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約過了一周,事情開始有了一點進(jìn)展。
我想順便指出,在這倒霉的一周里,我吃了不少的苦,我作為我這位可憐的、被許了婚的朋友的一個最親密的知己,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候在他的身邊。使他苦惱的主要是羞愧之心,雖說這一周里我們倆沒有看到任何人,二人一直待在家里;但是他甚至在我面前也感到羞愧,而且他越是向我吐露衷曲,他也就為此而越是怨恨我。由于神經(jīng)過敏,他懷疑這一切大家都知道了,全城都知道了,他不但害怕在俱樂部露面,甚至也怕在自己那個小圈子里露面。就是為了必須活動一下筋骨而外出散步,也只能在暮色四合的黃昏以后。
一周過去了,而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新郎,不論他怎么打聽,卻始終得不到肯定的消息。他還沒有跟新娘見過面,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不是他的新娘;他甚至都不知道,在整個這件事情當(dāng)中是否有什么并非兒戲的東西!不知為什么,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堅決不讓他去見她。對于他最初寫的那些信(他給她寫了許多信)中的一封信,她直率地回答他說,請他暫時使她避免跟他有任何來往,因為她很忙,由于她本人也有許多十分重要的事要告訴他,所以她故意要等到一個比眼前空閑一點的時候,她將來會親自通知他,什么時候可以去找她。她答應(yīng)把他的那些信原封不動地退還給他,因為這“只不過是淘氣罷了”。我親眼看到了這個便條;是他讓我看的。
但是,同他擔(dān)心的主要問題相比,所有這些粗野的、捉摸不透的話,所有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這種擔(dān)心不停地折磨著他,使他非常痛苦;他因此而憔悴了、沮喪了。這是一樁使他最為羞愧的事,甚至對我他也絕不愿談起;正好相反,每當(dāng)我偶爾提及此事,他便像一個小孩那樣在我面前撒謊、支吾其詞;但他依然每天都要打發(fā)人來請我,我若是不在,他兩個鐘頭都過不去,他需要我,一如需要水或空氣。
這種行為使我的自尊心受了點損害。不消說,我心里早就猜到了他這個主要秘密,而且全都看穿了。我當(dāng)時深信不疑,倘若把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這個秘密、他所擔(dān)心的主要的事說破,并不會增加他的體面,因此,我作為一個年紀(jì)還輕的人,對他的這種粗俗的感情和他的一些并不體面的懷疑便不禁有點氣憤。我一時激動(我得承認(rèn),這是因為我做他的知己做得有點厭煩了),便責(zé)備了他一番,說不定話說得太重了。我鐵面無情地力求使他親自向我坦白一切,雖說我也知道,要他承認(rèn)某些事情看來并非易事。他也完全明白了我的用心,這就是說,他清楚地看到,我把他看穿了,甚至還生他的氣,于是他也生我的氣,就因為我在生他的氣,而且把他看穿了。也許,我的氣憤是微不足道的,也是愚蠢的;但是,兩個人整天廝守在一起,有時對真正的友誼是有害的。從某種角度來看,他對自己的處境的某些方面是有正確了解的,在他認(rèn)為不必加以掩飾的那些問題上,他的判斷甚至是非常精確的。
“噢,早先她可完全不是這樣!”他有時在向我談到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時不覺脫口而出,“早先我跟她談話的時候,她可不是這樣……您可知道,那時她還很善于談話?您可相信,那時她很有主意,自己的主意。如今全都變了!她現(xiàn)在說,這一切只不過都是老生常談罷了!她蔑視過去……如今她是一位掌柜、管家,一個冷酷無情的人,老是生氣……”
“既然您滿足了她的要求,那她現(xiàn)在又為什么生氣呢?”我反駁他道。
他微妙地看了我一眼。
“親愛的朋友,倘若我不同意,她就會大發(fā)雷霆,大——發(fā)——雷——霆!但是畢竟不如現(xiàn)在我同意了以后氣得這么厲害。”
他對自己這句俏皮話倒很滿意,這天晚上我們一起喝了一小瓶酒。但這只是轉(zhuǎn)眼之間的事;翌日他的神色顯得比任何時候更加可怕,更加憂愁。
但是,他最為使我感到不滿的,卻是他甚至下不了決心去對已經(jīng)來到的德羅茲多夫一家進(jìn)行必不可少的拜訪以重修舊好,聽說他們自己也有此意,因為他們已經(jīng)打聽過他的情況,而他也每天都在為此發(fā)愁。談起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的時候,他總是流露出一種我難以理解的熱情。毫無疑問,他回憶起了她還是個孩子時的模樣,他曾經(jīng)那么喜歡這個孩子。但是,除此以外,不知是因為什么,他認(rèn)為只要在她的身邊,他目前的一切苦惱都能立刻減輕,甚至自己的一些最重要的懷疑也都能夠消除。他認(rèn)為在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身上也許能發(fā)現(xiàn)一個不同尋常的人物。但他依然不去找她,雖說他每天都打算去找她。主要的問題在于,當(dāng)時我自己也非常希望有人能把我介紹給她,在這件事上我唯一可以指望的就只有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一個人。那時我經(jīng)常遇見她,這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消說,我是在街上遇見她的,她騎馬外出游玩,身著騎裝,跨在一匹很漂亮的馬上,陪伴她的是她的一個所謂的親戚,一名英俊的軍官,已故的德羅茲多夫?qū)④姷闹秲骸N疫@種神魂顛倒的狀態(tài)只持續(xù)了不大一會兒,后來我自己很快就意識到我的夢想是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的,——我的神魂顛倒雖然只有片刻,但它的確存在過,因此也就不難想象,在那個時候我對我可憐的朋友有時是多么氣憤,因為他總是頑固地閉門不出。
從一開始,我們這個圈子里的人都接到正式通知,說是在一段時間之內(nèi)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將不接待來賓,他還請求讓他保持絕對安靜。他定要發(fā)出這樣的通知書,雖說我也曾竭力勸阻。根據(jù)他的請求,我還走訪了所有的人,見人便說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委托我們的“老頭子”(我們相互之間都這樣稱呼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辦理一件緊急事務(wù),把若干年間的一批來往函件整理好;他把自己鎖在家里,由我?guī)椭鹊龋鹊取V挥欣站┮蝗宋椅醇扒叭ピL問,我一直拖著,——確切地說,我是怕去。我預(yù)先就知道,我的話他一句也不會相信,他一定會認(rèn)為這里有一個單單想瞞住他一個人的秘密,只要我一離開他家,他就立刻會跑遍全城去追根究底,還會編造種種流言飛語。正當(dāng)我暗自思量著這一切的時候,我卻意外地在街上碰見了他。原來他已經(jīng)從剛剛接到我的通知的我們那一伙人那兒獲悉了一切。然而奇怪的是,他非但不覺得好奇,也沒有盤問我有關(guān)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情況,恰好相反,正當(dāng)我要向他表示歉意,說我早先未能前去看望他的時候,他卻主動打斷了我的話,而且立刻談到別的事情上去了。誠然,他有一肚子的事想告訴我;他異常興奮,對于他終于找到了像我這樣的一個可以聽他講話的人而感到高興。他開始談?wù)摮抢锏姆N種新聞,談到省長夫人帶來了一些“新的話題”,談到俱樂部里已經(jīng)形成一個反對派,談到大家都在吵吵嚷嚷地談?wù)摳鞣N新思想,這對他們是多么適宜,等等,等等。他談了大約一刻鐘,談得那么引人入勝,我簡直都不想走了。雖說我受不了他這個人,但我也得承認(rèn),他倒真有一種讓別人非聽他講話不可的本領(lǐng),尤其是在他對什么事情大為生氣的時候。我覺得,此人是個真正的、天生的密探。在任何時候他都知道一些最新的消息和我們城市的全部底細(xì),其中多半是些卑鄙齷齪的事,人們不禁感到奇怪,他怎么能把一些有時跟他毫不相干的事情都清清楚楚地記在心里。我一向覺得,他為人的主要特點是嫉妒。當(dāng)天晚上,當(dāng)我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談到我上午遇見利普京的情況和我們的談話時,令我吃驚的是,對方非常激動,并向我提出一個古怪的問題:“利普京是否知道?”我便向他證明,這么快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況且也沒有什么人會告訴利普京;但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仍堅持自己的看法。
“不論您是否相信,”末了他出人意料地下了結(jié)論,“而我卻相信,關(guān)于我們的處境他不僅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已經(jīng)知道,而且他還知道在這之外的什么事情,而這件事無論是您還是我現(xiàn)在都還不知道,說不定咱們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再不就是當(dāng)我們知道的時候為時已晚,事情已無可挽回了!……”
我默然無語,但是這一番話暗示了許多東西。在此后的整整五天里,我們一句話也不曾提到利普京;我清楚地知道,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對于向我透露了這些懷疑并泄露了秘密感到悔之莫及。
二
一天上午,那是在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同意當(dāng)新郎以后的第七天或第八天,十一點鐘左右,當(dāng)我像往常一樣匆忙趕往我那悲哀的朋友家里去的時候,半路上碰到了一件意外的事。
我遇見了被利普京譽為“偉大作家”的卡爾馬津諾夫。我從小的時候就開始讀卡爾馬津諾夫的作品。他的中短篇小說在上一代人,甚至在我這一代人當(dāng)中是很著名的;我從中得到極大的樂趣;它們是我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歡樂的源泉。后來我對他的作品就不大關(guān)心了。對于他近來一直在寫的那種問題小說,我已經(jīng)不那么喜歡了,我喜歡的是他早期的、最初的那些作品,其中充滿了那么樸實的詩意;對于他最近發(fā)表的幾篇作品,我簡直一點也不喜歡了。
一般說來,——倘若在如此微妙的問題上容我冒昧地談?wù)勎业囊庖姷脑挘覀兯羞@些有中庸之才的先生,盡管當(dāng)他們在世的時候通常幾乎都被譽為天才,然而一冥之后,便幾乎無影無蹤地消失了,而且不知何故突然就被人們忘卻了。不但如此,就是在他們生前,當(dāng)新的一代剛剛成長起來,并逐步占領(lǐng)他們曾在其中大顯身手的那個舞臺的時候,他們也就快得出奇地漸漸被人忘卻、被人忽視了。在我國,這種情況發(fā)生得有點突然,就像舞臺上更換布景一樣。噢,這同普希金、果戈理、莫里哀、伏爾泰的情況,同所有這些有自己新穎的見解可說的杰出人物的情況毫不相同!還有一點也是真的:這些有中庸之才的先生到了年高德劭的時候,往往非常可悲地陷入文思枯竭的窘境,而他們自己對此甚至毫無察覺。往往有這樣的情況:有這么一位作家,長期以來人們一直認(rèn)為他的思想非常深刻,并期待他對社會的進(jìn)步施加特別的、重大的影響,不料最后卻暴露出他的基本思想是那么淺薄、那么渺小,甚至沒有一個人對于他這么快就文思枯竭感到惋惜。但是白發(fā)蒼蒼的老頭兒們并未察覺這一點,不禁很為生氣。正是在他們的文學(xué)生涯行將結(jié)束的時候,他們的虛榮心有時卻發(fā)展到令人驚訝的地步。只有上帝知道他們開始以什么自居,——起碼是以神仙自居。關(guān)于卡爾馬津諾夫,據(jù)說他把結(jié)交權(quán)貴和跟上流社會往來看得幾乎比自己的靈魂還重。據(jù)說,他會前來見您、親切地對待您,會以自己的渾厚來吸引您,使您為之神往,特別是在他有求于您的時候,不消說,再有就是當(dāng)別人事先就把您向他作了一番介紹的時候。但是,一旦來了一位公爵,一位伯爵夫人,或是一位他害怕的人,而您卻還沒有離開他那兒,他就會認(rèn)為他最神圣的職責(zé),就是以一種最富于侮辱性的蔑視態(tài)度把您忘掉,就像您只是一片木屑,一只蒼蠅;他當(dāng)真認(rèn)為這是一種最崇高、最優(yōu)美的風(fēng)度。盡管他具有充分的自制力,精通優(yōu)美的舉止,然而據(jù)說他非常貪圖虛榮,簡直達(dá)到歇斯底里的程度,以至于在那些對文學(xué)不大感興趣的社會圈子里他也無論如何掩飾不住他那作家的容易激動的性格。倘若有人偶然由于態(tài)度冷淡而使他難堪,那他就會深感委屈,定要報仇雪恨。
大約一年以前,我曾在刊物上看到他的一篇文章[68],這篇文章以極其自負(fù)的口氣來論述最樸實的詩歌,同時也論述了心理描寫。他描述一艘輪船在英國海岸某地沉沒的情景,他是事件的目擊者,曾目睹人們拯救落水者和打撈溺死者的情形。這篇文章相當(dāng)長,而且很啰嗦,其唯一目的就是突出作者自己。人們在字里行間讀到的是這樣的話:“你們應(yīng)該對我發(fā)生興趣,瞧我在這種時刻是多么出眾。這些大海啦、風(fēng)暴啦、巖礁啦、輪船的碎片啦,跟你們有什么相干?我不是用我有力的筆觸把這一切向你們作了充分的描寫了嗎?你們干嗎老盯著這個用僵死的手臂抱著死嬰的溺死的女人呢?你們不如瞧著我,看看我是怎樣不忍目睹這幅景象并掉過臉去的吧。瞧,我背對現(xiàn)場站著;瞧,我感到可怕,不敢回頭去看;我瞇縫著眼睛——這豈不很有趣嗎?”我把我對卡爾馬津諾夫的文章的看法告訴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他同意我的意見。
當(dāng)我們不久以前聽到卡爾馬津諾夫要來的消息以后,我自然是很想見到他的,倘有可能,還想同他認(rèn)識一下。我知道,我可以通過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做到這一點;他們曾是朋友。不料我現(xiàn)在突然在十字路口遇見了他。我立刻就認(rèn)出他來了;三天前已經(jīng)有人把他指給我看了,當(dāng)時他跟省長夫人乘著四輪馬車正從街上經(jīng)過。
他是一個身材矮小、古板的小老頭子,不過年紀(jì)不超過五十五歲,臉蛋相當(dāng)紅潤,一綹綹濃密的白發(fā)從圓筒狀的大禮帽底下露了出來,在他干干凈凈的、粉紅色的小耳朵旁邊卷曲成團。他那干干凈凈的小臉蛋并不怎么漂亮,一對薄薄的、長長的、狡黠地噘起的嘴唇,一個有點兒肥厚的鼻子,還有一雙銳利、聰明的小眼睛。他的衣著有點破舊,披著一件斗篷,在這個季節(jié)里,在例如瑞士或意大利北部的什么地方,也許有人披著這樣的斗篷。但是,至少他外衣上的一切小玩藝兒:領(lǐng)扣、衣領(lǐng)、鈕扣、系在一根細(xì)細(xì)的黑帶子上的玳瑁邊長柄眼鏡、一枚鑲著寶石的戒指,則肯定跟那些具有完美無疵的風(fēng)度的人士毫無二致。我確信,在夏天他一定穿上用一種結(jié)實的絲織品做鞋面的、有色的深幫子鞋,鞋的一側(cè)綴有珠母制的鈕扣。我們碰面的時候,他在街道的拐角剛剛站住,正在聚精會神地東張西望。他注意到我正好奇地瞧著他,便用一種甜蜜的,雖然也有點刺耳的聲音問我:
“請問,抄近路去貝科夫街該怎么走?”
