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鼎公寓離學校頗有些遠,那一片很安靜,路的兩端種滿了法國梧桐樹。
沈清火將她送上樓,公寓是密碼鎖,他指紋解鎖后沒有進去,只說:“明天上午十點在樓下等我。”
雖然明天是周末,但是沐迅知道他要送她回學校。
“老師,我打車就可以。”她走進去,轉身藏在門里,露出腦袋一邊關門一邊對他說:“我能不能不回學校,我想請一星期假回江城看一下媽媽的病。”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今天真的很謝謝你。”
沈清火的表情在夜燈下不甚清晰,隔著一道薄薄的鏡片,看著好像溫和了些,不像剛剛那樣冷厲,他說:“好,和輔導員也報備一下,早點休息。”
“晚安。”關上門,她松了一口氣。
打開玄關的燈,入目是簡單的黑白灰,很簡約的風格,面積很大,看不到任何活物,連個多肉綠植什么的都沒有。
公寓里的一切東西都擺放的井然有序,異常整潔,連衣架上的大衣都平展到看不出一絲褶皺,莫名給人一種嚴苛的意味,讓人都不敢隨意下腳。
像極了他的課堂。
換上拖鞋,被雨淋濕的身體有些黏膩,她穿著明顯大了不止一碼的拖鞋簡單沖了個澡,然后吹干頭發鉆進了被窩。
夜雨敲打著窗外的梧桐樹,傳來沙沙的聲音,被褥上有淡淡的香味,像是煙草味,又像是別的,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躺下不出幾分鐘,她好像就困了,埋頭在被褥里也不用枕頭,就那么睡著了。
真奇怪,她以前去陌生的地方都會認床的。
這里安靜,死氣沉沉,但是又令她格外安心。
雨到后半夜的時候停了,她夢到了媽媽,媽媽在一片綠草如茵的地方坐在一把白色椅子上,陽光很亮,她好像有白頭發了,轉過來對她說:“小沐,你要好好上學,媽媽沒用,什么也幫不了你。”
她聽著難過,想要說些什么時,白光一閃,夢又醒了。
還不到六點,她睡意全消,仔仔細細的把床鋪好,連床上的頭發絲都打掃干凈,又拖干凈地板之后,她洗漱了一下,背上包出門了。
還是得回一趟學校,有一些換洗衣服要帶。
天已經蒙蒙亮,學校外面的早市已經在賣早餐了,她坐滴滴到學校東門,想到了樂瑤要吃滕州菜煎餅,順手給她捎了一個。
宿舍樓剛剛開門,不過寢室的舍友應該還睡著,她插上鑰匙輕輕擰開鎖,躡手躡腳收拾東西的間隙,樂瑤醒了,瞇著不太清醒的眼睛看她,說:“昨晚怎么沒回來?那個模特的兼職怎么樣?”
“還行吧。”她把煎餅遞過去,說:“我要回老家一趟,你到時候幫我把請假條交給輔導員。”
“哦,怎么又突然要回家了?”
“我媽媽的病好像變得嚴重了,我要回去看看。”
“那你路上小心。有沒有和老師說請假的事啊,他們同意批嗎?”
“說過啦,你到時候直接幫我把假條遞上去就行。”
“哦。”
天還早,暑氣還沒有上來,沐迅背著東西趕到了火車站,她買了最近一趟的車票,因為很趕,只買得到硬座。
二十多個小時下來,伴隨著車廂里烏煙瘴氣的環境,她也難受的夠嗆。
因為心里惦記著事情,她一天一夜幾乎沒有怎么闔眼。
到江城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她知道梁成輝在外地出差,梁宇也在學校,所以先回了趟家打算略作休整。
按照往常,她是絕不敢回來的。
說是家,但這根本就是一個讓她人生開始發臭的地方。
臥室里的東西都還在,看來媽媽有定期幫她收拾,她一定也經常盼著她回來吧?
