來哪看得到這么精彩的好戲。”
“算了,她還年輕,以后別提這件事了。”
“這女孩子很漂亮啊,身材也好。”孫若迪凝視他,“所以你是有定力把持得住的,對吧?”
他哭笑不得:“漂亮女孩到處都是,對我來說連誘惑都算不上,哪里需要把持?”
“高翔,你還愛我嗎?”
這個問題冷不丁提出來,讓高翔怔住,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孫若迪卻沒有跟往常一樣生氣,只嘆了口氣:“我是愛你的,高翔,我只是覺得你……沒那么愛我,也許是我想得太多了。”
他不會忽略這個主動講和的口氣,握住她的手:“我最近很忙,如果疏忽了你,不要介意。”
“我們去吃點兒東西,然后看場電影,好好放松一下怎么樣?”
他躊躇著,坦白說:“今天不行,若迪。等會兒我必須去小安家里,她……”
孫若迪的臉頓時陰沉下來:“又是她,怎么會又是她?你的工作、你的家庭、你的寶寶通通排在我前面不算,還有她無時不在。”
“你這樣說不公平,至少這半年里我根本沒見到過她,我們之間的問題根本與她無關。”
“你知道上次在電影院我為什么會走掉嗎?”
“我遲到了,我也解釋過了,真的是有工作沒處理完。”
“但是你跟我解釋的時候,我看到了左思安。”
“她一個人?”
高翔吃驚了,上個月,美國電影《泰坦尼克號》引進中國風靡一時,他卻因為出差和工作安排不過來,推遲到電影即將下線才騰出時間陪孫若迪去看,又遲到誤了一場電影,惹得孫若迪發(fā)起火來。他完全沒想到左思安也卷入了觀影狂潮之中,并且克服心理障礙獨自去看電影,他問:“她怎么會去電影院?”
“你更想知道她為什么會去電影院,而不在乎我為什么會提到這件事吧?”孫若迪冷笑一聲,“很遺憾,我解答不了你的疑問。我看到她,她也看到了我們,還跟過去一樣,她只看了一眼,好像馬上清楚我們在吵架,掉頭就走了。”
高翔再回想當時的情景,不得要領:“好吧,就算她也去看電影,跟我們偶爾碰上,沒有打招呼,有什么必要生那么大氣?”
“你完全不理解我的心情,高翔。她的出現(xiàn)是偶爾那么簡單嗎?她總是適時出現(xiàn),一次又一次提醒我,我在你的生活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她跳下桌子,“我居然還妄想挽回,真是可笑。”
“若迪,我們都是成年人了……”
“不該跟一個孩子吃醋,對嗎?”孫若迪雙手放到他肩上,定定看著他,“坦白告訴我,高翔,你到底有多關心她?”
他看著她,一時無語,她也已經(jīng)不需要答案,收回了手,心灰意冷地說:“再拖下去沒什么意思了,高翔,我們分手吧。”
孫若迪的腳步消失在走廊盡頭——他們之間近四年的感情也這樣到了盡頭。追趕挽回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高翔滿心都是疲倦與無奈。辦公室內顯得空空蕩蕩,而他也陷于空落之中。
他出了公司,開車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個多小時,重新拐彎來到了左思安家樓下,抬頭看去,三樓她家所有的房間都亮著燈。更讓他吃驚的是,他一眼看到左思安站在窗臺上,一下一下擦著客廳的窗子,她仍舊穿著那件白色T 恤,身后通明的燈火照得她的身形瘦削而孤單。
2 _
等待有時會讓人充滿希望,有時則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漫長煎熬。左思安就處于這種絕望的等待之中。
她完全沒有睡意。從前天被班主任叫出教室聽到消息開始,她母親的同事一直寸步不離地守著她,不停地安慰她,然而來自陌生人的關切不僅絲毫不能緩解她的恐懼,她還必須調動精力做出應有的反應,維持一個接受照顧安靜等待的姿態(tài)。高翔走后,她便開始做清潔。
她把床單換下來放進洗衣機,然后開始擦洗廚房,從抽油煙機、煤氣灶到每一塊瓷磚,然后再清理衛(wèi)生間、臥室、客廳。天色暗了下來,她打開所有房間的燈,跪在地上一寸寸地擦著地板,甚至挪開沙發(fā)和家具,清理平時忽略的死角。于佳對于家務并不上心,家里多半都是靠她來收拾,但她還是頭一次做這樣細致的大掃除。
她近乎機械地、渾然忘我地做著清潔,仿佛要借著消耗盡所有的體力來讓時間流逝得更快一點兒。床單洗好晾到陽臺上,她再將被套拆下來放入洗衣機,重新鋪好主臥和自己的床。家里所有家具接近一塵不染,地板被擦得光可鑒人,她搬來椅子站上窗臺開始擦窗子。
浮塵一點點被擦掉,她透過玻璃窗看著樓下,路燈昏黃,行人腳步悠閑,時值暮春,在本地暴熱的夏天來臨前,天氣保持著寧靜溫和,陽臺上晾的床單隨風輕輕拂動,整個世界看上去正井井有條地運行著。她和她的家原本都是這個正常世界的一部分,從哪一刻起,她的命運起了逆轉,而她的家庭走到破碎邊緣,父親遠離,母親生死不明——她不愿意再想下去,強迫自己凝神專注于眼前,將玻璃擦得更通透干凈一些。
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響起,將左思安拉回現(xiàn)實之中,她一時有些迷惘,遲疑了一下,跳下窗臺,過去開門。高翔站在門外,低頭看著她,她在他的目光之下才意識到自己還捏著一塊抹布,光著腳,頭發(fā)凌亂,衣服汗?jié)瘢W醒澫ヮ^有兩個濕印,樣子狼狽而奇怪。
高翔伸手奪過她手里的抹布扔到一邊,厲聲問:“你想一直把自己折騰垮掉嗎?”