“去貝科夫街?就在附近,馬上就到,”我異常激動地叫道,“您順著這條街一直往前走,到第二個路口向左拐。”
“十分感謝。”
這個時候也真是該死:我像是覺得害臊,而且看上去簡直是低聲下氣!轉(zhuǎn)瞬之間他把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當(dāng)然,他立刻全都知道了,這就是說,他知道了我已經(jīng)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從小就讀他的作品,而且崇拜他,我現(xiàn)在感到害臊,露出一副低三下四的模樣。他微微一笑,再次點點頭,便按照我指給他的方向徑直走去。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回過頭來跟著他走;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在他旁邊相隔十步遠(yuǎn)的地方奔跑。他驀地又站住了。
“您可樂意告訴我,這兒最近的馬車站在什么地方?”他又向我叫道。
可惡的叫喊;可惡的聲音!
“馬車站?離這兒最近的馬車站……在大教堂附近,那里總有馬車等著。”我?guī)缀醵家D(zhuǎn)身跑去雇馬車了。我懷疑,他正是期待著我如此行事。不消說,我馬上清醒過來,停住了腳步,但他十分清楚地注意到了我的舉動,而且一直面帶方才那種可惡的微笑盯著我。這時發(fā)生了一件我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的事情。
他突然把他左手拿著的一個很小的布袋摔到地上。不過這并不是布袋,而是一種小盒子,或者不如說是一種小皮包,要是說得更精確些,那是一個類似舊式女用手提包的小手提包,不過我不知道這究竟為何物,我只知道我似乎是跑過去把它拾了起來。
我完全相信,我并沒有把它拾起來,但是我所做的第一個動作卻是無可爭議的;我已經(jīng)無法掩飾,便像傻瓜似的滿面通紅。狡猾的家伙立刻從這個局面當(dāng)中得到了他可以得到的一切。
“請不要費心,我自己來吧。”他娓娓動聽地說道,這時他已經(jīng)完全看出,我不會給他拾起手提包,于是仿佛要搶在我的前面似的把它拾了起來,再次向我點點頭,便揚長而去,留下我像傻瓜似的愣在那兒。這同我親自把它拾起來簡直沒有任何區(qū)別。在五分鐘內(nèi),我覺得自己蒙受了永遠(yuǎn)洗不清的奇恥大辱;但是當(dāng)我走到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家中,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覺得,這次會見是那么有趣,于是我立刻決定把這件事告訴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好讓他開開心,甚至還要把整個場面表演給他看。
三
然而令我驚奇的是,這一次我發(fā)現(xiàn)他有了非常大的變化。誠然,我剛剛走進(jìn)室內(nèi),他便帶著一種殷切的神態(tài)向我撲來,并開始聽我講話,但他卻流露出一種惘然若失的神情,起初他看來并沒有懂得我說的話。但我一提到卡爾馬津諾夫的名字,他卻勃然大怒。
“您別跟我說啦,別說啦!”他幾乎是瘋狂般地叫道,“您瞧,您讀讀!您讀讀!”
他拉開抽屜,把三張小紙片往桌子上一摔,紙片上用鉛筆寫著一些潦草的字跡,全都出自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手筆。第一張便條是前天寫的,第二張是昨天寫的,而最后的一張則是今天送來的,就在一小時以前才到;內(nèi)容都極為一般,全都是有關(guān)卡爾馬津諾夫的事,但卻暴露出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由于害怕卡爾馬津諾夫會忘記拜訪她而引起的那種庸人自擾的、愛好虛榮的激動心情。下面就是前天送來的第一張便條(也可能是三天前甚至四天前送來的):
倘若他今天終于光臨府上,那么我請您一句話也不要提到我。不要作任何最微小的暗示。不要談起我,也不要提到我。
瓦·斯·
昨天的便條:
倘若他終于決定今天上午去拜訪您,我認(rèn)為最體面的做法是根本不要接待他。這是我的看法,不知您的看法如何。
瓦·斯·
今天剛送來的一張:
我確信,您那兒是垃圾成堆、煙霧彌漫。我打發(fā)瑪麗婭和福穆什卡去您那兒;他們在半小時內(nèi)就會收拾好。他們收拾的時候,您就坐在廚房里,別妨礙他們。我給您送去一幅布哈拉地毯和兩個中國花瓶:我早就想送給您了,此外還有我的一幅特尼爾[69]的畫(這是暫時的)。花瓶可以放在窗臺上,特尼爾的畫您得掛在歌德肖像的右上方,那兒比較顯眼,上午總有亮光。倘若他終于光臨,您要萬分殷勤地予以接待,但您要竭力只談瑣事,談學(xué)問,還得做出一副仿佛你們昨天才分手的模樣。關(guān)于我,一句話也別說。說不定我晚上會到您那兒去瞧瞧。
瓦·斯·
又及:若是他今天還不來,那他就根本不會來了。
我讀完以后感到奇怪,他為了這些小事何必如此激動呢。我探詢地瞧了他一眼,驀地發(fā)現(xiàn),我讀信的當(dāng)兒他已把他老是戴著的那條白領(lǐng)帶換成了紅的。他的帽子和手杖都擺在桌上。他本人卻面色蒼白,他的雙手甚至還在發(fā)抖。
“我不想知道她為什么激動!”他狂怒地叫道,以此回答我探詢的神色,“我瞧不起這個!她有精神為卡爾馬津諾夫激動,卻不給我回信!瞧,這就是我那封沒拆開的信,是她昨天退給我的,就放在桌子上那本書底下,在《笑面人》[70]底下。她為尼—古—連卡[71]愁出病來了,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可瞧不起這個,我現(xiàn)在聲明,我是自由的。讓這個卡爾馬津諾夫見鬼去吧!讓這個列姆布克太太見鬼去吧!我把花瓶藏到穿堂里了,把特尼爾的畫藏到五斗櫥里了,我還要求她馬上接見我。您聽見了嗎:我要求了!我打發(fā)娜斯塔霞給她送去一張同樣的小紙片,用鉛筆寫的,沒有封口,我正在等她回信呢。我希望達(dá)麗婭·帕夫洛夫娜在蒼天面前親口對我說,起碼也得在您的面前。您作為一位朋友和見證人,當(dāng)然是不會拒絕協(xié)助我的。我不愿意臉紅,我不愿意撒謊,我不想保密,在這種事情上我容不得秘密!叫他們向我和盤托出,坦率地、老實地、高尚地,到那時……到那時我或許會以我的寬宏大量使一代人感到吃驚!……我是個壞蛋,還是不是壞蛋,閣下?”末了他突然說道,一面威嚴(yán)地瞧著我,仿佛我也認(rèn)為他是個壞蛋。
我讓他喝一點水;我還不曾見過他這副模樣。他說話的時候一直不停地在兩個屋角之間來回奔跑,但驀地以一種異乎尋常的姿態(tài)在我面前站住了。
“莫非您認(rèn)為,”他又以那種病態(tài)的傲慢神氣開始說道,同時從頭到腳地打量著我,“莫非您會認(rèn)為,當(dāng)尊嚴(yán)和偉大的獨立自主原則要求于我的時候,我,斯捷潘·韋爾霍文斯基,會找不到足夠的精神力量拿起我的盒子,——我的討飯盒!——扛在我瘦弱的肩上,然后走出大門,從此再也不回來了?斯捷潘·韋爾霍文斯基也不是第一次不得不用寬闊的胸懷來對抗專橫,雖說還是一個發(fā)了瘋的女人的專橫,也就是世上可能存在的那種最令人難堪也最殘酷無情的專橫,盡管您現(xiàn)在似乎還敢于嘲笑我說的話,我的閣下!噢,您不相信我的寬大胸懷足以使我甘愿在一個商人家中以家庭教師的身份了此殘生,或者餓死在他人籬下!請您回答,請您立刻回答:您相信還是不相信?”
