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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玄宮。

  殘燭,半明半暗的燃著,恍出黑覷覷的墻。從角角落落里鉆進來的風,恣意地纏盤住殘燭扶搖而上。

  風裹著火,火噬著風,將廊廡上矮小的人影搖曳得時有時無。

  一個年幼的宮奴。她正輕吸著涼氣。宮鞋的薄底,像是在冰水里浸透了,刺骨的寒滲入腳心。她快要站不住了,鞋幫一歪,足心如被針刺,手中的紫金盆不覺一晃。

  帷簾“啪”地掀起一角,出來一個內侍。

  小宮奴趕緊低頭。

  內侍將手一擺,“接駕。”

  腳步,雜亂,重疊,匆忙,慌張。有自遠而近,也有近而遠。

  殿里的宮役魚貫而出,手持紫金盆的小宮奴忙退步回避,卻撞到她身后的來人。

  他走得急,她躲得也急。

  紫金盆“砰”地撞在他胸口上。他很高大,而她還遠夠不到他的肩膀。驚惶的她,看到的不是他的臉,而是錦袍兩肩繡著的金線夔龍,還有腰間系著的透犀錦帶。

  “啊!大世子……”小宮奴慌得跪下去,紫金盆砸在了階石上。

  燭火幽幽暗暗,照出他的眼睛熠熠咄人。

  大世子純譽撣了撣衣襟,被濺到的水漬很明顯,但他并未介懷。兩個挑燈照路的小內侍從小宮奴身邊繞過,引著他徑直走進去。

  二十七堂。

  梅瓶里探出一枝宮粉,開得正盛。

  花前的人,背燈而立,輕拈著花枝,似看非看。簾櫳被掀起的瞬間,倏然而入的風,將素羅的裙裾微微牽動,裙襕上精繡的墨蘭隨風而顫。

  女侍輕裁將青玉藻盂放到花梨方勝紋幾架上,“殿下,凈手吧。”

  二十七堂千笙殿下回過頭來。

  漠然的眼,與其說皎皎如月,不如說冷若寒星。微薄的嘴唇,只有淡淡的一層紅暈,薄施的粉黛,掩不住臉色的蒼白。明晰的眉峰與挺直的鼻梁,使原本柔和的臉龐多了幾分隱約的鋒芒。

  千笙就著清水將手洗凈,手腕上,雙環冰糯鐲偶爾發出一兩下清脆的敲擊聲。

  “送妥了么。”千笙拿蠶絲帕子拭了手。

  “都妥了。輕裁申時出宮,申時三刻至大悲院,酉時上香,諸儀安妥。”輕裁從袖中取出一方掌心大小的剔雕白玉胭脂盒,用雙手捧起,呈送上去。

  千笙將白玉小盒擱在掌中端詳一番,并不打開,仍交輕裁收了。又將袖肘擱在榻幾上,輕柔地捻了捻袖口,“都還熱鬧么。”

  “遠道來的幾位世子都往學宮點過卯,玄牌都兌完了。除了,若邪君。”

  “大世子在么。”千笙問。

  輕裁搖了搖頭。將書案上常備的玉箋換作素箋,又在蕉尾硯中研墨妥帖。千笙拿透雕白玉蟠枝梅鎮紙將素箋壓住,沉吟片刻,才提筆落墨。

  “又在臨帖嗎?”純譽自挑簾櫳,大步進來。

  “大世子。”輕裁趕忙跪地。

  “不用行禮。”純譽笑著,他的錦袍是簇新的,寬闊的臉龐氣色不錯,“從你們二十七堂前面過,進來看看。”

  千笙擱筆站起,似于不經意間將一紙白箋覆于手書之上。

  “今天寫什么?”純譽拿起箋紙隨口問著。

  千笙望著他握的詩箋,并不答言。

  純譽移去覆在最上層的白箋,素箋上用雅秀的小字抄錄了兩句詩。

  風眠琴樽冰鑒月,骨冷花箋玉無塵。

  “好字。下一句是什么?”純譽欣賞地問。

  千笙端凝地望著他,未置可否。

  “呵,”純譽被看得抱歉,笑將詩箋還給她,“這么好的字,被我打斷了。”

  千笙接過詩箋,淺淺地抿一抿嘴角,這便算是笑了。這一笑令純譽十分高興,快步到榻邊坐下,輕裁沏了茶來。

  純譽拿茶盅當了捂手的手爐,笑問:“怎么不見使喚的人,還要你們自己沏茶倒水?”

  千笙將詩箋放入案上的花梨詩匣收好,“原是我們份內的事。”

  “你們這里,總覺得太冷清了些。”純譽倒是平心而論。

  千笙的眼波靜水流深,“我們要使喚的人也有限。已經很夠了。”

  純譽在指尖上試了案上的墨色,“倒比我那里的還要好。”

  “這不過是嬉玩所用。哪堪與大世子御用之物同日而語。”

  純譽拿起案上的素箋,“這紙膚卵如膜,細薄光潤。加上千笙妹妹的真書,正是清衣可愛,妍妙著風。”