她不安地垂下眼簾:“不是。”
他環(huán)顧她身后整潔得一塵不染的屋子,更加生氣,反手重重關上門,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將她拉到沙發(fā)邊坐下,剛要說話,她馬上又跳了起來,說:“啊,已經(jīng)10 點了,李主任說今天晚間新聞也許會播放那邊的消息。”
她撲過去開了電視機,過了要聞之后,果然播放了貴州山區(qū)山體滑坡的消息。記者披著雨衣手持話筒報道:道路仍在連夜緊急搶修之中,由于大型挖掘機無法進入,土方量太大,搶險救援工作面臨極大困難,傷亡和財產(chǎn)損失情況有待進一步統(tǒng)計。畫面上只見大面積下滑的山體將盤山公路攔腰截斷,一片灰黑色泥土溝壑延伸出去,泥水流淌而下,公路一側隱約可以看到被掩埋的房屋。
新聞播到下一條,她仍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身體前傾,呆呆地盯著屏幕。高翔關掉電視機,取下她一直捏著的搖控器,握住她的手:“別害怕,也別硬撐著。我會在這里陪著你。”
她眼神呆滯地看向他:“我媽媽……她會回來的,對嗎?”
“放心,報道說已經(jīng)投入更多人力進行搶險搜救。”
“可是已經(jīng)過了快三天,還是沒有一點兒消息。”
“有時候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明白嗎?”
她點點頭,并沒有松一口氣,眼睛里仍盛滿了恐懼:“她去了七天,說好后天回來。去之前她征求我的意見,說這次出差的時間要長一些,我說你去吧,沒關系。”她開始瑟瑟發(fā)抖,“我沒想到她去的地方那么危險,會碰上山體滑坡。”
“這是天災,誰也不可能想到的。”
“她把什么都給我安排好了,留足了生活費,訂好了晚餐,晚上打電話回來提醒我上鬧鐘,上學不要遲到。可我完全沒關心她,我只以為是平常的一次出差,都沒問她那里天氣怎么樣。”
“噓——現(xiàn)在不是自責的時候。你需要好好休息。”
“我睡不著。”
“那我們聊聊天,時間會過得快一些。”
她無聲地點點頭。
“還有一個多月就要中考了,學習有沒有問題?”
“上次調考沒發(fā)揮好,成績排班上第11 名。”
“已經(jīng)很厲害了。還在跟晶晶通信嗎?”
“嗯,她說她爸爸松了口,只要她今年考得上清崗中學,就讓她去讀。”
“那就好。”
他發(fā)現(xiàn)很難再找到合適的話題,正躊躇間,她突然開了口:“媽媽的同事都讓我不用擔心,可是我查過媽媽的資料,山體滑坡是一種很厲害的地質災害,很難預警,一旦發(fā)生,人只有很短的逃生時間。”
“不要嚇唬自己。”
“爸爸也告訴過我,十多年前,他和媽媽實習的時候參加了一次地質災害考察,親眼看到四川一個小鎮(zhèn)被山體滑坡整體推進了長江,一千多間房子都毀了,在那條江段航行的船全部沉沒,長江甚至也因此斷航了一周……”
“小安。”高翔無可奈何地想,她有一對學地質專業(yè)出身的父母,接受的科普知識比較多,大概只會讓她比一般孩子更為恐懼,“不要想那些極端的事例。”
“我做不到。我拼命對自己說,媽媽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可是,我真的害怕極了。我也知道越是害怕什么,結果會越……我就是停不下來,我真的怕我最害怕的事會發(fā)生……”
這段話說得有些顛三倒四,但高翔能夠理解:“害怕是正常的,小安。我們對很多事情都無能為力,所以我們更需要保持樂觀和期待。”
“你不知道,這都是我的錯。”
“胡說。”他輕聲呵斥,“這樣想就太離譜了。”
“其實我不想要媽媽出差,如果媽媽在家,哪怕不說話,知道她在她房間里工作,我也會感覺……不那么孤單。可這不是媽媽想要的生活,她一向喜歡她的工作,她的領導、同事都夸獎她專業(yè)能力很強。她為了多在家里陪我,才放棄了很多重要項目。”
“小安,她是你母親,她為你做的一切并不能算是犧牲。”
“怎么不算?她從前不是這樣的,她為我做出的改變,只會提醒我,我已經(jīng)成了她的負擔。我不想看著她不開心,還要勉強對我做出一副什么事也沒有的樣子。所以我故意表現(xiàn)得不在乎她在不在家,還告訴她,只管去出差。”
“這是你對你母親的體諒,她出差遇上危險也只是意外,你完全沒必要因此責備自己。”
“我盡量想不給她添負擔,可是……我怎么做都是錯的,我明明已經(jīng)成了所有人的負擔,我爸爸不想看到我,我媽媽為我放棄了一大半事業(yè)上的追求,你每次都因為想安慰我過來……”
她的眼淚終于一滴滴順著眼角淌了下來,卻沒有像過去那樣放聲痛哭出來,而是緊緊抿住嘴唇,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高翔將她拉過來,摟住她的肩,讓她靠到自己懷里,過了片刻,她將頭靠到他肩上,然而,她的身體依舊是僵硬繃緊的,無法放松下來。
“相信我,小安,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你父母親肯定是愛你的,只是跟過去的方式也許不一樣而已。至于我,不要再特意避開我,我從來沒覺得你是一種負擔。今天我會留在這里陪你。”
在高翔的嚴厲督促下,左思安勉強吃了一點兒東西,去衛(wèi)生間洗澡。過了很久,都不見她出來,考慮到她的身體狀態(tài),高翔不免著急,他敲了一下衛(wèi)生間的門,聽不到任何回應,隨手推一下門,門一下敞開了。他吃驚地看到,左思安躺在浴缸內,頭枕著邊緣,細長的脖子扭成一個別扭的角度,居然睡著了。衛(wèi)生間狹小緊湊,浴缸離他不過兩米距離,她近乎一覽無余地呈現(xiàn)在他視線里。
高翔一下僵住,他一直把左思安當成他第一次見到時的那個未曾發(fā)育卻已經(jīng)懷孕的14 歲的瘦小的女孩子,此時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一個身材仍舊纖細,但皮膚柔潤,已經(jīng)具備玲瓏曲線的赤裸少女,他完全沒有準備看到這一幕——他幾乎馬上記起,這竟然是他第二次看到她的身體。
這時左思安的頭向側邊一沉,猛然睜開了眼睛,一下坐直,攪得浴缸內的水“嘩嘩”作響。兩人目光碰到一起,高翔終于恢復了行動能力,猛然帶上門。
“趕緊起來,不要在浴缸里睡覺,會著涼的。”
左思安在里面細細地答應了一聲。
高翔走上陽臺,那里放著兩張?zhí)僖魏鸵粋€小小茶幾,他掏出香煙焦躁地點上,深深吸了一口,看著煙霧在面前慢慢散開,融入夜色之中。
過了一會兒,左思安也走了出來,她穿著印著卡通小熊的兩件式睡衣出來,不聲不響地伸手從靠墻的小花架內側拿出一個煙灰缸,放到茶幾上:“我媽以前總要我爸爸戒煙,不讓他在房間里抽煙。他偶爾煙癮犯了,就坐這里抽。”
“剛才……”
“沒事的,衛(wèi)生間那個鎖壞了好久,一碰就開。家里只有我和媽媽,所以就忘了修。我沒想到我會睡著。”月光之下,她看著他,一雙眼睛清澄如水,神情平靜,“放心,我不會誤解你的。”
他的尷尬之情消散:“那就好,去睡吧。”
她搖頭:“我想在這里坐一會兒,好嗎?”