但我故意默不做聲。我甚至做出這么一副模樣:我既不愿以否定的答復(fù)使他感到傷心,但又不能肯定地回答他。在他的這一通怒氣中,有一種東西的確傷害了我的感情,而且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感情,哦,不是的!但是……我以后再解釋吧。
他臉色都變白了。
“也許您對我厭倦了,Г(這是我的姓氏),您大概……根本就不想……來看我了?”他依然用那種毫無生氣的平靜口吻說道,這種平靜口吻往往是大發(fā)雷霆的前奏。我嚇得一躍而起;就在這當(dāng)兒,娜斯塔霞走了進(jìn)來,默默地遞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一個紙片,上面用鉛筆寫著什么。他看了一眼就扔給了我。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在紙片上只寫了一句話:“請待在家里。”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默默地拿起帽子和手杖,迅速離開了房間;我機械地跟著他。驀地從走廊里傳來什么人快步行走的腳步聲和喧嘩聲。他仿佛遭到晴天霹靂似的站住了。
“這是利普京,我完蛋了!”他抓住我的手臂,低聲說道。
就在這當(dāng)兒,利普京走進(jìn)了室內(nèi)。
四
為什么利普京一到他就會完蛋,我不知道,我也并不覺得他這句話有什么重大意義;我把一切都?xì)w之于他的神經(jīng)質(zhì)。但他的驚恐神態(tài)畢竟是非同尋常,于是我決定進(jìn)行密切觀察。
單從利普京進(jìn)來時臉上的表情就能看出,盡管頒布了種種禁令,但他這一次卻享有走進(jìn)這個房間里來的一種特權(quán)。他帶來一位陌生的先生,后者大概是從外地來的。為了回答嚇呆了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那種茫然的目光,他立刻高聲叫道:
“我?guī)硪晃豢腿耍沂翘厥饪腿耍∥叶纺懬皝泶驍_您隱居生活的寧靜。這是基里洛夫先生,一位極為杰出的建筑工程師。主要的是,他認(rèn)識令郎,即深受尊敬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他是令郎的密友,先生;他還帶來了令郎的口信。他剛剛光臨此地。”
“哪有什么口信,這是您添上的,”來賓毫不客氣地指出,“根本就沒有什么口信,至于韋爾霍文斯基,我倒的確認(rèn)識。我是十天前在X省跟他分手的。”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機械地跟他握了握手,并請他就坐;他瞧瞧我,瞧瞧利普京,接著仿佛豁然醒悟似的,自己也趕緊坐下,但仍拿著帽子和手杖,而且并未察覺。
“啊呀,您也要出去啊!可我卻聽說,您由于勞累而貴體欠安呢。”
“是啊,我是有病,我正想出去走走,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不下去了,他趕快把帽子和手仗扔在沙發(fā)上,臉也紅了。
這時我趕緊把來賓打量了一番。他還是個年輕人,二十七歲上下的年紀(jì),穿得很考究,是個體格勻稱而瘦削的黑發(fā)男子,面色蒼白,而且顯得有點不太干凈,一雙沒有光澤的黑眼睛。他仿佛有點心事,有點心不在焉,說起話來不大連貫,而且不大合乎語法,老是有點奇怪地改變詞兒的位置,要是不得不說一句長一點的話,那就更是語無倫次了。利普京完全注意到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那驚恐萬狀的神態(tài),顯然感到滿意。他在一把藤椅上坐下,這把藤椅幾乎被他擺在房間的中央,以便跟主客雙方保持同樣的距離,主人和客人正面對面地坐在室內(nèi)兩側(cè)的兩張沙發(fā)上。他那銳利的目光好奇地打量著室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
“我……已有很久沒有看到彼得魯沙……你們在國外見過面?”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好歹總算對客人嘟噥了這么一句。
“在國內(nèi)和國外都見過面。”
“阿列克謝·尼雷奇本人剛從國外回來,他出國已四年了,”利普京應(yīng)聲說道,“他出國是為了在自己的專業(yè)上得到深造,他到我們這兒來是因為他有理由指望在修建我們的鐵路橋梁方面謀取一個職位,他現(xiàn)在正在等候答復(fù)。通過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的介紹,他認(rèn)識了德羅茲多夫一家和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
工程師像是無精打采一般坐在那里,帶著一種尷尬的、不耐煩的神情傾聽著。我覺得他正為什么事在生氣呢。
“他也認(rèn)識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
“您也認(rèn)識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問道。
“我也認(rèn)識。”
“我……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彼得魯沙了……所以我覺得自己實在有點不配稱作他的父親……就是這樣;我……你們怎么把他給丟下了呢?”
“我就這樣把他丟下了……他自己會來的。”基里洛夫先生又急忙推脫道。他確是生氣了。
“他會來的!最后,我……您瞧,我已有很久沒有見到彼得魯沙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了這句話便噎住了,“我現(xiàn)在正等著我可憐的孩子,在他面前……噢,在他面前我真是問心有愧!這就是說,我,我本人,我想說的是,當(dāng)時我把他留在彼得堡,我……總而言之,我沒有把他放在心上,反正就是這一類的情況。他是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孩子,您知道,很容易動感情,而且……膽小怕事。他睡覺的時候又是磕頭,又是在枕頭上畫十字,就怕夜里會死掉……我記得這個。最后,他沒有一點點優(yōu)美的感情,也就是說,他對崇高的、根本的東西,對未來的思想的一種萌芽是麻木不仁的……他像一個小傻瓜。不過,我自己也好像是糊涂了,請原諒,我……您恰好碰上我……”
“您說他在枕頭上畫十字,這話可是真的?”工程師以一種特別好奇的口吻驀地問道。
“是啊,他畫十字……”
“好吧,我不過問問罷了;請接著說吧。”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用疑問的目光看了看利普京。
“我對您的來訪十分感謝,不過,老實說,我現(xiàn)在……心情不佳……但是,請問您現(xiàn)在何處下榻?”
“在博戈亞夫連街,菲利波夫公寓。”
“哦,也就是沙托夫住的那個地方。”我情不自禁地指出。
“不錯,就是那幢房子,”利普京叫道,“不過沙托夫住在上層,住在頂樓上,而他們卻住在下層,住在列比亞德金大尉那兒。他還認(rèn)識沙托夫,也認(rèn)識沙托夫的夫人。他在國外的時候跟她過從甚密。”
“怎么!難道您果真對這位可憐的朋友的這個不幸的婚姻和這個女人知道點什么嗎?”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叫道,他突然感情沖動了,“您是我遇到的第一位認(rèn)識她本人的人;只要……”
“簡直是胡說八道!”工程師勃然大怒,毫不客氣地說道,“利普京,您怎么老是添油加醋呢!我根本沒有見過沙托夫的妻子;只有一次從遠(yuǎn)處見過,根本沒有在近處見過……沙托夫我倒認(rèn)識。為什么您碰到什么事情都要添油加醋呢?”
他在沙發(fā)上陡然轉(zhuǎn)過身去,抓起自己的帽子,接著又把它放下,重新像先前那樣坐下,用自己的一雙炯炯發(fā)光的黑眼睛挑釁般地凝視著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怎么也無法理解這種古怪的火爆脾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請原諒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莊嚴(yán)地說道,“我明白,這件事或許極其微妙……”
“這里根本沒有什么極其微妙的事情,這簡直是可恥,我嚷的‘胡說八道’不是沖著您嚷的,而是沖著利普京嚷的,他干嗎老是添油加醋的。倘若您誤以為我是沖著您嚷的,那就請您原諒我。我認(rèn)識沙托夫,但我根本不認(rèn)識他的妻子……根本不認(rèn)識!”
“我懂,我懂,假如我堅持自己的說法,那只是因為我很喜歡我們可憐的朋友,我們愛動肝火的朋友,我一向?qū)λ信d趣……在我看來,這個人未免過于突然地改變了自己先前的思想,這些思想也許太幼稚,但畢竟是正確的。他現(xiàn)在關(guān)于我們神圣的俄國吵嚷得那么厲害,使得我早已把他身體上的這種變化——我不想用別的詞兒來稱呼這種變化——歸因于一種引起強烈震驚的家庭糾紛,也就是歸因于他不幸的婚姻。由于我對我的可憐的俄國已經(jīng)了如指掌,而且把我的一生都獻(xiàn)給了俄國人民,所以我可以向您證明,他并不了解俄國人民,此外……”
“我也根本不了解俄國人民,而且……根本沒有時間去研究!”工程師又是毫不客氣地說道,并且又是在沙發(fā)上陡然轉(zhuǎn)過身去。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話說了一半突然停止了。
“他正在研究,正在研究,”利普京插言道,“他已經(jīng)開始研究,而且正在寫一篇非常有趣的文章,論述俄國的自殺事件日益增多的原因,并一般的論述導(dǎo)致社會上自殺事件增減的種種原因。他取得了驚人的成果。”
工程師非常激動。
“您根本沒有權(quán)力這么說,”他氣憤地嘟囔道,“我根本就沒有寫文章。我可不干這種蠢事。我曾悄悄地問過您,完全是偶然的。根本就沒有文章;我是不發(fā)表東西的,您沒有權(quán)力……”
利普京顯然很自鳴得意。
“對不起,先生,也許是我錯了,把您的文學(xué)作品稱作文章了。他只是在收集考察的資料,還根本沒有觸及問題的實質(zhì),或者也可以說是問題的道德方面,他甚至根本否認(rèn)道德,而贊成為了最終的善良目的而毀滅一切這一最新的原則。為了在歐洲確立健全的理性,他已經(jīng)在要求砍掉一億個以上的人頭,比他們在最近一次的和平代表大會[72]上所要求的多得多。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阿列克謝·尼雷奇比任何人都激進(jìn)。”
工程師帶著輕蔑的、不明顯的笑容聽著。大家沉默了半分鐘。
“這一切都是愚蠢的,利普京,”基里洛夫先生終于有點矜持地說道,“倘若我偶然中對您說了一些問題,而您表示擁護,那只得悉聽尊便。但是您沒有權(quán)力,因為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我不屑于去說……倘若一個人有信念,那么這對我來說是清楚的……而您卻干了蠢事。倘若一切都已經(jīng)解決,那些問題我就不討論了。我受不了這種討論。我永遠(yuǎn)也不想討論……”
“也許您這種做法十分明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忍不住了。
“我向您道歉,但是我并不生這里任何人的氣,”客人繼續(xù)熱烈地、飛快地說道,“四年來我見的人很少……四年來我很少說話,為了達(dá)到我的一些跟任何人都無關(guān)的目的,四年來我盡可能避免會見任何人。利普京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他笑了。我明白,也并不介意。我并不見怪,而只是對他的自由感到遺憾。倘若我不把我的想法告訴您,”他出人意料地結(jié)束道,一面用堅定的神色環(huán)顧我們大家,“那也絕不是因為我怕您向政府告密;不是這樣;請您不要有這一類無謂的想法……”
對于這一番話,誰也沒有作任何答復(fù),大家只是面面相覷。甚至利普京也忘了嘿嘿地竊笑。
“諸位先生,我很抱歉,”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果斷地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但是我覺得不大舒服,有點心煩。請原諒。”
“哦,這是要我們告辭,”基里洛夫先生恍然大悟,便拿起帽子,“感謝您的提醒,我太健忘了。”
他站了起來,和顏悅色地走到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面前,并伸出一只手去。
“很抱歉,貴體欠安,而我卻來了。”
“祝您在我們這兒事事如意,”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答道,好意地、不慌不忙地握了握他的手,“我明白,倘若您,按照您的說法,在國外住了這么久,為了自己的目的而避免跟人們往來,而且——忘掉了俄國,那么,當(dāng)然啰,您看到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俄國人就不免要覺得奇怪,而我們看到您也同樣如此。但是這會過去的。我覺得納悶的只有一點:您想為我們建橋,同時您又宣稱您贊成毀滅一切的原則。不會讓您給我們修橋的!”
“怎么?您怎么這樣說……唉,見鬼!”基里洛夫驚訝地叫道,突然他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非常開心,非常爽朗。剎那之間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種非常稚氣的表情,我覺得這種表情跟他十分相配。利普京搓著雙手,他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這句中肯的話感到十分高興。而我卻一直暗自感到奇怪: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為何如此害怕利普京,為什么一聽到他的名字就叫道“我完蛋了”呢?
五
我們?nèi)颊驹陂T口。在這種時刻,主客雙方往往都急忙互致最后的,也是最親切的問候,接著便愉快地分手。
“這全是由于他今天心情不佳,”利普京插嘴道,這時他已完全離開了房間,也可以說是飛出了房間,“由于他為了那個妹妹的事剛跟列比亞德金大尉吵了一架。列比亞德金大尉每天都要用一根馬鞭,真正的哥薩克馬鞭,抽打自己那個漂亮的、發(fā)了瘋的妹妹,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抽。于是阿列克謝·尼雷奇只得在同一幢房子里租一間廂房,以免介入。好啦,先生,再見。”
“妹妹?得了瘋病的?用一根馬鞭?”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叫道,仿佛他本人突然被人用馬鞭抽了一頓似的,“哪一個妹妹?哪一個列比亞德金?”
方才那種恐怖神情轉(zhuǎn)眼之間又回來了。
“列比亞德金?他是個退役的大尉;早先他只是稱自己為上尉……”
“哼,他的軍銜跟我有什么相干!什么樣的妹妹?我的天哪……您是說列比亞德金?可是咱們這兒就有一個列比亞德金……”
“就是咱們那個列比亞德金,您還記得嗎,就是在維爾金斯基那兒見過的那個?”
“莫非就是那個制造偽鈔被擒獲的列比亞德金?”
“他已經(jīng)回來了,回來快有三周了,處境非常特別。”
“可他是個惡棍呀!”
“為什么我們這兒就不會有惡棍呢?”利普京驀地咧著嘴大笑起來,仿佛用他那雙狡猾的小眼睛在察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反應(yīng)。
“啊,我的天哪,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我完全同意您對惡棍的看法,特別同意您的看法。可是后來呢,后來呢?您想用這來說明什么?……您準(zhǔn)是想用這一點來說明什么!”