  “輕裁,給大世子取一盒新的,不枉這樣贊它。”千笙隨即命輕裁取了一盒。

  “誒!”純譽趕忙攔她。

  無所感動的眼神,令純譽悵然若失。這個女子永遠都會給人這樣一種感覺,她不會在乎你,無論你是誰。

  千笙是純譽眾多姑姨表姐妹中的一個,但并不是與他的家族走得最近的那一個。直到一回,當他的眼睛掠過她的眼睛,那一瞬,他有一種感覺——在這世上,什么都打動不了她。雖然,她溫婉和順,似乎,沒有什么脾氣。

  正是這一瞬的不可能,點燃了他的征服之心。現在,他又有了這種感覺。若說是極溫和的,卻總不易親近;若說是極矜持的,又不那么傲慢。她永遠都會讓他有這樣的感覺,她不會在乎你,無論你是誰。

  純譽瞧著硯里的余墨,怏怏地,“不寫了嗎?廢了墨,多可惜。”

  “大世子寫吧。”千笙從箋譜盒中挑出一疊暖云灑金,在桌上鋪好。

  “我也喜歡剛才那種素箋。”純譽看著她。

  “那個是我們女孩子用的,”千笙拿鎮紙將箋紙壓好,“大世子用這個好。”

  純譽嘆了一聲,不再堅持,懸腕運筆,從諫則圣四個字。圣字剛將收筆,純譽忽然抬頭問,“今天十幾?”

  千笙看一眼輕裁。輕裁答道,“十一。”

  “哎呀!”純譽將身子往椅背上一傾,似乎很懊惱,“再有兩三天就是正日子了。說是四弟回來了,學宮復學在即,我還不曾去看過他。”

  這是投石問路。

  千笙能聽到若邪君回來的消息,大世子純譽聽到的自然更早、更多。

  純譽對千笙的意思,路人皆知。在拿到大世子之位之前,純譽還沒有足夠的底氣。畢竟,千笙是唯一的一位,成年后仍嬌養在玄宮內宮的女王孫。敕封為二十七堂,已是至極之數,是玄王孫輩中地位最尊貴的女子,她的聯姻對象必然會由玄王親自挑選。

  越是在意,患得患失之心,越是搖擺不定。越是希望得到玄王的親口允諾,也就越是害怕聽到玄王親口拒絕,滅了他的念頭。在純譽看來,與千笙的受寵溺地位相當的,除了那個消失多年的若邪君蕭墨齡,全世界還沒有第二個人。

  玄祖賜婚的旨意還沒請下,平白無故又多出來一個情場勁敵。單戀者的第六感,當然是敏而又感的。

  “他不是應該死了嗎?”純譽的指節喀喀作響。這是他的心里話,他從來都不希望在他的世界里,還有一個若邪君。

  “為了一個小女人,簡直丟人!”凰衣完全見不得兒子純譽的這副德性。在情字上如此卑賤懦弱,太辱沒得來不易的大世子之位。

  凰衣的雄心,曾經是京都的女王。可惜她的母后死得早,她的女王之夢隨之夭折。既然不能如愿,既然違心下嫁,既然被迫生子,純譽,將是她全部的籌碼。

  “凰衣之子,將為凰衣登臨天下所用。”這是凰衣在純譽出生后說的第一句話。束著純譽的胎發,沾著純譽的臍血,寫在巫女的神幡上,引火而焚。

  凰衣早就拿定主意,為了能在玄王死后讓純譽順利登極,她要做好必要的更大格局的準備。而小家子氣的舞槍弄棒,繼續在玄宮內部投資,以爭取將來利益面的最大化,她從來都不屑一顧。

  千笙拿起案邊一卷經書來看,對純譽的話題不甚關心,“要緊嗎?”

  “四弟墨齡從前是玄祖的心頭之好,最風流的紈绔子弟。十多年不見,想必是更加好了。我如今這樣的身份,若怠慢了他,倒顯得我小器。回頭又添了玄祖的不悅,何苦來呢。”純譽像是訴苦,卻更關注千笙的反應。

  “你們這些表兄表弟的大事小事,總需要有人給你們記下來。再將你們的名字君號分派明白了,教給我們這些窮山遠海來的外鄉人,教上個三五年,才知道你們說的是誰,講的是什么。”千笙笑了笑。

  純譽也笑了,“我倒忘了,你到京都的時候是幾歲?那時見過哪些人?墨齡出去游蕩的年月久了,只怕你們還沒見過。將來你見了他就知道了。”

  “大世子,千笙殿下。”內侍金垢矮身進來。純譽掃了他一眼,只“嗯”了一聲,低頭下去欣賞自己的墨寶。

  金垢進來時面帶三分焦慮之色,但見純譽觀卷不語,他又轉瞬如常,并不進言。

  千笙讓輕裁將取出的墨盒交給他,“可巧你來了,將這墨帶回去。”

  “是。”金垢識得眼色,上前去取了,正可在純譽視線之內。

  “你找到這里來,什么事?”純譽取茶在手,問了一句。

  “鬼目將軍有急奏。”

  純譽臉色一變,“誰送來的?”

  “七世子星垣君。”

  純譽將茶盅重重地往桌上一墩,厲色問道,“人在哪里?”

  “現在宮前候旨。”

  話音未落,純譽拂袖而出。金垢匆匆向千笙一揖,疾步跟去。

  輕裁站在原地,聽外面的人上了馬,漸行漸遠,沒了聲息,這才走到千笙身邊,小心的叫了一聲“殿下”。

  不過片刻,千笙臉上已籠寒霜,雙唇緊閉,過了許久,才冷冷道,“太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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