他拍拍身邊的椅子:“再坐一會兒就回房間睡覺。這樣一直不睡,你會吃不消的。”
她坐下,脫了拖鞋,將腳放到藤椅上,弓著身子抱緊雙膝,下巴擱在膝頭上,看著遠方:“我爸爸說他是讀大學時跟寢室同學吹牛時染上的煙癮,你呢?”
他回想了一下:“抽第一支煙的時候,比你現(xiàn)在小一些,正讀初二——”
遞煙給他的那個人正是陳子瑜。此時想到這一點,他內心極度不安,搖搖頭,不想再談這個話題。
“去年去阿里,發(fā)現(xiàn)我爸沒再抽煙了,我問他,他說在高原抽煙是找死,他自從去了阿里,就只好戒了。”
“那倒也是,連老張那個煙鬼都只敢在獅泉河鎮(zhèn)抽半根煙。時間過得真快,去阿里已經(jīng)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她近乎自語地說:“可是有時候時間就像看不到盡頭一樣慢。我希望天快點亮,搶險搜救也能進展得快一些。”
“我會陪你的,不用害怕。”
她回頭看著他:“你不可能一直陪著我。”
這話來得如此冷靜,他一時無言以對,可是她并沒有任何抱怨撒嬌的意味,手伸過來放到他的手腕上:“沒事的,現(xiàn)在你在,就很好了。”
他低頭看她纖細的手指:“你這么懂事,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哄你才好。”
“不用哄我啊,我已經(jīng)長大了。”
他有一點兒異樣的感喟,微微一笑,將煙蒂按滅在煙灰缸內:“對我來講,你還是一個孩子。對了,那天到底看了《泰坦尼克號》沒有?”
她有些驚訝,又有些不安,收回手,小聲說:“同學們都在談那部電影,我才想去看看。我看若迪姐姐……好像不大高興,不想打攪你們,就換了一家電影院,結果那邊只有很晚的場次還有位置。我后來買了張碟回家。”
“以后不要故意躲開我了,小安。”
她聲音低低地“嗯”了一聲。
鄰近人家陸續(xù)熄燈,喧鬧的電視機聲音也相繼停止。左思安終于支撐不住,頭伏到膝上打起盹兒來。高翔不想再將她得來不易的一點兒睡意打斷,過去抱起她,走進她的臥室,將她放到床上,拉過薄被替她蓋上。
他只見她枕邊仍放著那只穿格子襯衫背帶褲的小熊,他將小熊扶正,低頭看她,她眉頭微蹙,嘴唇抿得緊緊的,毫無一般人沉入夢境之后的放松感覺,這個無意識的表情比她清醒時努力支撐出來的平靜更讓他心疼。
他關上燈出來,躺在客廳沙發(fā)上,繼續(xù)看了一會兒公司文件,很快便睡著了,只是睡得極不踏實,做著模糊的夢,半夜突然醒來,覺得室內反常的明亮,但又不同于天光大亮的感覺,定定神才發(fā)現(xiàn)月光從擦得近乎透明的玻璃窗照了進來,如水銀般流瀉在锃亮的地板上。
他看看手表,還不到五點鐘,黎明之前的這段時間夜色最為深沉,也是心事最容易翻騰的時刻,從情感到工作,千頭萬緒全部記起,再加上剛才做的那個混沌難言的夢,他一下睡意全無,翻身坐起,重新走上陽臺開始抽煙。
他一向并沒有太大的煙癮,除了應酬場合,只是在心情浮動時抽煙。
最初抽煙是在讀初二時的一天。陳子瑜將他叫上家里的天臺,遞給他一支香煙,自己銜上一支,拿出打火機,熟練地替兩人點上。他遲疑地試吸了一口,頓時嗆得皺眉,陳子瑜卻不由得大樂。
高明撞見他們抽煙后,沒說陳子瑜什么,只將他叫下去狠狠一通訓斥。
回想起來,他的好孩子生涯里有數(shù)的違規(guī)似乎都與陳子瑜這個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沒有高明對他的嚴格要求,刻意將他與陳子瑜隔離開來;如果他后來沒有離開清崗到省城讀大學,是否會與陳子瑜走得更近,做下更多犯禁甚至違法的事情……
再度想起陳子瑜,他更加惘然。
這時,客廳內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在寂靜中分外響亮刺耳。高翔回身,正要走過去接聽,左思安已經(jīng)光著腳從臥室里飛奔出來,她的手觸到電話,卻一下停住,抬頭看著他,臉上現(xiàn)出極度恐懼的表情。
電話鈴聲繼續(xù)響著,他說:“我來接聽。”
她搖頭,顫抖著抓起了電話。幾分鐘之后,她抬頭看向高翔,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他們找到我媽媽了,她沒事,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左思安丟下電話,撲進了高翔懷中,緊緊抱住他,發(fā)出小動物一般悲喜不明的嗚咽聲音。
3 _
在山體滑坡發(fā)生的第四天凌晨,通往災區(qū)的道路被打通,救援人員在一個山頭找到了于佳和那名外國地質專家以及將近四十多位村民,他們安然無恙,但他們的另一個年輕的同事卻仍處于失蹤之中,到下午于佳下飛機時才傳來消息,他的遺體被找到,證實已經(jīng)遇難。
劫后余生的那一點兒慶幸被同事不幸身亡帶來的哀痛沖淡,于佳回到家里,心情仍然沉重。而此時老周終于輾轉托人將消息通知到左學軍,左學軍驚駭?shù)仳屲囑s回鄉(xiāng)政府給家里打回電話,于佳接聽,斷然地說:“我沒事,你不用擔心,不必回來。”
她掛斷電話,一回頭,看到左思安的眼睛,有些不安,勉強一笑:“我沒有生他的氣,但是他回來得花好幾天時間,確實沒什么意義了。”
左思安垂下眼簾,沒有說話。
于佳也已經(jīng)疲憊得不愿意再說什么:“小安,等會兒在樓下餐館訂幾個菜,留小超在這里吃晚飯,我先去躺一會兒。”
左思安想,連她都已經(jīng)透支了恐懼與興奮,聽到父親這個時候才打回來電話,感覺不到任何安慰,又怎么能怪媽媽表現(xiàn)冷漠呢?劉冠超叫她:“小安,時間還早,我接著給你講物理的重點吧。”
她點點頭:“好。”
他們在客廳里繼續(xù)復習功課,過了一會兒,門鈴響起,左思安去開門,站在門外的是一個衣著華貴的陌生的中年女人,上下打量著她,目光中帶著說不出的審視意味。
她疑惑地問:“請問您找誰?”