“這都是一些無所謂的小事,先生……從一切跡象來看,這位大尉當(dāng)時離開我們并不是為了偽鈔的事,他的唯一目的是去尋找他這個妹妹,這個妹妹好像在一個不知道的地方躲著他。現(xiàn)在他把她帶來了,就是這么回事。為什么您像是有點害怕,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不過我現(xiàn)在所說的全是他醉酒后告訴我的,他清醒的時候?qū)@件事是只字不提的。他是個愛動肝火的人,仿佛還可以說是個具有軍人審美感的人,不過他喜歡的是低級趣味。他這位妹妹不但是瘋子,還是個瘸子。她像是被什么人勾引了,因此列比亞德金先生許多年來仿佛每年都要從勾引者那兒收一筆錢以抵償他名譽上受到的損失,起碼他是這么說的——可我覺得這不過是酒后的胡言亂語罷了。他就會吹牛。此外,為這種事情花的錢通常比這要便宜得多。他現(xiàn)在握有大筆款子,這是確鑿無疑的。一周多以前他還打赤腳呢,可現(xiàn)在你也看見了,手頭有好幾百盧布。他妹妹每天都要犯病,她尖聲喊叫,而他則用馬鞭‘叫她規(guī)規(guī)矩矩’。對付女人嘛,他說,就得讓她尊敬你。我不明白,沙托夫怎么能夠跟他們住在一起。阿列克謝·尼雷奇跟他們在一起只住了三天,他們早在彼得堡時就認(rèn)識了,他現(xiàn)在為了避免麻煩只得租一間廂房。”
“這都是真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問工程師。
“您太饒舌啦,利普京。”工程師氣憤地嘟噥道。
“秘密,隱私!你們打哪兒突然弄到這么多秘密和隱私!”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憋不住叫道。
工程師皺皺眉頭,臉也紅了,他聳聳雙肩,走出了房間。
“阿列克謝·尼雷奇甚至奪過馬鞭,先生,把它折斷了扔到窗外,他們大吵了一通。”利普京補充道。
“您干嗎這么多嘴多舌的,利普京,這是愚蠢的,您這是為什么呢?”阿列克謝·尼雷奇轉(zhuǎn)眼之間又轉(zhuǎn)過身來。
“干嗎為了謙虛就非得掩飾自己內(nèi)心最高尚的沖動呢,我說的是您的內(nèi)心,先生,而不是說我的內(nèi)心。”
“這多么愚蠢……而且毫無必要……列比亞德金是個蠢材,而且毫無價值——對于事業(yè)并無好處……而且十分有害。干嗎您這樣說東道西地嘮叨不休?我要走了。”
“啊,真可惜!”利普京帶著開朗的笑容叫道,“不然的話,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還要告訴您一樁趣聞讓您開開心呢,先生。我上這兒來甚至就是為了想告訴您這件事,雖說您自己大概也已聽說了。哦,下次再說吧,阿列克謝·尼雷奇急著要走呢……再見,先生。這樁趣聞跟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有關(guān),前天她把我逗笑了,她特意派人去找我,實在太可笑了。再見,先生。”
但是,這當(dāng)兒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已經(jīng)一把抓住了他:他抓住他的雙肩,猛然把他拽回室內(nèi),并讓他在椅子里坐下。利普京簡直都害怕了。
“這是怎么啦,先生?”他主動開始說道,坐在椅子里小心翼翼地瞧著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她突然把我叫去,并‘悄悄地’問我,我本人究竟有什么看法: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是發(fā)瘋了呢,還是神志正常?這豈非怪事?”
“您發(fā)瘋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嘟囔道,仿佛突然生氣了,“利普京,您十分清楚地知道,您上這兒來就是為了告訴我諸如此類的一些卑鄙齷齪的事……還有比這更壞的!”
剎那間我想起了他的猜測:關(guān)于我們的事,利普京不但知道得比我們多,而且還知道我們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的什么事。
“您行行好吧,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利普京喃喃說道,仿佛嚇壞了似的,“行行好……”
“您住嘴,然后從頭說起!我誠懇地請求您,基里洛夫先生,也回來聽聽,我誠懇地請求您!請坐。而您,利普京,就坦率地、簡單明了地開始說吧……別吞吞吐吐!”
“只要我知道,這會使您這么震驚,那我就根本不會開這個頭了,先生……可我還以為,您已經(jīng)從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本人口中知道了一切呢!”
“您根本就沒有這么想過!開始吧,開始吧,我對您說!”
“不過勞您的駕,請您自己也坐下,我哪能就這么坐著,而您卻這么激動地在我面前……跑來跑去。這樣我是不會說得很有條理的,先生。”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莊嚴(yán)地在圈椅里坐下。工程師悶悶不樂地盯著地面。利普京喜不自禁地瞧著他們。
“打哪兒說起呢……你們真叫我為難……”
六
“前天,她突然打發(fā)一個仆人來找我:她要我第二天十二點鐘去拜訪她。您能想象得到嗎?我把公務(wù)擱在一邊,在昨天正午的時候去拉她家的門鈴。我被徑直帶進(jìn)了客廳;等了一會兒她就來了;她請我坐下,自己也在我對面坐下。我坐在那兒簡直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您也知道,她一向是那么瞧不起我!她跟平素一樣,毫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說道:‘您可記得,’她說,‘四年前,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生病的時候,他干了幾件奇怪的事,使得全城的人都莫名其妙,直到最后才真相大白。其中有一件事涉及您本人。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當(dāng)時去找您是出于我的請求,那時他已恢復(fù)了健康。我還知道,先前他曾跟您談過幾次。請您坦率而誠實地告訴我,您怎么……(這當(dāng)兒她躊躇了片刻)——您當(dāng)時覺得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是怎樣一種情況……一般說來,您對他的看法如何……您能對他形成什么樣的看法……您現(xiàn)在又有什么看法?’”
“這時她再也說不下去了,甚至等了整整一分鐘,臉也突然紅了。我大吃一驚。接著她又說了起來,聲音并不怎么動人(這對她并不合適),然而給人的印象很深:
‘我希望,’她說,‘您能清楚地、明確無誤地懂得我的意思。我現(xiàn)在派人把您請來,是因為我認(rèn)為您是一位有遠(yuǎn)見的聰明人,能夠形成一種公正的看法。’(多么動聽的恭維!)‘當(dāng)然,’她說,‘您也會明白,現(xiàn)在跟您談話的是一個母親……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在一生中遭受了一些不幸,而且飽經(jīng)滄桑。所有這一切,’她說,‘都會對他的思想情緒發(fā)生影響。不消說,’她說,‘我現(xiàn)在說的不是發(fā)瘋,這是永遠(yuǎn)也不會的!(她這句話說得堅定而自豪。)但是卻可能有一種奇怪的、特別的東西,一種思想上的轉(zhuǎn)變,對一種獨特觀點的向往。’(這全是她的原話,使我感到驚奇的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居然能把問題解釋得這么確切。聰明絕頂?shù)呐耍。辽伲f,‘我曾親自注意到他總是感到不安,而且醉心于特殊的嗜好。然而我是母親,而您卻是局外人,因此,您可以憑借您的聰明作出比較客觀的判斷。最后,我懇求您(她就是這么說的:我懇求您。)把全部真相都告訴我,不要有一點吞吞吐吐,倘若您能向我保證,今后永遠(yuǎn)不會忘記我悄悄告訴您的話,那么您就可以指望我今后碰到任何機會都定將向您致謝。’就是這些,先生,不知您有什么想法,先生!”
“您……您叫我大吃一驚……”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嘟噥道,“我簡直都不相信您……”
“不,請您注意,請您注意,”利普京插言道,仿佛沒有聽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話,“一個像她這樣高貴的女人,居然對像我這樣的人提出這么一個問題,甚至不惜降低自己身份請求我保密,可見她有多么激動和不安。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先生?莫非關(guān)于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她得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消息?”
“我不知道……任何消息……我好幾天沒見她了,但是……但是我要提醒您……”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喃喃地說,看來思路都不大清楚了,“但是我要提醒您,利普京,既然對您說的是私房話,可您現(xiàn)在卻當(dāng)著大家……”
“完全是私房話!哪怕天打五雷轟,要是我……不過若是在這兒……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先生?咱們都不是外人,甚至就拿阿列克謝·尼雷奇來說吧,他也不是什么外人,對吧?”
“我可不贊成這種看法;毫無疑問,我們這兒有三個人是會保密的,可是我怕您這第四個人卻不會保密,我根本就不相信您!”
“您這是什么意思,先生?這件事跟我的利害關(guān)系比跟任何人都大,不是還答應(yīng)永遠(yuǎn)感謝我嗎!關(guān)于這一點,我正是想告訴你們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其實它與其說是一樁普通的怪事,倒不如說是一種心理現(xiàn)象。昨天晚上,在同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談話的影響下(你們自己也想象得到,這次談話給了我什么樣的印象),我向阿列克謝·尼雷奇提了一個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問題,‘您早先就在國外和彼得堡認(rèn)識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我說,‘那么您對他的智力和才能有什么看法呢?’他就像通常那樣簡單明了地回答說,他是個頭腦敏銳、見解正確的人。‘在幾年的時間當(dāng)中,’我問,‘您不曾注意到他思想上有過什么偏差,或是思想上的特殊轉(zhuǎn)變,或是某種也許可說是瘋狂的跡象?’總之,我把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本人提的問題重復(fù)了一遍。你們瞧吧:阿列克謝·尼雷奇突然陷入沉思,還皺起眉頭,跟他現(xiàn)在一樣。‘不錯,’他說,‘我有時也覺得有點什么奇怪的東西。’請注意,假若阿列克謝·尼雷奇也會覺得有點什么奇怪的東西,那么豈不可能真有其事了嗎?”
“這可是真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問阿列克謝·尼雷奇。
“我但愿沒談過這件事,”阿列克謝·尼雷奇答道,他驀地抬起頭來,兩眼閃閃發(fā)光,“我想對您的權(quán)力提出異議,利普京。您沒有任何權(quán)力在這件事上提到我。我根本就沒有談過我的全部看法。我雖說在彼得堡認(rèn)識了他,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就算我前不久也見過他,可我對尼古拉·斯塔夫羅金卻很不了解。我請求您別把我扯進(jìn)去吧……這一切都像是謠言。”
利普京做出一副蒙受不白之冤的模樣把雙手一攤。
“說我造謠!干嗎不說我還是個暗探呢?當(dāng)您把自己擺脫得一干二凈的時候,阿列克謝·尼雷奇,您就可以任意批評別人了。而您是不會相信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的意思是說,列比亞德金大尉,先生,的確蠢得像個……我簡直不好意思說他蠢到什么地步了;有這么一個俄國的比喻可以說明他愚蠢的程度;不過他認(rèn)為自己也受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欺負(fù),雖然他倒很崇拜他的機智。‘這個人叫我吃驚,’他說,‘他是一條聰明絕頂?shù)亩旧撸ㄟ@是他的原話)。’我就問他(那時我仍在昨天的會見的影響之下,而且已經(jīng)同阿列克謝·尼雷奇談過話了),‘大尉,’我說,‘不知您的看法如何:您那條聰明絕頂?shù)亩旧呤遣皇钳偭耍俊恢滥上嘈牛拖裎椅唇?jīng)他的許可突然從后面抽了他一鞭子;他從座位上猛然欠起身來,‘不錯,’他說,‘不錯,不過這不會影響……’至于不會影響什么,他卻沒有說;后來他就傷心地苦苦思索,他想啊想啊,醉意一下子就消失了。當(dāng)時我們坐在菲利波夫飯店里,先生。過了半個鐘頭他才突然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是啊,’他說,‘也許他是瘋了,不過這不會影響……’他還是沒有說明不會影響什么。當(dāng)然,我只是扼要地把我們的談話告訴您,但是意思是明白的;不論你問什么人,他們都有一個想法,雖說先前誰也不曾產(chǎn)生過這種想法。‘是啊,’他們說,‘他是瘋了;他很聰明,但是,他可能也是個瘋子。’”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憂郁地坐在那兒苦苦思索。
“列比亞德金怎么知道的呢?”
“這個問題不如問阿列克謝·尼雷奇,他方才在這兒罵我是暗探。我是暗探,可我卻不知道,而阿列克謝·尼雷奇知道全部底細(xì),可他卻不做聲,先生。”
“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知道也知道得不多,”工程師還是那么惱怒地答道,“您把列比亞德金灌醉,想探聽消息。您還把我?guī)У竭@兒來,想打聽情況,想要我說話。所以您是個密探!”
