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的,暖。
段小正動了動手指,膩人的是天雨花,她的腳下是浮橋,高懸在蔥籠的陡崖之間。山風過時,古藤糾纏住竹纜,枝椏搖擺。湍急的澗溪從山坳間奔躍而出,歡脫如霰,與浮橋的垂直距離在百丈以上,兩岸叢林猿啼虎嘯,充耳可聞。
橋頭一人,側身而立。長發覆蓋著修頎的身軀,緋紫玉絡的大氅衫子奢華以極。手中一支鶴骨笛,流蘇懸佩,雕工詭異,形色邪魅。他正俯望著山溪,蹙著的玄眉,徹骨霜華,僵冷的側臉,傾盡哀愁。聽見段小正的咳嗽聲,他轉過頭來。
盡收眼底的妝容,一半俊美妖冶,一半白骨骷髏。
呵,好詭異的白日夢。
段小正笑起來,她有許久不做夢了。要么失眠,要么睡得昏沉。段小正擺了擺手,想把這異乎尋常的畫面拂開。
手,從白骨中穿過。
段小正一驚。白骨是真的,她的手指觸碰到冰涼而平滑的顱骨的內壁。
“啊!”段小正急遽縮回的手,被枯白的頰骨刮到。
紫衣人微垂下眼,略側過頭,讓段小正顫栗的手安全地從他的枯骨中退出。并非幻境。
“不要羞辱你的藥師?!彼帋熥影嗑驮诙涡≌砗?,手里拿著那枚淺草小兔,“沒有得到藥師雅治的允許,我不能讓你記得來時的路?!?br />
淺草小兔,是藥師子班用來麻醉段小正的藥劑引子。
“我的藥師?”段小正驚訝地回頭,自己的手正撫在藥師雅治的銀制護面上。
護面只有半幅,全用白銀,刻以飾紋,露出口目。將剛才所見的骷髏白骨遮蓋得完美無缺。段小正有片刻恍惚,究竟這護面下是完美的臉,還是空洞的骨。不得而知。
“九王之族都有各自專有的藥師。雅治是玄王親自為若邪君選定的。如果你能順利地入主君府,他會是你最倚重的人之一,你去哪兒,他就會跟去哪兒。這是藥師的職責,也是玄宮的慣例?!彼帋熥影嗾f。
“若邪君不是死了十年了嗎?!倍涡≌龁柕氖撬帋熝胖魏腿粜熬臏Y緣。
藥師子班極其少見地出現了失語。
“若邪君的病,因我疏忽大意而惡化?!彼帋熝胖握Z氣誠懇,“是我沒有及時發現君府的癥狀,以至于一發不可收拾。作為懲罰,我受了冥骨之刑?!?br />
“冥骨之刑,是盅毒之刑。因為無法置藥師于死刑,盅毒算是極刑。受此刑者,皮肉腐壞,朽爛脫落,白骨盡露,不復再生?!彼帋熥影嘞裨诒骋欢谓炭茣降恼f明。
聞所未聞的野蠻酷刑。
“凡是毒藥,總有解法?!倍涡≌貛Я吮Р黄?。
“你看,”藥師子班笑了,對藥師雅治說,“這位若邪君仁慈得多吧。”
藥師雅治低眉行禮,“君府一日不痊愈,此刑一日不除。君府若能痊愈,或有解除盅刑之僥幸,但已壞白骨,絕無重生之望?!?br />
中止運行和恢復數據,是兩回事。
“藥師雅治會為你易容,把你的容貌變成若邪君的樣子。”藥師子班說完,繼而用眼神向藥師雅治確認具體細節。
“眼前的若邪君骨相清長高拔,”藥師雅治打量段小正,目光銳利,“至于容貌,原君府眉目斜飛入鬢,發際低垂一寸,鼻翼略小幾分,唇型方棱重造,其余就無大礙了?!?br />
“一月之后,學宮的事不能誤了。他還有很多功課要補?!彼帋熥影嗵嵝?。
全麻之前,段小正看到了掛在畫架上的若邪君童年的畫像。斜飛入鬢的眉眼,是這個孩子給人過目不忘的印象。畫像的背景,是綠樹成蔭的苑林,枝頭點綴著些朱紅色的拳頭大的果實。衣著華貴的若邪君蹲在地上,懷里抱著一只通體雪白的幼犬。