“你媽媽在家嗎?”
左思安頓時渾身一震,她不認識這張面孔,但對這個聲音是有印象的,頭一次聽到是在清崗縣政府宿舍里,第二次是在清崗醫(yī)院。她努力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你來干什么?”
陳子惠沒好氣地說:“我找你媽媽,我知道她已經(jīng)回家了,叫她出來。”
這時劉冠超也認出了陳子惠,馬上去叫了于佳出來,于佳一見陳子惠便惱怒了:“請你馬上離開。”
陳子惠不慌不忙地說:“有些話我今天非說不可,你要不讓我進去,我就只好站在門口說了。”
于佳勃然大怒,可是她再怎么干練,也是知識分子,沒法兒對付陳子惠這種不管不顧的悍然蠻橫,想了想,拿了100 塊錢遞給左思安:“小安,你帶小超下樓去吃飯。”
然而左思安不接:“我就留在家里,哪兒也不去。”
面對女兒突然的執(zhí)拗,于佳同樣毫無辦法,只得揮一揮手:“你和小超回你的房間,不許出來。”
于佳關上家門,冷冷地說:“有什么話請盡快講完,馬上離開。”
陳子惠打量了一下房間:“于老師,恭喜你脫險平安歸來,信不信由你,我是真心為你高興,同時也松了一口氣。可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過來提醒你注意,請管好你的女兒,不要一出什么事就纏著我兒子不放。”
于佳既愕然又憤怒:“你這是什么意思?”
“你女兒還沒告訴你吧,你失蹤了,我兒子高翔從昨天開始一直陪著她,晚上在你家過的夜。你女兒也許破罐子破摔,不需要在乎名聲了,可是她還是未成年人,哪個男人沾上她都會倒霉,我唯一的弟弟已經(jīng)因為她早早送了性命,我不能眼看著我兒子再出同樣的事情。”
于佳竭力保持冷靜:“這么無恥的話你也說得出口,我女兒絕對不可能糾纏任何人。”
陳子惠冷笑:“我兒子和他女友本來關系很好,戀愛將近四年了,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你女兒害得他們昨天分了手,你還好意思跟我說這話。”
“你兒子是成年人,完全應該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不妨回去問一下他,能不能容忍你的所作所為。你要是再闖到我家來胡言亂語,別怪我不客氣,現(xiàn)在給我滾出去。”
“嘖嘖,你以為我愿意來你家嗎?我給你面子,才來提醒你,你如果再不管管你女兒,讓她沒完沒了地糾纏我兒子,毀了他的清白名聲,我也不會客氣。”
“滾!”
陳子惠出去,于佳大力摔上門,坐到沙發(fā)上,抬手死死按住“突突”跳痛的太陽穴。過了一會兒,她稍微平靜了,抬起頭,只見左思安站在她面前,而劉冠超站得稍遠,兩個孩子都是一臉驚恐的表情。她放下手,努力將聲音放平和:“小超,不好意思,今天不留你吃飯了,你回學校吧,我有話跟小安說。”
劉冠超點點頭,收拾書包,臨到要出門,又站住:“于阿姨,真的不怪小安,是那個高翔自己跑過來的,他以前還跑到學校去接小安,小安后來都是特意走側門轉一趟車回家避開他。”
“我知道,小超,謝謝你,趕緊回去吃晚飯。”
劉冠超走后,于佳輕聲說:“小安,過來坐下。”
左思安在她身邊坐下,面色慘白,雙手握成拳頭放在腿上。
“小安,我知道這件事不能怪你。我沒有消息,你覺得害怕,是很自然的。”她沒有吭聲。“我告訴過你,不要再跟高翔有任何往來,就是怕出現(xiàn)今天這種場面。當然,高翔是個不錯的人,值得信任,也確實關心你,可是他畢竟是……那個人的親戚,而且有一個潑婦型的媽媽,太蠻不講理,破壞能力太強。你好不容易回到正常的生活環(huán)境里,我不能讓她毀掉這一切。你懂我的意思嗎?”
她直視著前方,無聲地點點頭。
“我會馬上給高翔打電話,請他從你生活中消失。”
左思安轉過頭來,一雙眼睛里滿是哀傷痛楚,于佳一驚,差點兒脫口問出“難道你真的喜歡他?” ,但她硬生生忍住。她本能地覺得,有些事一旦挑明,恐怕再也不能挽回,不如趁著朦朧狀態(tài)制止。她握住女兒的手,左思安卻已經(jīng)垂下眼簾,不肯與她對視。她只得努力用輕松的口氣說:“放心,我不會跟他母親一般見識,跟他談話,我會說得盡可能地客氣。我一直告訴你,你要做的就是忘記過去發(fā)生的事,只有這樣你才可能真正開始屬于你的生活。
現(xiàn)在你的任務就是好好學習,爭取考上師大附中的高中,別的事都不要去想。
我以后會盡量推掉出差的工作,好好照顧你。”
“媽媽,從機場到家,你都沒跟我講你這幾天的經(jīng)歷。”
于佳一怔,不知道話題怎么一下轉到了這里,皺眉想了想:“沒什么好講的啊,山體滑坡一向很難提前預測,事發(fā)突然,我們根本無法分辨哪個方向是安全的,只能跟著當?shù)乩相l(xiāng)拼命跑上另一個山頭,然后就是淋著雨挨著餓等待救援。”
左思安想,母親把一段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說得如此輕描淡寫,當然也不會覺得有必要弄清楚她這幾天在家里經(jīng)受了什么樣的煎熬,高翔的陪伴對她意味著什么。
“遇到了這樣的危險,你還喜歡你的工作嗎?”