“我還沒有灌過他酒呢,先生,他也不值得我花這筆錢去刺探他的全部秘密,對我來說,他的秘密并不值錢,不知道對你們來說又怎么樣。正好相反,是他胡亂花錢,十二天以前,他曾來向我借十五個戈比,也是他拿香檳酒灌我,而不是我去灌他,不過您倒給我出了個主意,將來若有必要,我也要拿酒去灌他,就是為了把情況打聽清楚,說不定我也能夠打聽到,先生……您的一切小小的秘密,先生。”利普京惡狠狠地把他頂了回去。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莫名其妙地瞧著兩個吵嘴的人。他倆全都泄露了自己的秘密,而且主要的是他們都毫不客氣。我覺得,利普京把這位阿列克謝·尼雷奇帶到我們這兒來,就是為了通過第三者把他吸引到必要的談話中來,這是他的拿手好戲。
“阿列克謝·尼雷奇十分了解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他氣憤地接著說,“但是他卻瞞著別人,先生。至于您問起列比亞德金大尉的情況,那么他認(rèn)識尼古拉比我們大家都早,是在彼得堡跟他認(rèn)識的,那是在五年或六年以前,在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一生中的那個不大有人知道的(要是可以這么說的話)時期,當(dāng)時他還沒有想到要到這兒來使我們都感到三生有幸呢。應(yīng)該肯定,我們的親王當(dāng)時在彼得堡挑選了一幫相當(dāng)古怪的人圍在自己身邊。他好像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認(rèn)識了阿列克謝·尼雷奇。”
“請您小心,利普京,我警告您,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很快就要親自前來,他是會保護自己的。”
“您警告我干嗎,先生?我是第一個大喊大叫地說,他是個具有最敏銳也最精細(xì)的頭腦的人,昨天我在這方面使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完全放心了。‘只有他的性格,’我對她說,‘我可不能擔(dān)保。’列比亞德金昨天也是一再地說:‘他吃虧就吃在他的性格上。’唉,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您不妨大喊大叫地說什么造謠啦,當(dāng)密探啦,然而請您注意,這是在您已經(jīng)從我這兒刺探到了一切之后,而且您還抱著這么濃厚的好奇心。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昨天真是一針見血地指出,‘因為這事跟您本人有利害關(guān)系,’她說,‘所以我才找您。’我也應(yīng)該這么說才是,先生!當(dāng)我由于他這位大人而把個人的委屈當(dāng)眾咽進(jìn)肚里的時候,我又能抱著什么目的呢!看來我是有理由表示一下關(guān)心的,而且并不單單是為了造謠。今天他會跟您握手,然而明天他卻會在一切體面人的面前無緣無故地扇您一個耳光以報答您的殷切接待,只是因為他愛這么干。飽暖思淫欲啊,先生!對于這些小蝴蝶和勇敢的小公雞來說,主要的還是女人!長著一對小翅膀的地主,就像古代的愛神,畢巧林[73]式的獵艷圣手!對于您這位酷好獨身的人來說,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您倒不妨說說風(fēng)涼話,并為了他這位大人而把我稱作造謠者。不過要是您娶了一位又漂亮又年輕的如意夫人(因為您現(xiàn)在還是個美男子),那么您也許就會門上加鎖、室外筑墻,防范咱們這位親王了!哦,只要這位老挨鞭打的列比亞德金娜小姐既不瘋又不瘸,那么我認(rèn)為,她定會成為我們這位將軍的情欲的犧牲品,而列比亞德金大尉也會由于他而使‘家庭的體面’遭到玷污,這是他自己的說法。只不過這也許跟他優(yōu)雅的審美感是互相矛盾的,但這對他來說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每一朵鮮花都值得采擷,只要他有這種風(fēng)流雅興。您方才說我造謠,但是,當(dāng)全城的人都在紛紛叫嚷的時候,我可沒有叫嚷,我只不過聽聽,然后表示同意罷了:誰也沒有禁止表示同意呀,先生。”
“全城都在叫嚷?他們究竟在叫嚷什么?”
“我是說列比亞德金大尉喝醉了酒,叫嚷得全城都聽見了,這跟廣場上的人全都嚷嚷起來有什么不同呢?我有什么過錯?我只是在朋友們當(dāng)中對這件事感興趣罷了,先生,因為我依然認(rèn)為,到了這兒也就是到了朋友們當(dāng)中,先生,”他以無辜的神情環(huán)視著我們,“現(xiàn)在出了這么一件事情,先生,請您考慮考慮:他這位大人仿佛曾委托一位最為高尚的少女從瑞士給列比亞德金大尉帶來三百盧布。這位少女可說是個謙遜的孤女,我有幸見過她。但是不久以后,列比亞德金卻得到了非常準(zhǔn)確的消息。至于從誰那里得到的,我就不說了,不過那也是一位最為高尚的人,因此也是極其可靠的人。消息說,帶來的不是三百盧布,而是一千盧布!……于是列比亞德金便嚷了起來,說那少女偷了他七百盧布,他幾乎還想通過警察局把這筆錢要回來,至少他揚言要這么辦,而且向全城的人叫嚷……”
“真卑鄙,您真卑鄙!”工程師驀地從椅子上跳起來。
“不過您本人就是這位最為高尚的人,您以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名義向列比亞德金證實,給他帶來的不是三百盧布,而是一千盧布。這是大尉喝醉酒的時候親自告訴我的。”
“這……這是個不幸的誤會。不知是誰弄錯了,結(jié)果……這是胡說,您真卑鄙!……”
“我也愿意相信這是胡說,而且我是十分惋惜地聽到了,因為,不管您怎么說,反正那位最為高尚的姑娘發(fā)瘋了,第一,由于那七百盧布;第二,由于跟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那種有目共睹的曖昧關(guān)系。因為對于他這位大人來說,讓一位非常高尚的姑娘名譽掃地,或者糟蹋別人的妻子的名譽,就像當(dāng)時在我家發(fā)生的那樁咄咄怪事那樣,又算得了什么呢,先生?就是他偶然碰到一位寬宏大量的人,他也會逼著那人用自己的正直名聲去掩飾別人的罪孽。這也就是我不得不容忍的那種事情,先生;我這是說我自己,先生……”
“您要小心,利普京!”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從圈椅上欠起身來,臉色變得蒼白。
“別信他的,別信他的!不知是誰弄錯了,而列比亞德金則是喝醉了……”工程師叫道,激動得難以形容,“一切都會弄清楚的,我可再也不能……我認(rèn)為這是卑鄙的……夠了,夠了!”
他從室內(nèi)跑出去了。
“您究竟要干什么?我也跟您一起去!”利普京吃了一驚,他跳起來便跑去追趕阿列克謝·尼雷奇。
七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沉思地站了片刻,視而不見似的看了看我,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手杖,便悄悄走出了房間。我仍像方才那樣跟著他。走出大門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我陪著他,便道:
“對啦,您可以當(dāng)見證人……證明這些事情。您會陪著我的,是吧?”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難道您又要去那兒?您想想,會有什么結(jié)果呢?”
他可憐地、心神不安地微笑著,——這是一種滿懷羞慚、完全絕望,同時又帶有一種奇特的興奮的微笑,他停住了片刻,低聲對我說道:
“我可不能為掩飾‘別人的罪孽’而結(jié)婚!”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在經(jīng)過整整一周的支吾搪塞和裝模作樣以后,他終于說出了這句一直瞞著我的、說不出口的話。我確實很生氣:
“像這么齷齪、這么……卑鄙的想法,居然會在您,斯捷潘·韋爾霍文斯基的清楚的頭腦和善良的心里冒出來,而且……還在利普京之前!”
他瞧了瞧我,沒有回答,徑自朝前走去。我不甘落后。我要在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面前作證。倘若他只是由于自己像老娘們兒那樣膽小因而聽信了利普京的話,那么我是會原諒他的,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弄清楚,他遠(yuǎn)在利普京之前就想到了這一切,而利普京如今只不過是證實了他的懷疑,在火上澆油而已。從第一天開始,當(dāng)時他還沒有任何根據(jù),甚至也沒有利普京提供的根據(jù),他就毫不遲疑地對那姑娘產(chǎn)生了懷疑。他認(rèn)為,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專橫行為只不過是出于她這么一種不顧一切的愿望:盡快把那姑娘嫁給一位可敬的男人,從而把她寶貴的尼古拉的種種貴族的罪孽遮掩過去!我真巴不得他會為此而受到懲罰。
“噢!偉大而仁慈的上帝!噢!有誰能安慰我啊!”他叫道,又走了一百來步,他突然站住了。
“咱們立刻回家,我把一切向您說明!”我叫道,逼著他轉(zhuǎn)身回家。
“這是他!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是您嗎?是您?”傳來一個生氣勃勃、愉快而年輕的聲音,仿佛我們身邊響起了一支樂曲。
我們一無所見,在我們身邊驀地出現(xiàn)一位女騎手,那是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還有一位老是陪著她的男伴。她勒住了馬。
“來呀,快來呀!”她響亮而愉快地召喚著,“我有十二年沒見他了,可我認(rèn)出他來了,而他……莫非您認(rèn)不出我了?”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握住她伸給他的一只手,畢恭畢敬地吻了吻它。他仿佛在做禱告似的瞧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認(rèn)出我了,還很高興呢!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他見到我有多高興啊!這兩周以來您怎么總不來看我們呢?姑媽要我相信您生病了,不能打擾您;可是我知道,姑媽是撒謊。我不停地跺著腳罵您,但是我一定要,一定要叫您先來看我們,所以就沒有派人來請您。天哪,他可一點兒也沒有變啊!”她從馬鞍上俯身端詳著他,“他一點兒也沒變,簡直有點滑稽!噢,不對,有皺紋啦,眼角上和臉上都有許多皺紋,還有白發(fā)了,可是眼睛還是那樣!我變了嗎?變了嗎?可您怎么老是不吭氣呢?”
這一瞬間我不禁想起了曾有人說過,當(dāng)她十一歲上被送到彼得堡去的時候,她幾乎病了;她在病中仿佛曾哭哭啼啼地問起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情況。
“您……我……”現(xiàn)在他用一種由于高興而不相連貫的聲音喃喃地說起來了,“我剛剛叫了一聲‘有誰來安慰我啊!’便聽見了您的聲音……我認(rèn)為這是奇跡,于是就開始有信仰了。”
“信仰上帝?信仰高高在上而又那么偉大、那么仁慈的上帝?您瞧,您講的課我全都背下來了。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當(dāng)時他給我灌輸?shù)氖鞘裁礃拥男叛觯敲磦ゴ笥帜敲慈蚀鹊纳系郏∧捎浀媚v的那些故事,什么哥倫布怎么發(fā)現(xiàn)美洲啦,大伙兒又怎么叫喊‘陸地,陸地!’啦。保姆阿連娜·弗羅洛夫娜說,打那時以后我夜里說夢話時老是叫喊:‘陸地,陸地!’您可記得,您是怎么給我講哈姆雷特王子的故事的?您可記得,您是怎樣向我描述那些可憐的移民從歐洲被遷往美洲去的情況?其實根本不對,我后來知道了究竟是怎樣把他們遷去的,不過他那時候可真會騙我,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編得幾乎比真的還好!您干嗎這樣瞧著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他是整個地球上最優(yōu)秀也最忠實的人,您一定要像愛我那樣愛他!我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可是,親愛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看來您又遭到不幸了,要不您干嗎站在街心叫喊有誰來安慰您呢?您碰到了不幸,是這樣吧?是吧?”
“我現(xiàn)在是幸福的……”
“是姑媽虧待您啦?”她也不聽就接著說,“還是那個狠心的、不公道的,而對我們來說又永遠(yuǎn)是那么可貴的姑媽!您可記得,您在花園里是怎樣撲在我的懷里,而我一面安慰您,一面哭,——您可別害怕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您的事他全都知道,全都知道,早就知道了,您可以趴在他的肩頭盡情地哭,他也會隨您的心意站多久都成!……請您把帽子稍稍抬起一點,干脆把它摘下來一會兒,把頭伸過來,踮起腳尖,我馬上就吻吻您的前額,就像咱們分手時我最后一次吻您的那樣。您瞧,那個小姐正在窗口里看我們呢……哦,近一些,近一些。天哪,他的頭發(fā)白了多少啊!”
她在馬鞍上彎下腰,吻了吻他的前額。
“噢,現(xiàn)在上您的家去!我知道您住在哪兒。我馬上,一會兒工夫就到您那兒。我要對您這個固執(zhí)的人作第一次訪問,往后我要把您拉到我家去待一整天。走吧,去準(zhǔn)備接待我吧。”
她同自己的男伴疾馳而去。我們回到家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坐在沙發(fā)上哭了起來。
“天哪!天哪!”他叫道,“幸福的時刻終于降臨了!”
