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沉入暮色中,樹影燈影以及建筑物的影子重疊交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銀灰色。
師秦還沒來。
孫貍掛了電話,遺憾道:“頭兒,師處長他恐怕是來不了了?!?br/>
趙小貓暫停游戲,奇怪道:“為什么?他不愿意來?”
“不……”孫貍忍笑,“楊樹說,洛浦公園依河走,面積大入口多,洛陽的幾個區都有洛浦公園的入口,他通知師秦時,忘記告訴他具體和我們在哪個門碰面,所以師秦現在很可能在離我們很遠很遠的公園大門外站著。”
“不等了,我們直接去鬼域。你跟洛伊說一聲,讓她去找師秦,找到就讓師秦回去,不用再等了。”趙小貓收起手機,嘟囔道,“這可不是我不照顧新同志,是他自己沒抓住機會?!?br/>
待四周無人,李三花蹲在河邊,從皮衣里拿出一個扁盒子,打開盒子,朝水里扔了團黃豆大小的引渡資。
暗綠色的引渡資沉入水中,水面寂靜無波,片刻后,如同被點燃,整個水面亮了起來,驀然,陰陽隔開,現實與藏在水下的城市分離開來,腳下踩的是從銀灰色的洛水水底,延伸出來的古樸棧道。
趙小貓道:“洛陽的陰陽門做的不錯,比南京的方便多了?!?br/>
李三花自豪道:“在洛河的任何一處,直接用引渡資敲門,就能在瞬息之間隔離開陰陽兩界,神龜的手筆,耗時六百余年,建國前才完工,大工程,領導看如何?超贊吧!”
孫貍贊道:“怪不得如此快捷,原來是神龜做的。”
棧道對面是一半是燈火輝煌的地下洛城,一半是夜色中,閃爍著點點幽火的洛水鬼域,中間一座拱橋連接兩處,橋上刻著三個字:洛陽橋。
“這字體……”周吳說道,“像是顏體?!?br/>
李三花點頭:“不錯,正是顏真卿他老人家寫的,顏老來時,鬼域和洛城剛剛通橋,大家一致贊同讓他老人家題字,這三個字,可是招牌,目前的旅游景點之一,不管是去洛城還是去鬼域拜訪名鬼,懂這些的都愿意在洛陽橋上留下一些引渡資,這些引渡資都用來建設和管理洛城鬼域了。”
趙小貓點頭:“不錯?!?br/>
他們走上洛陽橋,朝鬼域走去,肖隱回頭看了眼身后的洛城,目露懷念。
周吳問他:“肖隱,你是洛陽人?”
“算是,我出生在長安?!毙る[回答,“我的娘親是洛陽人,楊廣遷到東都后,我們家也搬到了這里?!?br/>
“你隋朝人啊?”李三花頓感親切,“我是唐高武德四年出生的,我母親是妖,所以我生來就是貓妖,三個月修成人形,按人類年齡算,我覺得咱倆年紀應該差不多。我跟你說,你身后這個洛城,保留了隋朝的樣式,建國后稍微改了改,但你應該還能認出來,要不要去逛逛?現在洛城這邊就是吸引拜訪客,旅游景點,里面沒多少妖住,加起來十五個,經營著幾家著名景區?!?br/>
肖隱大感意外:“武德四年……正是秦王攻下洛陽,在洛陽開天策府的那年?!?br/>
“沒錯,我就在他家隔壁出生的?!崩钊ê苁歉吲d,“看來真跟我差不多??!”
肖隱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笑了起來,看向孫貍:“武德四年……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一年?!?br/>
趙小貓看了眼肖隱,又看了眼默不作聲眼神游離不定的孫貍,說道:“我們先到鬼域辦事,辦完事一起去洛城那邊逛逛看?!?br/>
洛陽橋通向鬼域的那端,橋下站著一位白衣公子,白衣公子旁邊,坐著一個現代打扮穿短袖板寸頭的大男孩。
白衣公子瞧見橋上有人來,急忙正了正頭上的帽子,提衣擺迎了過來,穿短袖的板寸頭也急急忙忙跑過來,兩個人跟賽跑一樣,相互較著勁。
趙小貓伸手,手心燃起一簇明亮的引渡資。
“想要引渡資?”