“遇險只是意外,山體滑坡是小概率事件,不會影響我對自己專業(yè)的看法。”
“別的都按你說的辦,只是請別為我放棄你的工作,我會好好學習的,不需要特別的照顧。”
左思安抽回手,站了起來,于佳怔怔地抬頭看著面前的女兒,近一年時間,她長高了不少,儼然已經(jīng)是一個少女,過去的孩子氣似乎蕩然無存,安靜的神態(tài)里總有令她不安的東西,可她說不上來是什么。
她可以準確分析復雜的地形形貌,評估投資巨大的基建項目對于環(huán)境的影響,然而解讀女兒的心事對她來講,卻成了不可能的任務,讓她覺得挫敗。
4 _
高翔接到于佳打來的電話,沒來得及祝賀她脫險,便聽她講到他母親對左家的突然造訪,這一驚非同小可,他不用問細節(jié),馬上道歉,但于佳絲毫沒有接受他的歉意的意思。
“小高,無論是我女兒,還是我本人,都不想再經(jīng)受這樣的刺激跟羞辱。”
“我會回去跟我母親溝通,保證不再發(fā)生這種情況。”
“恕我直言,小高,你母親這樣霸道的行事作風恐怕是你很難約束得住的。”于佳清清楚楚地說,“我也是一個母親,必要的時候,我會做任何事情來保護我的女兒。在給你打電話之前,我剛和清崗縣委胡書記通了電話,他與我丈夫共事一年多,關系十分融洽,學軍去西藏后,他們還保持著聯(lián)系,去年年底他到省城開會時還特意來看望過我。他非常同情我和女兒遇到的事情,答應馬上約談你外公和你父親,請他們保證讓你母親不再來打擾我們的生活。”
于佳表現(xiàn)出的清晰思路和行動能力都讓高翔有些意外,他只能說:“于老師,我實在無話可說。請你做你認為應該做的事情,我也會盡我的努力。”
“你很通情達理,小高。小安已經(jīng)答應我,不再聯(lián)絡你,但她畢竟還是一個孩子。所以我更希望從你那里得到保證,你不要再出現(xiàn)在小安的生活里。”
高翔怔住,只聽于佳繼續(xù)說道,“我知道你是關心小安的,你也應該清楚她的情況,她正處于敏感的年齡,非常需要一個平靜不受打擾的環(huán)境,重新作為一個正常女孩成長生活。相信你能理解并接受我的這個要求。再見。”
放下電話,高翔已經(jīng)出離憤怒。他熬到處理完工作回家,將自己的衣物收拾到旅行包內,拎下樓來,王玉姣連忙問:“又要出差嗎?吃了飯再走吧。”
陳子惠抱著寶寶出來,寶寶已經(jīng)學會說簡單的幾句話,看到他便雀躍大叫:“爸爸。”
他再怒氣沖沖,也抵擋不住這孩子的呼喚,伸手接過寶寶:“你這嘴上糊得跟胡子一樣的是什么啊?”
“胡子,胡子。”寶寶笑嘻嘻地重復著,高翔替他擦嘴,他左扭右扭,最終全都擦到他襯衫上才算數(shù)。
他笑罵:“臭小子,哪天不弄臟我衣服就覺得少點兒什么是不是?”
寶寶仍舊咧著才長了幾粒牙齒的小嘴笑著,毛茸茸的小腦袋擱到他肩上。
高翔低頭看著他略有些彎彎的盈滿笑意的眼睛,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抓了一下,猛地意識到,這孩子長著與左思安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陳子惠品評寶寶的長相時,只一再說他的鼻子和嘴像陳家人,而高翔也一直下意識地避免做這方面的聯(lián)想,此時不禁百感交集,將寶寶交到王玉姣手里,示意她抱回房去。
陳子惠問他:“這次是去哪里?去幾天?”
他冷冷地說:“我搬回我的公寓住,寶寶有什么事,就打我電話。”
陳子惠一怔:“你這是干什么?”
“媽媽,我明確地跟您講過,不要干涉我的生活,如果您始終做不到這一點,那我們保持一定距離比較好一些。”
“你為了那個女孩子跟若迪分手,現(xiàn)在居然又要跟我脫離關系,你是中了什么邪?”
“第二次不管不顧跑到別人家里大鬧這種事,您也做得出來。您從來就不懂得為別人考慮,對不對?”
“喲,這么快就找你告狀了。你以為我想去她家嗎?我巴不得離她家越遠越好,那女孩子根本就是一個禍水,害得子瑜早早送命,又害得你……”
“夠了,我不想再聽這些話。您是我母親,我不該隨便評價您的行為,但我會覺得您有時候不可理喻到了無法解釋的地步。”
“你還記得我是你母親,居然敢這樣說我。”陳子惠氣得手直哆嗦,“你是想干脆氣死我不成。”
正在此時,門鈴響起,高翔過去開門,他外公陳立國和父親高明一同走了進來。高明看著他手里的旅行袋:“你這是要去哪里?”
他含糊地說:“我出去一下。”
“坐下,你外公有話要說。”
陳子惠猶自不覺:“爸,高明,你們怎么突然過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我這就叫保姆重新做飯。”
“你也坐下。”陳立國的臉色十分難看,“子惠,跑到別人家鬧事這種事,你怎么理直氣壯做了又做,我是這樣教你做人的嗎?”