不到十分鐘,她便應(yīng)約來到,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陪伴著她。
“您和幸福同時降臨了!”他起身迎接她。
“這是送給您的鮮花,我剛才到舍瓦莉埃太太那兒去了,她整個冬天都為過生日的人準(zhǔn)備著鮮花。這位是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讓我給你們介紹一下。我本來想買一塊大蛋糕來代替鮮花,但是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勸我說,這不合乎俄國的風(fēng)氣。”
這位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是炮兵大尉,大約三十三歲;這位先生高高的個子,儀表俊美,五官端正,無懈可擊;他容貌莊嚴(yán),乍一看去甚至有點嚴(yán)峻,盡管他的善良是令人驚異而又非常雅致的,任何人幾乎從認(rèn)識他的第一分鐘開始就會感覺到他的這種善良。不過他沉默寡言,仿佛十分冷淡,并不強求友誼。后來我們有許多人都說他不大聰明;這不完全正確。
我就不在這兒描寫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的美貌了。全城的人都已在吵吵嚷嚷地議論她的美,雖說我們也有些太太小姐氣呼呼地不同意那些吵吵嚷嚷的人的意見。她們當(dāng)中甚至還有人痛恨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首先,這是由于她驕傲:德羅茲多夫一家?guī)缀踹€沒有開始進(jìn)行拜訪,這就得罪了不少的人,雖說這種耽擱的確是由于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身體欠安。第二,她們恨她是因為她是省長夫人的親戚。第三,因為她每天騎馬外出兜風(fēng)。在我們那兒,至今還從未見過女騎手;因此,還沒有去各家拜訪就騎馬外出的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的出現(xiàn),使上流社會感到受了侮辱,也就不足為奇了。不過,大家都已知道,她騎馬是遵照醫(yī)生的囑咐,于是人們就不免要對她的病情說些刻薄的話了。她的確是病了。乍一看去,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便是她那病態(tài)的、神經(jīng)質(zhì)的、經(jīng)常的不安。唉!可憐的姑娘十分痛苦,其原因日后便見分曉。如今回首往事,我已經(jīng)不能說她依然像我當(dāng)時所覺得的那樣還是個美人兒。說不定她根本就不美。高高的個兒,瘦瘦的身材,但是靈活而結(jié)實,臉部的輪廓很不端正,甚至令人吃驚。她的眼睛不知為什么像加爾梅克人那樣是斜的;她面色蒼白,顴骨突出,膚色黝黑,面容消瘦;然而這張臉上仍有一種令人心折、引人注目的東西!在她那雙黑眼睛的熾烈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種強大的威力;她是“作為一名戰(zhàn)勝者并且為了戰(zhàn)勝”別人而來的。她像是很驕傲,有時甚至有些粗魯;我不知道,在她想顯得和藹可親的時候她可曾獲得過成功;但是我知道,她非常想迫使自己顯得和藹可親一點,并為此十分苦惱。在這種天性中當(dāng)然有許多美好的心愿和非常值得稱贊的獨創(chuàng)性;但是她身上的一切仿佛永遠(yuǎn)都在謀求自己的協(xié)調(diào)而又始終得不到這種協(xié)調(diào),一切都處于混亂之中,處于激動和不安之中。也許她已經(jīng)對自己提出了十分嚴(yán)格的要求,卻始終沒能在自己身上找到足夠的力量來滿足這種要求。
她坐在沙發(fā)上環(huán)視著室內(nèi)。
“為什么我在這種時刻總是覺得悲傷,您猜得出來么,有學(xué)問的人?我一輩子都在想,當(dāng)我看到了您,并回憶起一切的時候,天知道我將多么高興,可我現(xiàn)在卻好像一點兒也不高興,盡管我是喜歡您的……啊,天哪,他掛著我的肖像呢!拿給我看看,我想起它來了,想起來了!”
莉莎十二歲時的這幅精彩的小型水彩畫肖像,還是九年前由德羅茲多夫一家從彼得堡寄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從那時以來,它一直掛在他家中的墻上。
“難道我曾是這么漂亮的孩子?難道這是我的面孔?”
她站了起來,拿著肖像在鏡前觀察自己。
“趕快拿去!”她叫道,把肖像退回了,“往后別掛它了,我不想再看見它。”她又在沙發(fā)上坐下,“一個生命逝去了,另一個開始了,后來另一個又逝去了——第三個又開始了,永遠(yuǎn)沒有結(jié)尾。所有的結(jié)尾仿佛被剪刀剪去了。您瞧,我說的這些全是老生常談,但其中卻包含著那么多真理!”
她嫣然一笑,看了看我;她已經(jīng)瞧了我好幾次了,但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由于激動,竟忘了他曾答應(yīng)把我介紹給她。
“為什么您把我的肖像掛在這些短劍底下?您這兒為什么有這么多短劍,還有一把馬刀?”
他確是在墻上交叉掛著兩把土耳其大曲劍,上面還有一把真正的契爾克斯軍刀,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她在提這個問題的時候直勾勾地瞧著我,使得我本想回答一點什么,但我停頓了半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終于發(fā)現(xiàn)不大對頭,便把我介紹給她了。
“我知道,知道,”她說,“我很高興。媽媽也聽到過許多您的事。讓我把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也向您介紹一下吧,他是個出色的人。我對您已經(jīng)有了一種可笑的想法:您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心腹吧?”
我的臉紅了。
“哦,請原諒,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一點兒也不可笑,而是……(她臉紅了,覺得不好意思。)——不過,您確是一位出色的人,這有什么可害臊的呢?哦,我們該走啦,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半小時以后您得上我們家去啊。天哪,我們有多少話要說啊!現(xiàn)在我是您的心腹了,我們要談到一切,談到一切,您明白嗎?”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立刻大為驚慌。
“哦,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全都知道,您別在他面前害羞!”
“他知道什么?”
“您這是怎么啦!”她驚訝地叫道,“噢,原來確有其事,他們在隱瞞!我不愿相信。他們把達(dá)莎也藏起來了。方才姑媽不讓我去找達(dá)莎,說她頭疼。”
“可是……可是您怎么知道的呢?”
“啊,天哪,就跟大家一樣。這也用不著多么聰明!”
“莫非大家都知道啦?……”
“這又有什么?不錯,媽媽起初是從我的保姆阿連娜·弗羅洛夫娜那兒知道的;是您的娜斯塔霞跑來告訴我保姆的。您不是對娜斯塔霞說了嗎?她說,是您親口告訴她的。”
“我……我有一次確是說過……”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滿面通紅,嘟嘟噥噥地說,“但是……我只是暗示了一下……我當(dāng)時是那么激動,還生著病,所以……”
她哈哈大笑起來。
“您的心腹碰巧不在跟前,而娜斯塔霞卻偶然出現(xiàn),——這就夠了!而全城的長舌婦又都是她的朋友!噢,您別著急,這沒有關(guān)系;就讓他們知道好啦,這反倒更好。您要快點來,我們午飯開得早……哦,我忘啦,”她又坐下了,“您聽呀,沙托夫怎樣啦?”
“沙托夫?他是達(dá)麗婭·帕夫洛夫娜的哥哥……”
“我知道他是她哥哥,瞧您這個人,真是的!”她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我想知道他為人如何,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是這兒的幻想家。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也是最容易動怒的人……”
“我聽說他是個古怪的人。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聽說,他懂得三種語言,還懂得英語,而且能做文字工作。既然如此,我有許多工作要讓他做;我需要一個助手,而且越快越好。他愿意接受這工作嗎?已經(jīng)有人把他推薦給我了……”
“噢,他準(zhǔn)會愿意的,您這是行善……”
“我根本不是為了行善,我確是需要一名助手。”
“我非常了解沙托夫,”我說,“倘若您托我去轉(zhuǎn)告他,那么我馬上就可以去。”
“那就請您轉(zhuǎn)告他,請他明天中午十二點來。好極了!謝謝您!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準(zhǔn)備好了嗎?”
他們走了。不消說,我立刻跑去找沙托夫。
“我的朋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門廊前追上了我,“我回來的時候,請您務(wù)必在十點鐘或十一點鐘的時候到我這兒來。噢,我是太對不起,太對不起您了,也……對不起所有的人,所有的人。”
八
沙托夫不在家;過了兩小時我又去了一次——他還是不在。最后,已是七點多鐘了,我又去找他,希望我要么能找到他,要么就給他留個便條;我又沒有碰到他。他的寓所上了鎖,而他是獨自生活的,沒雇任何女仆。我想,不如到樓下去找列比亞德金大尉,向他打聽一下沙托夫的去向;但是那兒也上了鎖,室內(nèi)既無動靜,也無光亮,仿佛是間空房。我想起了不久前聽到的那些故事,不禁好奇地從列比亞德金的門前走過。最后,我決定第二天早一些來。老實說,我對留便條也沒有寄托多大的希望;沙托夫可能不把它放在心上,因為他為人是那么固執(zhí)、靦腆。我埋怨著自己倒霉,正要走出大門,突然碰見了基里洛夫先生;他走進(jìn)房來首先認(rèn)出了我。由于他主動開始問我,所以我便扼要地把一切都告訴他了,還說我這兒有一張便條。
“來吧,”他說,“我全能辦好的。”
我記得,照利普京的說法,他那天早上在院子里租了一個木頭蓋的廂房。在這個對他來說未免過于寬敞的廂房里,跟他住在一起的有一個耳聾的老太太,她是服侍他的。房屋的主人在位于另一條街上的另一幢新房子里開了一所小飯館,這位老太太仿佛是他的親戚,便被留下來照看整個這所舊房子。廂房里的房間個個都相當(dāng)干凈,但糊墻紙卻很臟。在我們走進(jìn)去的那個房間里,家具是東拼西湊的,根本配不上套,完全是一堆廢品:兩張呢面牌桌,一只赤楊木做的五斗櫥,不知是從哪個小木房或是廚房搬來的一張木板制的大桌子,幾把椅子,還有一個帶柳條靠背和硬皮墊的沙發(fā)。屋角供著一尊古老的圣像,那老太太在我們進(jìn)來以前便在圣像前點了一盞神燈,墻上掛著兩幅灰溜溜的大型油畫肖像:一幅畫的是已故的尼古拉·帕夫洛維奇皇帝[74],從外貌來看,還是在本世紀(jì)二十年代畫的;另一幅畫的是一位高級僧正。
基里洛夫先生走進(jìn)室內(nèi),點著了蠟燭,從放在屋角的他那個還沒有整理好的皮箱里拿出了信封、火漆和一枚水晶玻璃的小圖章。
“請把您的便條放在信封里封好,寫上收信人的姓名。”
我表示不必如此費事,但他執(zhí)意不從。我寫好信封,便拿起制帽。
“我想您也許愿意喝點茶吧,”他說,“我買了點茶葉。喝點吧?”
我沒有拒絕。老太太很快把茶端上來了,那是一把盛開水的極大的茶壺,一把裝滿泡好了的茶的小茶壺,兩只畫滿了粗糙的圖樣的大瓷杯,一塊白面包,還有一個裝滿糖塊的深盤子。
“我愛喝茶,”他說,“老在夜里喝;喝得很多,我一邊走來走去一邊喝;一直喝到天亮。在國外,夜里喝茶是不方便的。”
“您天明的時候才睡?”
“一向如此;有好久了。我吃得不多;總是喝茶。利普京為人狡猾,但是沒有耐心。”
他居然很愿意談話,這倒使我詫異;我決定利用時機。
“方才發(fā)生了一些不愉快的誤會。”我指出。
他深深地皺起眉頭。
“這真愚蠢;根本不值一提。全是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因為列比亞德金喝醉了。我沒對利普京說什么,只是把一些小事解釋了一下;因為他弄錯了。利普京有許多幻想,小題大做。我昨天相信了利普京。”
“今天相信我了?”我笑了起來。
“您方才不是全都知道了嗎?利普京或是軟弱,或是缺乏耐心,或是居心不良,或是……嫉妒。”
最后這句話使我驚訝。
“不過,您用的詞兒未免太多了,因此,倘若其中有一個對他并不適合,那也沒有什么奇怪。”
“也許全都適合。”
“是啊,確實如此。利普京真是一團糟!他方才胡說什么您想寫一篇什么文章,這可是真的?”