白衣公子和短袖板寸兩雙眼睛锃锃發亮,雞啄米似的點頭。
趙小貓問道:“告訴我,你們為什么沒有進陰司。”
白衣公子答道:“我臨死前對我的仇人說了句話,說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結果真的就變成了鬼,無法投胎轉世,只好在橋邊討要些引渡資度日。”
短袖板寸迷糊道:“我不知道……我死后直接就到了這里,本以為這里就是陰曹地府,沒想到他們都說不是,而且還說,在地下城住,需要有引渡資,引渡資就跟活人世界的人民幣一樣,沒有它,在鬼域寸步難行,哪兒都去不了?!?br/>
“唔,一個執念化鬼,一個是陰司漏掉的?!壁w小貓分給他們兩簇引渡資,問道,“今年七月半,華夏各地的地下城池通往陰司的道路會開啟,你們可想入陰司?”
“不去?!卑滓鹿又卑椎?,“我聽樂天先生說了,踏入陰司,鬼形即散,我就會消散于天地之間,說是投胎轉世,其實是打散重塑。我……我對我現在很滿意?!?br/>
短袖板寸表情迷茫,但也跟著說:“那我也不去,就這么要點引渡資在地下活著挺好。”
趙小貓不再說話,率先下了橋。
白衣公子在身后作揖,短袖板寸抱著引渡資說了聲謝謝。
周吳問她:“小貓,他們兩個是什么情況?”
趙小貓想起周吳是第一次真正到地下來,便耐心解釋道:“正常來說,人死后,人氣會變成鬼氣,形成新鬼,新鬼會直接被陰司收回,這個過程是自動的。若是人死前執念太深,心有牽掛,比如肖隱,那么,他們死后就會化為鬼形,可自由行走于世間,也可自由出入地下。后來人口多了,陰司也有出錯的時候,若一個人人氣化鬼氣時,恰巧趕上陰司出錯,就會被滯留在人間,只能等七月半,華夏大地鬼門關打開,他們才有機會排隊入陰司。”
孫貍補充道:“周老師我來給你講,陰司它雖然叫陰司,但并不是人類所說的陰曹地府。陰司就是將萬物銷毀重造的地方,陰司與華夏的各大地下鬼城妖城之間的通道,就是貓兒說的那個七月半鬼門關,叫做邊界,邊界在陰陽之間,山海交接處,肖隱這個做鬼差的,任務就是在山海交界處看管界碑,阻止那些不想排隊等待,而是想加塞入陰司的妖鬼。而小貓……唔,我還是不說了,周老師你心里明白就行?!?br/>
周吳笑道:“明白了?!?br/>
趙小貓嘆道:“剛剛在橋上遇到的那兩個鬼,遲早會求著入陰司。正如當年的橋姬,十年百年不覺寂寞,不愿排隊入陰司,可鬼做千年,總會有厭倦的……”
李三花插嘴道:“也有樂在其中的,比如鬼域的這些名鬼們,天天有鬼拜訪,樂呵著呢,你猜最早的當了多少年鬼?秦朝的鬼啊,厲害吧!”
趙小貓在鬼域分岔口停下腳步,分配任務:“從名鬼開始,之后是大鬼,以及各個道路口的常住鬼,把畫像分給他們,并告訴他們,一旦看到這個長相的人出現,不管何時何地,立刻上報妖鬼協,提供線索者,重賞!”