段小正雖然覺得某個地方畫得不太好,但也無法很快指出問題所在。也許是幼犬看起來不過是一只白化了的普通金毛幼崽。奢華尊貴至極的若邪君的寵物,在旁人想來,本不該如此平淡無奇。
主刀是藥師雅治,助手藥師子班。麻醉藥劑不再是用草編成的小兔子。一小杯奶白色的無味的口服劑,10ml。
再見,阿尋。
不必去學校的日子,段小正都會去接林優優下班。她們的家和醫學院不在一個區,換兩次地鐵,行程半個小時左右。
“讓我一下班就能看見這個傻子。”林優優每天都這么說。
她們長租了一套單身公寓。拎包入住,簡約的北歐風,所有的單品都是林優優從宜家一件一件挑回來的。餐具純白,沒有一點花紋。衣物純棉,不許有氨綸。
除了有一天重感冒,段小正每天接送林優優上下班,風雨無阻。地鐵里的早高峰,座位不好找。如果沒有座位,林優優可以靠在段小正身上打個盹。
“先生,請安檢?!?br />
每次聽到類似的話,林優優都會忽然瞪大眼睛,盯著段小正不茍言笑的臉。
“走了?!倍涡≌е謨瀮灴焖偻ㄟ^。
“那傻子心里其實可美了。”林優優皮的時候只有兩歲半。
后來,她們買了車,這樣林優優就可以在通勤的路上多睡一會兒。
今天,林優優下班晚了一點。段小正從透明的落地窗里看見她進了更衣室。靠近窗臺的C009號柜,是她的。皮粉色超薄羽絨外套,和段小正那件墨黑色的是同款。很襯林優優的皮膚,粉粉的透著白皙。CHANLE米色薄款圍巾,是段小正的。揚言要買黑色外套的林優優,在周末的時候總喜歡穿著段小正的衣服出去曬太陽。
林優優從口袋里掏出來一個白色的藥瓶。她的體質還可以,之前,胃和心臟有些小狀況。后來慢慢調好了,人也稍微胖了一點點。林優優把藥放進隨身的背包,關上柜門,上了鎖。
地鐵里,人一如既往的多。
林優優自己坐地鐵的時候,習慣站在座位之間的過道里。如果中途有位子,可以不用擠過去。這是段小正囑咐她的,除非只有兩三站,能坐下歇一下也是好的。能歇就歇,別太拼,這是段小正的原話。
公寓樓下的生鮮超市很方便,林優優從超市門前過,什么都沒買。段小正看見門口的貨架上擺著時令的香椿,林優優看也沒看就錯過了。
電梯里的電子屏換了廣告,海外婚紗是唯一一個在繼續播放的。林優優低著頭,平時必看的快遞間,她也忘了去翻一翻??爝f間的柜子按樓層和區域分好,但公寓里新的住戶越來越多,亂翻快遞的狀況也多了不少。
公寓門上,還貼著紅色的過年福,立體絨繡款,看上去很歡樂可愛。回家第一件事,洗手。林優優沒做飯,家里收拾得很干凈。邊柜上擺的是她和段小正的照片,都是手機拍的,全都是在兩個人在笑的,心情好得很。
林優優站在鏡子前面梳頭發,她的頭發很長,發質很好,像黑色的絲綢,濃密而有光澤。段小正給她編過小辮子,不規則,不對稱,然后兩個人出去逛街吃飯。
林優優弄了一會兒劉海。每天,這是花費時間最多的一個項目。對于劉海的弧度,林優優有自己的要求,在段小正看來都差不多。
坐在照片對面,林優優從包里拿出那個白藥瓶,隨身帶的水杯,水還是溫的。藥是片劑,也是白色的。林優優倒出來一把,數了二三十片,一仰頭,用水送下咽喉。
什么鬼。段小正伸手去拿藥瓶,標簽上的字號很小,模糊,看不清。
“你亂吃什么?!倍涡≌呐牧謨瀮灥暮蟊?。
鏡子,飛裂得粉碎,濺得滿天滿地。