但高考結束之后,她再也沒有回來過。
沐迅躺在床上,闔上眼想休息,但總覺得有些膈應——思緒好像又被拉回了一年前。
她和媽媽剛被接過來的時候,那個假仁假義的男人對她們母女格外殷勤,母親時時感覺受寵若驚,便盡心盡力操持家務,也很照顧她那位性格叛逆的繼兄。但是,梁宇從來沒有買過賬,他對她們母女從來都是冷眼相待。
好像她們兩個是來分取他家產的仇人。
甚至,他會在梁成輝不在的時候辱罵她們兩個是賤人。
話很難聽,沐迅有時候忍不住會和他打起來。
但那時顧及著學業,總是一忍再忍,后來,打的厲害了,她就去找梁成輝。
她以為至少他是一個好的繼父。
高考前的一個星期,那晚媽媽被氣到住院了,她的一側臉頰被梁宇用皮帶上的鐵鉚劃傷,整個后背和胳膊上也全是他打的淤傷,寫字的時候甚至抬不起右手。
她以前覺得告狀這件事情可能會引起梁成輝的反感,讓媽媽難做,但是她已經忍不下去了。
梁成輝果然氣急敗壞的把梁宇叫過來罵,甚至抽了他兩個耳光。
沐迅一邊覺得快意,一邊又想,或許,以后都可以找這個繼父來庇護自己和媽媽。
那時他看著可真像一個慈愛的父親啊。
后來,他說要看看她的傷。
她天真的順從他,一件一件把衣服脫下來,因為是背對著他,所以她并不清楚他當時是怎樣的表情,她只記得,他丟掉了蘸取碘伏的棉棒,直接用手擦了些藥輕輕撫上她的傷處。
漸漸地,她察覺他的手開始往她胸前移,不經意轉過頭去,終于窺見他貪婪而兇殘的目光。
那時她已經18歲了,早就有了這些模糊的X意識,她已經知道他那樣的眼神意味著什么。
之后,她開始哭喊,她咬他的胳膊,說要報警。
但是她的力氣太小了,他輕而易舉就制住了她,一邊說盡好話,一邊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來進行侵害她。
反正高考之前她始終都要待在這個家里的,他知道她跑不掉。
“爸爸不做過分的事情,放心。”
但是說這話的時候,他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只差捅破那層窗戶紙,時間好像靜止了一樣漫長,很久之后他饜足的起身,擦掉她小腹上弄到的臟污,開門的時候,梁宇就站在門外。
梁宇看了她一眼,冷笑著說:“衣服總是你自己脫的吧,你果然是個下賤胚子。”
她嘴唇干裂,臉頰上被劃破的傷好像腫了一些,但是也沒有力氣和他打架了。
她想離開這個家,但是她又不能讓媽媽知道這件事情。
媽媽幫不上忙,只會難受的睡不著覺。
還有一個星期就高考,她能堅持得下去嗎?
那個時候她恨自己為什么不住校,而是一個走讀生。
下完晚自習回家后,她開始黏著媽媽,和媽媽住一個屋子,復習,刷題,媽媽每晚會給她送來水果和宵夜。
她望著她臉頰和胳膊上的傷,總是心疼的掉眼淚,但是怕影響女兒復習,又什么也沒說。
高考結束的那一天,她幾乎是逃一樣的離開了江城,去到了外地打工,就連后面出成績填報志愿,她也沒有讓任何一個人知道她報了哪一所學校。
誰知道天意弄人,梁宇為了樂瑤竟然也報了南大。
她用她暑期打工的錢交了學費,卻在新生報道處見到了這對人渣父子,也許,命運就是如此荒唐?
梁成輝又開始殷勤的來學校探望她,給她送錢送物,但她知道他總惦記著自己沒吃到嘴里的肉。
如果沈清火那天晚上沒有出現在那個高級會所,可能她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吧。她想。
她迷迷糊糊想著這些過去的事情,忽然感覺到房子外面傳來開鎖的聲音——沐迅迅速起身,但是不敢制造出什么動靜。
梁成輝和梁宇都不可能這個時候回來,難道是媽媽?