陳子惠一怔,橫了高翔一眼:“你行,你到底有多恨我,跟我吵不算,居然要向你外公告狀。”
高明煩躁地說:“小翔什么也沒跟我們說,我和爸爸被縣委胡書記找去,挨了好一通教訓,簡直沒臉見人了。”
陳子惠有些呆了:“多大點兒事,值得胡書記出面,再說你一向跟胡書記關系很好啊,左學軍都已經(jīng)去了西藏,怎么還搬得到書記為他出頭?”
“你都快五十的人了,子惠,長點兒腦子好不好?”陳立國簡直痛心疾首,“胡書記跟高明關系很好,一向對我也禮遇有加。但你別忘了,他與左縣長是同事,關系也相當親密,當時一直維護左縣長,做我們的工作,讓你不要到處告他。你不聽我們的話,硬是威脅讓左縣長的女兒生了孩子,左縣長被逼得無法立足,才申請援藏。你現(xiàn)在到了省城還不安分,又去威脅人家的老婆孩子。
這事講出來,誰看得下去?要知道左學軍是主動去援藏,為國家做貢獻,不是充軍發(fā)配。就算胡書記不管,省里也會照顧他的妻小。你再做上門威脅這種事情,人家要是不在乎把事情鬧大,馬上報警,你當警察不會抓你嗎?”
“我……也沒有威脅她們啊,我就是讓她管好女兒,別糾纏我兒子。這樣對大家都好嘛。”
高翔一口怒氣無從發(fā)泄,正要說話,高明做手勢攔住他,冷冷地看著妻子:“你動不動把‘我們陳家’這句話掛在嘴邊,總該知道爸爸在清崗辛苦經(jīng)營近20 年,才有清崗酒業(yè)現(xiàn)在的規(guī)模。子瑜出的那件事,對公司的聲譽和經(jīng)濟損害都很大,再加上你一鬧,知道別人怎么看我們嗎?一般人覺得我們是暴發(fā)戶胡作非為也就算了,官場上的人大都對我們敬而遠之。公司今年調整戰(zhàn)略,進行大規(guī)模的擴張,恰好到了一個關鍵時期,我們更需要得到政策扶持和各部門的支持。你這種做事不管不顧、只圖自己痛快的作風真得改改了。”
陳子惠從來沒把高明說的話放在眼里過,換作從前,早跳起來跟他大吵,可是此時丈夫表現(xiàn)得前所未有的嚴厲,父親陳立國神情陰沉地坐在一邊,兒子高翔更是面色鐵青,抱著胳膊站在旁邊,根本不看她,她再怎么粗線條,也知道自己闖了禍,可是她性格一向不肯服軟:“我哪知道中間牽扯到這么多事情。再說,我們陳家早就已經(jīng)是清崗的納稅大戶,他胡書記能把我們怎么著?”
陳立國長長嘆了一口氣:“子惠,你從來不肯認錯,是非要逼我承認家教失敗透頂對不對?我告訴你吧,胡書記十分客氣,話講得綿里藏針,滴水不漏,我只能拼一張老臉跟他保證,以后再不會出這種事。你聽我一句話,好好照顧寶寶,學會修身養(yǎng)性,不要再惹是生非。”
陳子惠仍舊不肯松口:“爸,你和高明以前總說我不夠關心高翔,現(xiàn)在我關心了,還落得你們一起埋怨。你們就不想想,高翔如果還跟那個女孩子拉扯不清,萬一出了什么事怎么辦?”
高明不客氣地說:“高翔不是陳子瑜……”
這句話激怒了陳子惠,她一下又提高了嗓門:“你這是什么意思?你再怎么討厭子瑜,也不能在他死后還用這種口氣說他,我告訴你,他永遠都是我弟弟,如果不是那個左思安和她爸爸,他根本不用走得這么早。”
高明向來拗不過妻子一廂情愿的邏輯,也不愿意當著岳父與兒子的面跟她爭吵,只得妥協(xié):“行了,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說高翔已經(jīng)24 歲,他是有分寸的。”
“他在別的事上有分寸,在這件事上表現(xiàn)得很可疑。我真的怕他也會栽在這家人手里。”
“左思安只是一個小女孩,你不要疑神疑鬼的。”
“她要成年了我也不用管了,就是因為她還小,這么纏著高翔,萬一出了事怎么辦?”
高翔一直沒說話,此時怒氣遏止不住卻無從發(fā)泄,一抬手將王玉姣端來的茶杯掃到地上,摔得茶水橫流,碎片四濺,客廳內所有的人都一下驚住,王玉姣慌忙去拿掃帚清掃。
陳子惠最先反應過來,氣急敗壞地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他現(xiàn)在為了那個女孩子就跟我這樣發(fā)脾氣,眼里哪還有我這個媽媽?”
“小翔,冷靜。”陳立國的聲音不輕不重,卻十分有力度,“你一向理智,做事有分寸,我是信任你的。”
高翔一抬頭,只見陳立國的一雙老眼看似已經(jīng)昏花,卻又似乎什么都了然于心,他心中一凜,搖搖頭:“我沒什么可說的,我想搬出去住,安靜一下。”
其他人還沒說話,高明先反對了:“不行,你認下寶寶當兒子,就得負擔起當父親的責任,不能把這樣病弱的孩子甩給你母親一個人照顧。”
高翔被堵得說不出話來,滿心郁悶,只得怒沖沖地提了旅行袋徑直上樓回自己房間。
過了一會兒,高明敲門進來,坐到他對面:“除了初中時替陳子瑜背黑鍋被我處罰以外,還真沒見你發(fā)過這么大的火。”
高翔啞然,他當然知道,他今天大動肝火,確實與他向來冷靜的處事態(tài)度完全不符。
“你媽媽這個人,你是知道的,我根本不敢指望她能像你外公要求的那樣做到修身養(yǎng)性,除了外公,也只有你多少能制約住她,你要搬出去,倒是清靜自由了,她再闖出禍來怎么收場?”
“爸爸,大學畢業(yè),我二話不說就進了公司,沒人問過我是不是有其他想法。你真的覺得我的生活就是一直替清崗酒業(yè)工作,替你管住媽媽嗎?”