“為什么說他是胡扯呢?”他又皺起眉頭,盯著地面。
我表示歉意,并開始讓他相信,我不是在刺探隱私。他臉紅了。
“他說的是真話;我是在寫文章。不過這反正一樣。”
我們沉默了半晌;他驀地莞爾一笑,還是方才那種天真爛漫的微笑。
“關(guān)于人們的腦袋,是他自己從一本書里想出來的,是他先告訴我的,可他不大明白,而我現(xiàn)在所寫的只不過是關(guān)于人們不敢自殺的種種原因;就是這么回事。這反正是一樣。”
“怎么會不敢呢?難道自殺事件還少嗎?”
“很少。”
“難道您真是這么認(rèn)為?”
他沒有回答,站起來開始若有所思地踱來踱去。
“依您之見,究竟是什么阻止人們自殺的呢?”我問。
他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我,仿佛在回憶我們談的是什么問題。
“我……我還不大清楚……阻止人們自殺的是兩種偏見,兩件事情;只有兩件;一件很小,另一件很大。但是那件小事也是很大的。”
“究竟是什么小事呢?”
“疼痛。”
“疼痛?在這件事上……難道它就這么重要?”
“最重要了。有這么兩種人:一種人自殺或是由于過于悲傷,或是由于憤恨,或是由于瘋狂,或是由于看破紅塵……這些人的自殺都很突然。他們不大考慮是否疼痛,而是突然下手。然而另一種人自殺卻是出于理性——他們想得可就多了。”
“難道有人會出于理性而自殺?”
“多得很。倘若沒有偏見,那就會更多;太多了;就這些。”
“就這些?”
他不做聲。
“難道就沒有辦法毫不疼痛地死嗎?”
“您想想吧,”他在我面前站住了,“您想想看,倘若有這么一塊像一幢大房子那么大的石頭懸在空中,而您就在它的下面;要是它掉在您身上,掉在您頭上——您會覺得疼嗎?”
“房子那么大的石頭?那當(dāng)然可怕啰。”
“我不是說可不可怕;會覺得疼嗎?”
“像一座山那么大的石頭,有一百萬普特[75]重?那當(dāng)然,一點也不會傷人。”
“可您的確站在它下面,當(dāng)它懸在您頭上的時候,您會怕得要命,因為它會砸痛您。任何一個第一流的學(xué)者,第一流的醫(yī)生,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會怕得要命。任何人都會知道它不會傷人,可是任何人也都會十分怕它傷人。”
“哦,那么第二個原因呢,大的那個?”
“地獄。”
“您是說報應(yīng)?”
“這反正一樣。地獄;僅僅是地獄。”
“難道就沒有根本不相信地獄的無神論者?”
他又不做聲了。
“您也許是根據(jù)自己的情況下判斷的吧?”
“任何人都得根據(jù)自己的情況下判斷,”他說,臉又紅了,“只有在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時候才能獲得徹底的自由。這是每一個人的目的。”
“目的?不過那時大概誰都不愿意活了吧?”
“誰都不愿意活了。”他斷然說道。
“人都是怕死的,因為他們熱愛生活,這就是我的看法,”我指出,“這也是天性使然。”
“這是卑鄙的,完全是個騙局!”他兩眼炯炯發(fā)光,“生活就是痛苦,生活就是恐懼,所以人是不幸的。如今一切全是痛苦和恐懼。如今人們之所以熱愛生活,是因為他們喜歡痛苦和恐懼。他們就這樣做了。如今人們是為了痛苦和恐懼而活著,這完全是個騙局。現(xiàn)在的人還不是他將來那個樣子。將會出現(xiàn)一種新人,幸福而自豪的新人。誰能把生死置之度外,他就會成為新人。誰能戰(zhàn)勝痛苦和恐懼,他自己就能成為上帝。因為真正的上帝也做不到這一點。”
“這么說來,您認(rèn)為上帝畢竟是存在的啰?”
“他不存在,但他是有的。石頭里并無疼痛,但在對石頭的恐懼中卻有疼痛。上帝就是對死亡的恐懼所產(chǎn)生的疼痛。誰能戰(zhàn)勝疼痛和恐懼,他自己就會成為上帝。那時就會出現(xiàn)新的生活,那時就會出現(xiàn)新人,一切都是新的……那時歷史就會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從大猩猩到上帝的毀滅,另一部分是從上帝的毀滅到……”
“到大猩猩?”
“……到地球和人的質(zhì)變。人將成為上帝,并將發(fā)生本質(zhì)上的變化。世界將發(fā)生變化,事物將發(fā)生變化,種種思想和一切感情亦將如此。您的看法如何:那時人會發(fā)生本質(zhì)的變化嗎?”
“倘若人們把生死置之度外,那么所有的人都會自殺,說不定這才是可能發(fā)生的變化。”
“這反正一樣。人們會粉碎騙局。任何人只要追求最大的自由,他就應(yīng)該敢于自殺。誰要是敢于自殺,他就能識破騙局的奧秘。除此之外別無自由;這就是一切,此外就一無所有了。誰膽敢自殺,誰就是上帝。如今任何人都能這么辦,因此也就不會有上帝,不會有任何東西。可是任何人一次都還不曾這么干過呢。”
“自殺者有千千萬萬。”
“可他們沒有一個是由于這個原因而自殺的,全是出于恐懼,而不是由于這個原因。不是為了消滅恐懼。誰若是僅僅為了消滅恐懼而自殺,他立刻就會成為上帝。”
“也許他來不及這樣做。”我指出。
“這反正一樣,”他輕聲答道,態(tài)度安詳而高傲,幾乎帶著蔑視的神氣,“我很惋惜,您好像在笑。”過了一會兒,他補充道。
“我覺得奇怪,您不久以前是那么激動,可現(xiàn)在卻這么平靜,雖說您說話的時候很熱情。”
“不久以前?不久以前太可笑了,”他微笑著答道,“我不喜歡罵人,而且從來不笑。”他憂郁地補充道。
“是啊,您喝著茶打發(fā)一個個夜晚是并不愉快的。”我站了起來,拿起制帽。
“您這么想嗎?”他有點驚奇地笑了笑。“這是為什么呢?不,我……我不知道,”他驀地發(fā)窘了,“我不知道別人的情況,但我感到我不能像其他任何人那樣行事。別的人都能起初想著這一件事,接著又立刻去想另一件事。我可不能去想另一件事,我一輩子只想一件事。上帝折磨了我一輩子。”他突然以令人吃驚的坦率總結(jié)道。
“倘若您不見怪,那就請您告訴我,您的俄語為什么講得不那么準(zhǔn)確?難道是由于在國外住了五年,把俄語忘了?”
“難道我講得不準(zhǔn)確?我不知道。不,這并不是由于住在國外的緣故。我一輩子都是這么講的……對我來說反正都是一樣。”
“還有一個更加微妙的問題:我完全相信,您不喜歡跟人們來往,而且很少同別人談話。可您現(xiàn)在為什么跟我談了這么多呢?”
“跟您?不久以前,您是那么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您還……不過,反正一樣……您很像我的兄弟,非常像,像極了,”他說,臉又紅了,“他死去七年了;他是我哥哥,比我大許多許多。”
“他大概對您的思想方法有過很大影響。”
“不,他很少說話;他一言不發(fā)。我會為您轉(zhuǎn)交便條的。”
他提著燈籠把我送到門外,以便我走后把大門鎖上。“不消說,他準(zhǔn)是個瘋子。”——我暗暗斷定。在大門外我又碰到了一個人。
九
我剛剛把腿邁出便門的高門檻,一只有力的手驀地抓住了我的胸部。
“是誰?”一個人的聲音吼了起來,“是朋友,還是敵人?坦白交代!”
“是自己人,自己人!”利普京的細(xì)嗓子在附近尖叫起來,“這是Г先生,是一位受過第一流教育的年輕人,跟一些最高級的人士有往來。”
“我喜歡您,要是您跟上流社會有往來的話,第——一——流……那就是說,受過——很——高——的——教育……退役大尉伊格納特·列比亞德金,愿為世界和朋友們效勞……只要是真朋友,只要是真朋友,下流坯!”
列比亞德金大尉身高約二俄尺十俄寸,肥胖多肉,頭發(fā)鬈曲,面色通紅,已喝得酩酊大醉。他搖搖晃晃地站在我面前,說話也很吃力。不過我先前曾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過他。
“噢,還有這一位!”他又吼叫起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提著燈籠尚未走開的基里洛夫;他舉起了拳頭,但又立刻放下了。
“您有學(xué)問,我就饒了您!伊格納特·列比亞德金受過很——高的——教育……
熾熱的愛情像一顆榴彈
炸裂在伊格納特的心間。
獨臂人重又哀哀啼哭,
把塞瓦斯托波爾[76]懷念。
雖說我沒有去過塞瓦斯托波爾,而且也不是獨臂,可是這韻腳有多美!”他把醉醺醺的嘴臉伸到我面前。
“他沒有工夫,沒有工夫,他要回家,”利普京勸他道,“明天他會告訴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的。”
“告訴莉莎維塔!……”他又咆哮起來,“你站住,別走!還有另一段:
在其他女騎士們的環(huán)舞圈中,
一顆明星騎在馬上飛舞;
一個貴——族——世家的孩兒
從馬上向我展示笑容。
這是獻(xiàn)給一個‘明星般的女騎士’的一首贊歌!這是一首贊歌,你若不是一頭蠢驢,你就應(yīng)該知道!二流子們是不懂的!你站住!”他抓住了我的外套,我拼命掙扎,想跑到門外去,“你去告訴她,說我是榮譽騎士……而達(dá)什卡[77]嘛……我用兩個指頭就能把達(dá)什卡……農(nóng)奴的女兒,她不敢……”
這時他跌倒了,因為我使勁從他手中掙脫出來,跑到街上去了。利普京緊跟在我后頭。
“阿列克謝·尼雷奇會把他扶起來的。您可知道,我方才從他那兒打聽到什么了嗎?”他氣喘吁吁地嘮叨著,“您不是聽見他念的詩了嗎?他已經(jīng)把這些致‘明星般的女騎士’的詩封進(jìn)了信封,明天就要寄給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還把自己姓名的全稱也寫上了。這個人哪!”
“我可以打賭,是您唆使他這么干的。”
“您賭輸了!”利普京哈哈大笑,“他陷入情網(wǎng)了,像貓那樣陷入情網(wǎng)了,您可知道,這是從恨開始的。起初他對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恨得要命,就因為她騎馬,他恨得幾乎要在大街上大聲罵她;他也的確罵過了!前天她騎著馬從街上過,他就罵了她一通,幸而她沒有聽見,今天卻突然作起詩來了!您可知道,他想冒險去求婚嗎?當(dāng)真如此,當(dāng)真如此!”
“我覺得您真奇怪,利普京,不論在哪里發(fā)生了這種卑鄙齷齪的事,總是有您一份,您總是在那里出謀劃策!”我怒沖沖地說道。
“但是您言過其實了,Г先生;萬一您碰到了一個對手,您不會由于害怕而感到心里有點發(fā)緊么?”
“什——么?”我叫道,停住了腳步。
“那我再也不告訴您任何事情了,這是對您的懲罰。您不是很想聽聽嗎?譬如說,這個傻瓜如今并不是一個普通的大尉,而是我省的一個地主,而且還是相當(dāng)有勢力的地主,因為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前幾天把全部地產(chǎn)和過去的兩百個農(nóng)奴都賣給他了,上帝作證,我不是騙您!我是剛才知道的,不過是從一個最可靠不過的人那里知道的。哦,至于其他的事,往后您就自己去打聽吧;我可什么都不再說了;再見,先生!”