她想出去,但又覺得媽媽病到電話都接不了,怎么可能會回家呢。警惕的透過臥室的門縫往外看去,她看見玄關處進來了兩個陌生的男人。
其中一個胳膊上紋著大片紋身,膚色很黑,看起來很結實。
另一個看起來就要文明一些。
真奇怪,他們怎么會有這個家的鑰匙?
“這次的工程死了不少人,鬧得動靜可不小。用料是你批的,圖紙也換了,殘局可不好收拾啊。”其中文明一些的那個男人邊打電話邊說:“老梁,你這次若是不出點血,可擺平不了這事啊。”
“這是當然,我們都這么多年的交情了,再說這事你要是垮了我不得跟著你一塊垮,自然是要保你的。但你也知道,打點上頭需要點東西。”那男人說:“我記得上次在你家放了一個用料臺賬,在哪兒?”
“哦,你在外面出差啊?媽的還出啥差啊,趕緊回來吧,巡查組都已經懟到你這個董事長辦公室跟前了。”
“是,沒錯,明面上的資料確實挑不出什么問題,賬也沒問題。但之前做招投標的時候出了點紕漏,不過舉報的那個人,我們已經花錢托道上的兄弟把舉證資料都截過來了,為了以防萬一,你把其他的資料也理一理,能整改的馬上整改,別再被抓住尾巴了。”
“對了,當時偷減用料的時候,你從中間吃了不少吧,是時候吐出來點,不然做兄弟的也不好幫你。”
掛斷電話,兩個人在屋子里絮絮叨叨,“點真背,各大工程都在用料上吃回扣,偏偏我們的工程出事故了,還是兩年前做的項目。”
“對了,他說那個用料臺賬好像在什么展柜下面?那是在哪兒?”
沐迅躲在暗處,眼睛微微出神,她隱約猜到這兩個人可能是梁成輝的工作搭檔,而展柜下面確實有一本東西,壓在很多零碎的東西下面,之前備考的時候,做卷子時沒有草稿紙,她以為那東西沒用就拿過來在背面算題了。
現在想起來,那個臺賬上好像還有幾個人的簽名。
沒記錯的話,那本東西現在就在她臥室書桌下的紙箱子里。
外面的人在客廳里瞎翻一氣,好像沒有找到,也不了了之了,那人說:“算了,反正也要做一本假的。”
“那真的那一本要是被別人撿去怎么辦?”另個人說。
“兩年前的賬本誰還能找得出來啊,找出來也是在老梁自己家里,算逑了,費那個勁。”
之后兩人罵罵咧咧的鎖上門出去了。
沐迅把書桌下的紙箱子翻出來,里面都是她高三那年精心做的筆記還有一些習題冊,是她青春的汗水,她一直沒有舍得扔,一本一本翻過去,果然找到了他們說的那本東西。
不過背面被她密密麻麻寫上各種公式,只有正面能看了。
出了客廳,她再顧不上休息,把賬冊塞進她的背包里,反復確認了門外已經沒有人了才出去——如果真的能把梁成輝送進去,她的噩夢也許就會結束了。
這個家她是萬萬不敢再待下去了,她更寧愿去花些錢住外頭的酒店。
雖然不知道這個賬冊應該怎么交給巡查組,但是身為法律界的精英,老師一定知道!她真是個大聰明。
出了小區,她先坐車去了媽媽之前看病的醫院,但是再三詢問護士臺,她都沒有找到媽媽住院的記錄。
“我記得就是這個醫院啊!”
護士一邊查,一邊喃喃念叨:“陳穎芝女士……”她查了很久才說:“啊,有了,她確實來住過院,但一星期之前就已經出院了。”
“你確定?”
“當然確定啊。”
沐迅再一次撥通媽媽的手機號,但這次是關機。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上一次通話的情形,是一個醫護人員接聽的,她也確實聽到了醫療儀器的滴滴聲。
難道媽媽轉醫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