高明怔住,好一會兒才說:“我確實沒想過你還有別的打算。”
“這份工作給了我很大的挑戰(zhàn),我沒什么可抱怨的,我也會盡力去做好;媽媽脾氣再壞,也畢竟是我媽媽。可是我真的需要一點兒自己的空間。”
“高翔,你覺得你被困住了,我能夠理解。不過枷鎖不光是別人給的,有時候也是自己給自己套上的,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高翔從小與父親更為親近,自然同樣能夠理解父親的意思。高明出生于一個人口眾多的貧困家庭,好不容易掙扎到大學畢業(yè),進了清崗酒業(yè)公司工作,得到陳立國的賞識,將女兒下嫁,成為公司的第二號人物,看似從此平步青云,但與陳子惠的婚姻很難說是恩愛無間,更承受了很多議論。對于得與失、付出與責任,他有比一般人更深刻的認識。
“當初我之所以反對你認寶寶當兒子,也是不想你在沒有深思熟慮的情況下背上負擔。”
“給寶寶當父親,我從來沒有后悔過。”
“那就好,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父親可不是只配合換下尿布、手術時簽字那么簡單。關于左學軍的女兒——”高明停住,高翔警惕地看著父親,只聽他心平氣和地說,“這一點上我同意你母親,你不應該再跟她有來往了。”
“她從來沒有糾纏過我。”
“我知道。但是,她是陳子瑜作惡的受害者,又被你母親逼著生下寶寶,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你們都不應該再有瓜葛。你送她去見她父親,已經(jīng)算盡心補償了她。以后各過各的生活對大家都好。”
5 _
左思安中考發(fā)揮得不錯,超出師大附中錄取線12 分,穩(wěn)穩(wěn)地拿到了錄取通知書,而晶晶也如愿考上了清崗中學。
征得于佳與梅姨的同意后,左思安邀請晶晶到家里住了一周。她和劉冠超帶著晶晶坐公交車、輪渡在漢江市內各處景點玩了一圈,逛過步行街、夜市和各大百貨公司之后,晶晶的新奇勁過去了。于佳問她的感受時,她直言不諱地說,她喜歡動物園、植物園、長江、又大又漂亮的圖書館和那些大學,但不喜歡這個城市,熱得實在受不了不說,而且人太多太吵、交通混亂,每個人的表情看上去都有點兒兇巴巴的。
于佳非常喜歡晶晶活潑的性格,被她孩子氣的抱怨逗樂了:“你是想媽媽了吧?”
她使勁點頭:“對啊。阿姨,讓小安姐姐跟我一起回去吧。她說你要出差,我要走了,她一個人多孤單。”
于佳確實正負責一個重要的水利項目勘測,一直在跟領導協(xié)調出差時間,她躊躇地看看女兒:“你愿意去劉灣住一段時間嗎?”
“愿意啊,我喜歡那邊的安靜,還可以跟晶晶做伴。”
于佳若有所思地看著女兒,左思安跟平常一樣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
她并不怎么與同事談論家常交流育兒經(jīng),但也多少聽到同事抱怨最多的就是兒女突然不復童年的可愛,各種叛逆輪番來襲應接不暇,她卻幾乎完全沒有遇到這個問題。左思安的情緒失控期很短暫,從西藏回來以后,她跟從前一樣聽話溫順,甚至到了讓于佳隱約不安的程度。于佳一向信奉科學與理性,并不敏感,當然鄙棄內心這種沒來由的狐疑。她只覺得以女兒的年齡,愛好安靜的鄉(xiāng)村田園生活未免有些奇怪,不過考慮到劉灣只有老弱婦孺,左思安住在那里,有細心的梅姨照顧,有晶晶做伴,確實比把她一個人留在漢江放心得多。
于佳打電話去征求梅姨的意見,梅姨當然滿口答應。
相比酷熱的漢江市,200 公里以外的劉灣的夏天要相對平和得多,早晚的空氣新鮮而清涼,就算烈日當頭的正午,站到樹蔭下,也不至于像在城市里那樣熱得只想伸出舌頭喘氣。
過了幾天,劉冠超也回了劉灣,他們三個人每天給菜地澆水拔草,喂雞和豬,到離村子不遠的一條小河釣魚,去后面小山上采蘑菇,辨別各種野果。劉冠超分別給她們補習功課,或者由左思安給他糾正英語發(fā)音,晚上在院子里的桂樹下納涼,聽梅姨講去別的村子出診碰到的有趣事情,或者聽晶晶講她異想天開編的小故事。
左思安并不覺得這樣平靜重復的日子單調,梅姨待她一如從前一樣親切,同時尊重她的距離感,晶晶正處于她潛意識里最留戀的年齡,聰明活潑而又友善,陽光的性格會讓所有與之相處的人覺得開心。她甚至想,如果她能夠選擇,她愿意永遠住在這里。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已經(jīng)讓她不安,她不想細細探究自己內心深處隱秘的悲哀,更不愿意暴露在別人面前。
這天傍晚,天氣陰沉,左思安在后院按動壓力泵,將井水打出來裝滿一桶,雙手拎起來,一回頭,赫然發(fā)現(xiàn)高翔站在她身后。她一驚,脫口問他:“你怎么會來這里?”