疼,幾千幾萬根針刺下的刺痛,刺得段小正睜不開眼睛???。段小正下意識的一低頭。極度腫脹的不適感,從整個頭頂充滿到脖子。
“若邪君宜靜不宜動,五天后拆線,慢慢消腫。曼陀羅茶的藥力過后,會痛數日,請若邪君忍耐?!彼帋熝胖蔚穆曇羟逦陕?。
“他已經感覺到疼了?!彼帋熥影嘣谝慌哉f。段小正拿食指在席榻上叩了兩下,表示她說對了。
“你的眼睛、鼻子、臉,還有嘴,現在都是腫的。裹著紗布,所以你看不見,明后天會好一些,心里不要著急?!彼帋熥影嗟穆曇綦x段小正近了一些。
“我去熬湯藥。”藥師雅治走了。
薄被覆在段小正的身上,藥師子班搬動了些杯盤碗盞,響動輕悄。疼痛,沒有停止的預兆,度秒如年。
“曼陀羅茶雖然有麻醉的作用,同時也會刺激你的大腦皮層。剛才,你好像在念什么人的名字,應該是你看到的幻境。不過,現在,你已經忘了?!彼帋熥影嗾f。
段小正只記得那面粉碎的鏡子,至于其他,除了無比的倦怠,全無印象。藥師子班說這幾句話的意思,是讓他提防曼陀羅茶。
無論段小正在無意識中念出的是誰的名字,都會是招來殺身之禍的端倪。
若邪君不會死??稍谶@個世界上,段小正所認識的人,都只有一條命。
“不要碰你的腦袋。我會派人來看著你。他會掌管你的飲食起居?!彼帋熥影嗟恼Z氣永遠冷靜,“我還有其他的事要辦。藥師雅治會一直在,如果你有什么要緊的事,可以讓人去找他。”
段小正煎熬著刻骨的疼,聽著藥師子班走出去,知道止痛是沒有指望了。
“我去瞧過了?!彼帋熝胖尾]有去給段小正熬什么藥湯,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藥師子班一語不發,仿佛藥師雅治的話不是在與她說。
“消瘦成那樣?!彼帋熝胖螇阂种骋环N痛心,“這不過才只一個月吧。”
“如果你在這里攔住我是為了說這個,不妨自己去問問她?!彼帋熥影啻蛩阕吡?。
“她的病只有你知道?!彼帋熝胖斡行┬慕?。
“我能知道什么?”藥師子班的語氣凜冽起來,“她是你的舊主、師妹,你是她的師兄。她若有事,自然只打你身上起,你若有事,她也不得安生。這些話,總不必我說。”
藥師雅治坐在石凳上,捧著頭,瞧著泥土發呆。過了好一會兒,也不再說一句話。
“你去看她,是請的誰的旨?”藥師子班依舊冷冷的。
“沒有請旨。”藥師雅治倒還老實,“我是悄悄去的。她病得那樣,必然不愿意見我,就算是見了倒不如不見?!?br />
“呵,你藥師雅治這算是給我一個交代?”藥師子班的眼色寒峭起來。
“雅治不敢?!彼帋熝胖伪淮掏戳怂?。
“你已經敢了!”藥師子班走了幾步,把藥師雅治晾了一會兒,才又折回來慢慢地說,“該你做的文章,你一個字都不能少。眼前的事是最要緊,你也不用慌成這個樣子。她已經病急亂投醫了,你再來個火上澆油,萬一事情辦不好,你就等著替她收尸吧。”
“絕無下次,雅治知錯了?!彼帋熝胖卧谟行┦虑樯虾苤斏?,“我再也不去青雀堂了?!?br />
青雀堂。段小正臉頰上的肌肉突然跳了兩跳,藥師子班和雅治在聊二十一堂梨言,被激活了的彌漫性的疼痛打斷了段小正的聽覺和思維。
靠。怎么沒有人跟我說過,醫美的痛感是幾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