十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焦急萬狀地等候著我,簡直都有點歇斯底里了。他回到家里已經(jīng)一個鐘頭。我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仿佛喝醉了;至少在最初的五分鐘里我覺得他是喝醉了。唉,對德羅茲多夫家的訪問把他完全弄糊涂了。
“我的朋友,我的思路完全亂了……莉莎……我跟先前一樣喜歡并尊敬這位天使;的確跟先前一樣;但是,我覺得,她倆等我去的唯一目的就是打聽什么事情,也就是要隨隨便便地從我口中探聽一點什么,然后就請你回家……就是這么一回事。”
“您怎么也不害臊!”我憋不住叫道。
“我的朋友,我現(xiàn)在非常孤獨。這畢竟是可笑的。您想,那兒的一切也都充滿了秘密。她們也是紛紛向我打聽這些鼻子和耳朵的情況,還問起了一些彼得堡的秘密。她倆直到現(xiàn)在才第一次聽說四年前尼古拉在這里干的那些勾當(dāng):‘您當(dāng)時在場,您看到了,他真是個瘋子嗎?’這種想法是從哪兒來的,我不明白。為什么普拉斯科維婭巴不得尼古拉是個瘋子?這個女人巴不得如此,巴不得!那位先生,他叫什么來著?哦,就是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畢竟是個可愛的小伙子,但是,這難道是為了他么,況且在她首先從巴黎給這位可憐的朋友寫了信以后……最后,這位普拉斯科維婭,似乎把她稱作這位親愛的朋友,她真是一個典型,她是令人永志不忘的果戈理筆下的科羅鮑奇卡[78],不過她是個可惡的科羅鮑奇卡,是個惹是生非的科羅鮑奇卡,而且是放大了無數(shù)倍的科羅鮑奇卡。”
“這么一來她豈不就成了一個大箱子啦;她果真是個放大了的科羅鮑奇卡么?”[79]
“說她是個縮小了的科羅鮑奇卡也無不可,反正是一回事,只是請您別打斷我的話,因為這一切都正在我腦子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呢。她們在那兒鬧翻了;但莉莎除外;她還老是‘姑媽,姑媽’地叫個不停,不過莉莎很滑頭,所以這里總還有點什么名堂。有點什么秘密。但她跟老太婆吵翻了。的確,這位可憐的姑媽對任何人都專橫霸道……可現(xiàn)在她卻得巴結(jié)省長夫人,上流社會對她不大恭敬,卡爾馬津諾夫也對她‘失敬’了;這時她突然想起了兒子的瘋狂,想起了這位利普京,以及我弄不明白的這一切,而且——而且據(jù)說她用醋敷腦袋,于是我跟您就在這里又是發(fā)牢騷,又是寫信……啊,我把她折磨得好苦,而且又是在這樣的時候!我是個忘恩負(fù)義之徒!您想,我回來時發(fā)現(xiàn)她寄來的一封信;您讀讀,讀讀!啊,我有多么忘恩負(fù)義啊!”
他把剛剛收到的那封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信交給了我。她仿佛對早上寫的那張“請待在家里”的便條感到后悔。信寫得很客氣,但依然是那種斷然的口氣,依然是寥寥數(shù)語。她要求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后天——星期天中午十二時整去找她,并建議帶一個朋友同去(括號里寫著我的名字)。從她那方面來說,她答應(yīng)邀請沙托夫以達(dá)麗婭·帕夫洛夫娜的哥哥的身份前往。“您可以從她那兒得到最后的答復(fù),您可滿意了吧?這豈不就是您如此渴望履行的正式手續(xù)么?”
“請您注意信末關(guān)于正式手續(xù)的這一句氣話。可憐的,可憐的女人,我終生的朋友!我承認(rèn),對我命運作出的這種突然的決定簡直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了……我承認(rèn),我還一直抱著希望,可現(xiàn)在一切都決定了,我已經(jīng)知道,一切都完了;這太可怕了。啊,但愿根本就沒有這個星期天,一切照舊:您還到這兒來,我也還待在這兒……”
“利普京不久以前說的那些卑鄙齷齪的事情,那些謠言,把您弄糊涂了。”
“我的朋友,您方才用您友善的手指觸及了另一個痛處。這些友善的手指一般說來是殘忍的,有時還是糊涂的,請原諒,但是,不知您可相信,我?guī)缀醢堰@一切全都忘了,把那些卑鄙齷齪的事全都忘了,其實我根本沒有忘,但是我由于愚蠢,當(dāng)我在莉莎身邊的時候,我竭力讓自己感到我是幸福的,并說服自己:我是幸福的。可是現(xiàn)在……噢,我現(xiàn)在想的卻是這位寬宏大量的、仁慈的、能夠容忍我的種種卑鄙缺點的女人,——即使她并不完全能夠容忍,然而我本人就是如此,我的性格就是這么無聊、可惡!我是個任性的孩子,孩子的利己主義我全有,但沒有孩子的天真。她二十年來一直像保姆那樣照料我,這個可憐的姑媽,正像莉莎優(yōu)美地稱呼她的那樣……突然之間,在過了二十年以后,孩子想娶妻了,娶妻呀娶妻,一封信接著一封信,而她卻在頭上敷醋,而且……我已達(dá)到了目的,到星期天我就要成為有妻室的人了,這可是非同兒戲……我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做,我又為什么要寫那些信呢?對了,我忘啦:莉莎非常崇拜達(dá)麗婭·帕夫洛夫娜,起碼她是這么說的;她提到達(dá)莎就說:‘她是個天使,只不過有點不大坦率。’她們倆都勸我娶她,甚至普拉斯科維婭……不過普拉斯科維婭并沒有勸過我。啊,在這個科羅鮑奇卡里鎖著多少毒素啊!真的,莉莎也沒有勸過我:‘您干嗎要結(jié)婚呢;書中自有顏如玉嘛。’她說完還哈哈大笑哩。我原諒了她的笑,因為她自己的心里也有痛苦。但是她們卻對我說:您沒有女人是不行的。您的身體日益虛弱,而她可以照料您的起居,或者諸如此類的事……真的,當(dāng)我跟您一起坐在這里的時候,我一直在暗自尋思,是上帝在我動蕩不寧的一生的晚年把她派來的,她可以照料我的起居,或者諸如此類的事……最后,家務(wù)也得有人照料。我這里弄得亂七八糟,您瞧,什么東西都胡放亂扔,我方才吩咐他們收拾一下,可這本書還是扔在地板上。可憐的朋友為了我這兒亂成這樣總是很生氣……噢,往后可再也聽不到她的叫嚷了!二十年了!再有就是他們好像常常收到匿名信,您想想吧,尼古拉仿佛把領(lǐng)地賣給了列比亞德金。這個惡魔;還有最后一點,這個列比亞德金是個什么人呢?莉莎聽啊,聽啊,嘿,她是怎樣在聽啊!我原諒她的哈哈大笑,我看見她臉上帶著什么樣的表情在聽,還有那位馬夫里基……我可不愿意扮演他現(xiàn)在扮演的這個角色,他畢竟是個可愛的孩子,但是有點靦腆;不過對他倒不必介意……”
他沉默了;他既疲倦而又迷惘,耷拉著腦袋坐在那兒,用疲倦的眼神凝視著地板。我利用這個間歇敘述了我走訪菲利波夫公寓的情況,同時毫不客氣地、冷冰冰地發(fā)表了我的意見:列比亞德金的妹妹(我沒有見到她)在某個時候的確可能是尼古拉的一種犧牲品,照利普京的說法,這是在尼古拉生平的那一段神秘時期,此外,很有可能,列比亞德金為了某種原因不斷接受尼古拉的金錢,不過我所知道的也就是這些。至于有關(guān)達(dá)麗婭·帕夫洛夫娜的種種流言,那么它們?nèi)呛f八道,全是利普京這個壞蛋造的謠,至少阿列克謝·尼雷奇是這樣熱烈地肯定這一點,而對他的話是沒有理由不相信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心不在焉地聽完了我的這一番言之鑿鑿的話,仿佛與他無關(guān)似的。我還順便提到我同基里洛夫的談話,并補充道,基里洛夫也許是個瘋子。
“他不是瘋子,不過他是那種目光短淺的人,”他無精打采地、仿佛不大愿意似的、懶洋洋地說道,“這些人所想象的自然界和人類社會,跟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不同,跟它們的實際樣子也不同。人們都愿意跟他們來往,但斯捷潘·韋爾霍文斯基起碼是不愿意的。我當(dāng)時在彼得堡見過這種人,此外還有這位可愛的朋友(哦,我那時老是侮辱她!),我不但不怕他們的咒罵,——我甚至也不怕他們的贊揚。我現(xiàn)在也不怕,但是咱們還是談?wù)剟e的事吧……我像是干了許多可怕的事情;您瞧,我昨天給達(dá)麗婭·帕夫洛夫娜寄了一封信……為了這件事我真得狠狠地罵我自己!”
“您究竟寫些什么?”
“噢,我的朋友,請您相信,這一切都是這么高尚。我告訴她,五天前我給尼古拉寫了一封信,也是出于高尚的動機。”
“我現(xiàn)在明白了!”我熱情地叫道,“可您有什么權(quán)力把他們這樣相提并論呢?”
“但是,我的朋友,您不要把我徹底壓垮,不要沖著我喊叫嘛;事實上我已經(jīng)完全被壓死了,就像……就像一只蟑螂,但是到了最后,我還是認(rèn)為這一切是那么高尚。假定在那里果真發(fā)生過什么事……在瑞士……或者有什么事剛剛開始。我應(yīng)該預(yù)先問問他們的心事,以便……總之,以便不妨礙他們的心事,不做他們的道路上的障礙……我完全出于高尚的動機。”
“噢,天哪,您這件事辦得多蠢啊!”我不禁叫道。
“蠢,蠢!”他簡直是急不可待地附和道,“您從來也沒有說過任何比較聰明的話,這是愚蠢的,但是有什么辦法,一切都決定了。我就是娶她,反正也是一樣,哪怕我娶她是為了掩飾‘別人的罪孽’也罷,那么我究竟為什么還要寫信呢?不是嗎?”
“您又來這一套!”
“噢,您的喊叫現(xiàn)在可嚇不倒我,如今在您面前的已經(jīng)不是那個斯捷潘·韋爾霍文斯基了;那一個已經(jīng)被埋葬了;總之,一切都決定了,那么您為什么喊叫呢?唯一的原因就是您自己并不娶妻,您也不必在頭上戴一個眾所周知的裝飾品。您又感到厭惡啦?我可憐的朋友,您不了解女人,而我這一輩子卻在專門研究女人。‘倘若你想征服全世界,你就得征服自己。’——這是另一個像您這樣的浪漫主義者,即我的大舅子沙托夫說過的唯一的一句金玉良言。我很想借用他的這一句名言。哦,我現(xiàn)在也準(zhǔn)備征服自己,我要結(jié)婚,不過我要征服什么來代替征服全世界呢?噢,我的朋友,結(jié)婚,這是任何一個高傲的人,任何一個獨立自主的人在精神上的死亡。婚姻生活將使我蛻化,將耗去我為事業(yè)效力的精力和勇氣,還會生兒育女,也許并不是我的兒女,肯定不是我的。聰明人是不怕正視真理的……利普京不久以前曾勸我筑墻防范尼古拉;他是個蠢材,我說的是利普京。女人可以瞞過明察秋毫的眼睛。仁慈的上帝在創(chuàng)造女人的時候當(dāng)然知道他冒的是什么樣的風(fēng)險,但我深信她曾打擾過他,并逼著他把她造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而且……還具有這樣一些特征;否則還有誰愿意白白給自己招來這么多麻煩?我知道,娜斯塔霞也許會對我的自由思想大發(fā)雷霆,但是……總之,一切都決定了。”
倘若他沒有這種在他那個時代如此盛行的、廉價的、俏皮的自由思想也活得下去的話,那么他就不會顯得那么自然了,至少他現(xiàn)在是用這種俏皮話安慰了自己,然而為時不久。
“啊,要是根本沒有這個后天,根本沒有這個星期日,那該有多好啊!”他驀地叫道,但已徹底絕望,“為什么就不能有這么一周沒有星期日呢——不是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奇跡的么?從日歷上抹掉一個星期日,這對上帝來說又算得了什么呢,這可以向無神論者證明自己的威力,還可以使真相大白!噢,我是多么愛她!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可她卻從來也不了解我!”
“但是,您這說的是誰呀;我也不明白您的意思!”我驚奇地問道。
“二十年了!她一次也沒有了解過我,哦,這太殘忍了!難道她以為,我結(jié)婚是出于恐懼,出于貧困?噢,可恥!姑媽,姑媽,我是為了你啊!……哦,但愿她,這位姑媽,能夠知道,她是我二十年來所熱愛的唯一女人!她應(yīng)該知道這一點,否則就不可能舉行任何婚禮,否則他們就只得硬把我拖去舉行所謂的婚禮!”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自白,而且還是說得這樣堅決的自白。我不隱瞞,我是真想哈哈大笑。然而我錯了。
“我現(xiàn)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一個人,他是我唯一的希望!”他突然舉起雙手一拍,仿佛由于產(chǎn)生了一個新的念頭而驀地吃了一驚,“現(xiàn)在只有他一個人,我的可憐的孩子,可以救我,——哦,他怎么還不來呢!噢,我的兒子,噢,我的彼得魯沙……雖說我不配稱作他的父親,倒不如我是一頭老虎,可是……讓我獨自待在這兒吧,我的朋友,我要躺一會兒,好集中思想考慮一下。我太累了,太累了,我想,您也該去睡了,您瞧,十二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