“梅姨托我買幾種藥,我回清崗開會,正好給她送過來。”
“哦。”
她正要從他身邊走過,他接過了桶,毫不費力地提起,徑直送進廚房交給梅姨,重新出來,打量著左思安:“好像又長高了一點兒。”
她低下頭,回避他的目光,輕聲說:“嗯,我有一米六四了。”
鄉(xiāng)村的黃昏充滿人間煙火味道,淡青色的炊煙在各家屋頂裊裊升起,天空的云層快速聚散,暮色來得比平時濃厚許多。左思安站在水井邊,頭發(fā)綰成馬尾,發(fā)梢拂在后頸間,她仍舊穿著學生氣十足的白色T 恤和牛仔褲,可是不僅身材高了,而且從面孔到站立的姿勢都褪去了最后的孩子氣,整個人都散發(fā)著少女的氣息,看上去竟然有幾分陌生的感覺。
“聽說你中考成績很不錯,祝賀你。”
“謝謝。”
兩人同時靜默,只聽到頭頂上方倦鳥歸林,拍著翅膀“呼啦啦”掠過,空氣中有某種令人不安的東西在流動。好在這時晶晶跑了出來:“高翔叔叔,謝謝你又給我拿來了這么多書,這次我去省城,于阿姨也給我買了好多書。”
她拉了一下左思安:“小安姐姐,媽媽讓我們去摘些南瓜藤回來。”
這個季節(jié)的嫩南瓜藤葉切得細碎,用鹽稍微漬過,配上紅辣椒炒后就是一道十分美味的菜,在城里很難吃到。其他菜也是梅姨自家菜園出產(chǎn),十分新鮮,高翔卻吃得有些興味索然。當然,梅姨確實托他買藥了,但他是在聽到左思安也住在劉灣才親自過來送藥的。真正見到左思安,除了意識到她確實已經(jīng)長大之外,他有些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他不僅開始為自己的行為找借口了,而且似乎沒辦法再坦然面對她了。左思安一直低頭吃飯,劉冠超更是看也不看高翔,只有晶晶渾然不覺地跟平常一樣談笑著。
這時屋外一道閃電掠過,大家都下意識地側耳等待,隔了不久,一聲炸雷響起,雨點急驟地落在天井內,很快越下越大,越來越密集。高翔放下飯碗,跟梅姨告辭,梅姨挽留他:“等雨小一點兒再走,或者干脆在這里住一夜。”
“不用了,明天早上公司還要開銷售會議。”
梅姨只好塞給他一把雨傘,他向停車的池塘邊走去,盡管才六點多鐘,但天色漆黑,狂風大作,大雨傾盆而下,打著傘也不過聊勝于無罷了。走到車邊,他拿出車鑰匙,一回頭,恰好一道閃電照亮四周,只見左思安撐了一把雨傘,站在他身后不遠的地方。他大吃一驚:“下這么大雨,你跑出來干什么?”
四周歸于黑暗,他聽不到回答,只聽得雷聲沉悶地滾過頭頂,瓢潑大雨“嘩嘩”灑落,他懷疑她根本沒聽到他說的話。他摸黑走過去,憑直覺抓住她的手,開車門將她塞了進去,再收傘坐到駕駛座上,開了車內頂燈,只見左思安跟他一樣,衣衫已經(jīng)大半淋濕了。
他將椅背上搭的一件西裝外套罩到她身上:“你有話要跟我說嗎?”
左思安抹了一下滿臉的雨水,點點頭:“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會害得若迪姐姐跟你分手。”
高翔怔住。
“我本來想找若迪姐姐解釋,可是我媽說兩人之間的事情摻進第三個人只會添亂,你們是大人,自己能處理好,我覺得她說得也對。”她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胳膊,怯怯地說,“你別生我的氣。”
高翔哭笑不得:“我媽去你家鬧,其實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你倒來跟我道歉。”
她一下沉下臉來,停了一會兒,看著前方,清清楚楚地說:“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你說什么都沒用。我討厭她。”
高翔只得承認,他還真沒什么可為自己的母親辯護的:“你追出來就是想跟我說這個?”
“我答應媽媽不見你了,今天算是意外碰到,不算我說話不算數(shù)。我看你不大想理我的樣子,再不講,以后更沒機會了。”
“小安,有兩件事我必須跟你講清楚。第一,不管我母親說了什么,我跟若迪是成年人,分手的原因很多,但肯定不能怪你,你更不用為這事怪自己。
第二,我今天來劉灣給梅姨送藥,其實是想看看你。”
她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下去:“不用擔心我了,我會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啊。”
不知道為什么,她這樣孩子氣的囑咐讓他好笑,又有些微微的牽痛,忍不住想逗逗她:“什么樣才叫‘好好的’?”
她果然茫然了,擁著他的西裝認真想了想,不得要領:“我不知道,每個人想法都不一樣,比如我媽,她做她喜歡的工作時最開心。‘好好的’應該就是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吧。”
“如果我想過的生活包括想經(jīng)常見到你怎么辦?”
她的嘴一下半張開來,呆呆看著他。他再次意識到她已經(jīng)是妙齡少女,眼波清澄如水,面孔濕潤,從內散發(fā)著難以描摹的光彩,隨便一個發(fā)呆的表情都不經(jīng)意地帶著嬌憨,頓時懊悔剛才那句話未免有些調笑的意味,連忙說:“除了讓爸爸回來以外,你想過的生活是什么樣的?”
“他能回來就可以了,一個人想要的東西太多就是貪心,到頭來也許什么也得不到。”
“又不是讓你寫作文,弄這么一句討好老師給高分。”
她的臉微微一紅:“我說的是實話。我只想讓生活恢復成原來的樣子,不知道這要求是不是已經(jīng)過分了。不過,總要努力一下吧。”
“所以你決定放棄別的愿望。”
“我沒有放棄別的,除了……答應媽媽不再見你。”
他撫一下心口,半真半假地說:“真讓我受傷。”
“我是想見你的。”她脫口而出,看他的神情一下嚴肅起來,不安地垂下眼簾,小聲說,“可我想過了,我給你添了很多麻煩,也許還干擾到了你的生活,不見我,大概對你更好一些。”
他伸手過去,按住她的肩頭:“對不起,小安,我不想弄得你困擾,見不見我,由你自己決定,但是我必須再告訴你一次,你對我來說,從來就不是一個需要解決的麻煩,你信任我,這一點對我很重要,我很珍惜。你還小,并不是所有問題都需要你克制自己來解決,需要見我的時候,只管給我打電話。”
她沒有回答,只是突然一側頭,將臉貼到他的手背上。他有些意外,可是心一下被觸到,又有小小的傷感掠過,他想,這個罕見的親密舉動更像一種無聲的告別:這女孩子決定放棄他了。
這時,車窗外有手電筒光朝里一晃,她抬起頭,鎮(zhèn)定地將西裝遞還給他:“肯定是小超不放心來找我了。你回去吧,開車小心。”
她開車門下去,撐起了雨傘,劉冠超果然披著蓑衣,拿著手電筒站在大雨之中。高翔打開車前燈照亮前方幾米的路,暴雨滂沱,雷聲轟隆,她與劉冠超往回走著,身形瘦小,卻有一種不肯回頭的孤絕堅定。
高翔注視著她的背影消失于車燈籠罩范圍,手背猶留有她面頰的余溫與溫柔觸感,他突然意識到,他用半真半假的口吻講出的那句話,其實并不是一句玩笑。
如果再也見不到她,他會覺得受傷,某種他無法定義、不能確定產(chǎn)生于何時的感情,已經(jīng)悄然占據(jù)心底,甚至開始左右他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