師秦在洛浦公園門口等了很久,等到太陽落山,等到天完全黑,也還是沒等來他的同事。
終于,他決定到公園里面轉轉,找個人借電話。
公園里沒有燈,一片昏暗。因是三月,天氣尚寒,到公園里散步消食的人并不多。
師秦攔了一對慢悠悠散步的中年夫妻借電話,那對夫妻歉意擺手:“我們就住旁邊,吃完飯出來溜達,沒帶手機。”
師秦只好再往公園里頭走。
黑暗中,他看到前方不遠處的草地上有手手機屏幕的亮光。
是個學生模樣的小姑娘,師秦在心中想好措辭,朝那邊走去。
姑娘的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姑娘愉快地笑出聲,接起了電話,高興道:“許軒豪,你至于嗎?我就發個表情包而已,你還真打電話過來?”
師秦微微嘆息,遺憾地停在原地,等待她講完電話。
那個小姑娘站起身,背上書包,一邊走一邊講電話:“我沒騙你,我真在洛浦公園……啊,不是啊,下午數學考太爛,我來河邊尋短見來了,哈哈哈哈。”
師秦本想再找找別的人,聽她這么說,猶豫了一下,跟了過來。
公園這么黑,還是一個單身小姑娘,雖說語氣是開玩笑,但還是跟著比較好。
“哎!你別來,真的真的,別來……我就是說說而已。確實有數學的原因,所以心里不太舒服,就到公園散心……啊,現在啊,現在人不多,嗯,我知道了,我正走著呢,就是要回去。好,注意安全……”
她回頭看了朝后面望了一眼,師秦愣了一下。
小姑娘嚇了一跳,踟躕了一會兒,加快了腳步。
師秦聽到小姑娘壓低聲音對電話講道:“我身后……有個人跟著……嗯,行,你別掛電話,謝謝啊,夠朋友!”
師秦頗為無奈,自我解嘲的笑了笑,停下了腳步。
前方不遠處的小路上有幾個散步的老太太,師秦稍稍放了心,轉過身原路返回。
還是回住處吧,回住處讓楊樹打個電話問問情況。對了,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借孫貍錢,他必須得買個新手機補張電話卡了。
然而,沒走幾步,師秦聽到了那個小姑娘的尖叫聲。
師秦回過頭。
小姑娘的手機掉在地上,而她則雙手捂著臉,又哭又叫。
前方的幾個老太太慌里慌張跑過來:“閨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師秦跑過去,口袋里的龍鱗灼燒著。
“怎么回事?”師秦皺起眉頭,按住躁動不安的龍鱗。
小姑娘低聲哭泣著,在老太太們圍著她詢問情況。
師秦走過去,聽到小姑娘說:“我臉疼,我的臉突然好疼,我睜不開眼睛……”
一個老太太把她捂著臉的手拿開。
小姑娘慢慢抬起頭,師秦呆住。
她的臉如同被火燒傷,黑一塊黃一塊,眼睛睫毛黏在一起,臉頰處的皮膚皺成一團,幾塊皮脫落了,露出粉紅色的肉。
“唉呀!”一個老太太嚇了一跳,“閨女,這是怎么了?。浚 ?br/>
另一個老太太吃驚道:“這是怎么了?剛剛不是還好好的?這是怎么弄的?”
小姑娘哭著問:“怎么了?我臉怎么了?”
一個老太太說道:“剛剛……我好像看到這邊什么東西閃了一下,綠的,跟煙火似的?!?br/>
“幾位,搭把手?!睅熐卣f道,“打個電話,把孩子先送醫院看看情況?!?br/>
龍鱗的溫度漸漸降了下來。
師秦瞇起眼,環顧四周。
到底怎么回事?這是第二次了。
小姑娘睜不開眼,又急又疼,眼淚濡濕了黏在一起的睫毛,流了出來,滑過的地方更是刺痛。
她語無倫次地哭著:“我怎么了,我的臉怎么了?我手上黏黏的,是什么……是血嗎?我臉是不是爛掉了?好疼……好疼啊,媽,媽……我怎么辦……媽媽……疼死我了,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