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戴草帽的男子回頭看了過去, 果然,只見牛兒黑黢黢的眼眸水潤潤的,豆大淚珠簌簌的掉落。
很快, 那濃密的羽睫就被沾濕了。
它看來的眼眸里有著著急,也有著哀傷, 瞧人時,里頭露出祈求的意味。
多奇怪, 明明是一頭牛,卻似有著人的眼眸,人的多情善感。
男子拉扯了下肩上的褡褳, 神情頗為無奈。
他正想開口,突然,旁邊放紙鳶的娃兒丟了手中的木軸子, 渾然不顧自己心愛的紙鷂子一頭扎進了泥里。
他撒開腳丫子就朝地里勞作的農人那兒跑去。
一邊跑, 一邊扯開了嗓門, 大聲嚎道。
“阿爹,阿娘, 阿公你們快來瞧啊, 這人欺負牛牛了, 牛牛都哭了。”
頭戴草帽的男子:
他回頭瞧了過去, 地里的農人停了動作, 眼睛看了過來還不算, 各個還丟了手中的農具,拍了拍身上沾上的黑泥,抬腳往這邊過來了。
“你看你, 又給我惹禍了。”
男子轉過頭, 看著那還在落淚的牛兒, 沒好氣的說了一句。
牛兒將牛頭往旁邊一別,倔強模樣,偏生那淚珠又簌簌的掉了下來。
男子無奈,“你是春牛啊。”
春牛不報春,那誰來報春?
“怎地了,這位小哥?”這時,農人走近了,他瞧著赤腳且頭戴草編帽的漢子,一時真估摸不清他的年紀,含糊的叫了一聲小哥,緊著又道。
“你家牛兒怎么了?”
“我阿爹是這一片的獸醫,治獸瘍很是有一手,要是有什么不妥,我們給你的牛兒瞧瞧。”
都是農人,愛惜糧食,也愛惜那耕田的牛兒,在他們眼里,這牛不是獸,那是家里的一口子。
別人家的牛,也一樣需要寶貝。
“啊?不用不用,我家牛兒沒事。”頭戴草帽的男子笑瞇瞇道。
農人疑惑,“真的嗎?”
他不放心的看了看小哥后頭的牛。
不知是瞧見人多還是怕見到生人,只見方才還掉淚的牛兒止住了淚,頭有些低,露出尖尖的兩個大牛角。
眼睫垂下,撲閃撲閃,羞赧模樣。
“當真。”頭戴草帽的男子點了頭,笑著繼續道,“許是方才風吹來,沙塵蒙了牛眼睛吧。”
他瞧著農人褲管一邊深一邊矮,上頭還沾了泥,眼里閃過一絲笑意,緊著說了一串的吉祥話。
“走了一家又一家,見到農人老行家,老行家,聽我夸,地里開出金疙瘩驢馱金,馬馱銀,秋日里,金山銀山摟回家!”1
農人眼睛瞪大了一些,倏忽的哈哈暢笑。
“兄弟是春官啊。”
頭戴草帽的男子點了點頭。
他拍了拍自己肩上的褡褳,又將自己手中的孝春棒杵了杵,笑模樣道。
“瞧我這行頭,不就瞧出來了么。”
農人一瞧,上下打量。
嘿,還真別說,那褡褳是藍布做成的,中間開縫,像口袋一樣,那不就是春官用來討封裝糧食的二九么!
春分日逢春官送春,那可是一個好兆頭,農人歡喜極了,隨即想到了什么,又有些羞慚的開口。
“不妥不妥,這下在田里,沒有糧予春官呢,真是失禮了。”
“怎么會沒有糧?”頭戴草帽的男子露出一個暗含意味的神秘笑容,接著就伸手指了指地里的稻苗。
“那兒不都是么!”
農人回頭,詫異道,“這也成嗎?”
“自然,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這一抹青綠,足矣。”
農人也干脆,轉身回了農田,拔了剛剛種下的一株苗。
苗的根腳帶了泥,他舀了一勺水沖了沖,又毫不介意的用自個兒的衣裳胡亂的擦了擦,這才遞了過去。
“多謝春官送春了。”
那廂,瞧見農人的動作,頭戴草帽的男子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他將那稻苗往褡褳里一放,手中的孝春棒杵了杵地,上頭琳瑯墜著的木頭塊相碰,竟然發出鈴鐺一樣的脆響。
接著,地里一股常人瞧不見的黑氣,蜿蜒的朝孝春棒涌去。
……
那廂,農人重新回地里忙活,臨走之前,他還關心的看了一眼四蹄奔奔的牛兒,猶不放心道。
“真沒事嗎?”
“自然。”春官笑道,“這是我的春牛,我也愛惜它呢。”
農人意外,隨即沖春官豎了個大拇指,夸贊道。
“小哥豪氣,旁的春官的春牛都是用木頭雕刻的,小哥這兒這個好,那是直接一頭壯碩的大水牛。”
春官聞言笑了笑,沒有再說什么。
“大哥,那我先走了。”
……
春官拉著不情不愿的春牛,繼續往北方走去,農人彎腰忙碌了起來,小娃兒拾起丟在地上的紙鷂子,一陣撒丫子,紙鷂子重新飛天。
鷂子尾處兩根長翎子,依托著春風,它悠閑又威風的乘風破浪。
……
約莫一刻鐘后,此處又有了陣陣蹄子聲,農人抬眸看了過去,驚訝得眼睛都圓了圓。
他瞧著那一處浮塵陣陣的地方,喃喃道。
“乖乖,這牛兒跑得可真威風熱鬧,這一行人可真熱鬧。”
只見來人只有三人,其中一個打馬,一個坐驢,還有一個胖個胖肚一臉橫肉的,他干脆坐的是一頭壯碩的牛兒。
這腳程不一致的,此時卻分外和諧的在一道。
難怪這一處農人的眼睛都瞧直了。
來的正是顧昭一行三人。
而這驢馬牛,不過是顧昭剪的紙驢紙馬紙牛罷了。
……
方才,顧昭將自己的紙驢三駿從燈籠里拿了出來。
路程不近,她正想給趙龐和潘尋龍也剪一頭紙驢時,他們瞧著三駿直搖頭。
一個說紙驢不夠威風,想要駿馬,另一個說自己個子太胖,怕把那驢啊馬啊的壓垮。
顧昭無語了片刻,給他們一人裁了一匹馬,另一人裁了一頭牛。
這才有了眼下這牛馬驢一并四蹄奔奔的情況。
……
不單單是農人瞧著顧昭,顧昭也在瞧著這一片土地。
她環顧過周圍一眼,眼里帶上了詫異。
無他,這一片地的炁息格外的青綠純凈。
有一句話叫做福人居福地,此時,這一塊田地就算是一片有福之地。
想來,今年農人勤快的侍弄地里的莊稼,到了秋日,此地定然是五谷豐登,穰穰滿家。
……
“大哥,方才有沒有見過一位生得頗為俊秀的男子,眼睛特別有神,背褡褳,手拿一根木棍。”
潘尋龍翻身下了馬,牽著馬就上前問道。
“哦,你說的是春官啊。”農人一聽便知潘尋龍問的是誰。
他手指了北方的方向,“喏,他牽著他的春牛,一路朝北去了。”
“春牛?”趙龐和潘尋龍異口同聲。
“是啊,這春官小哥威風,旁人都是木雕的春牛,他手中牽的倒是一頭真牛。”
農人樂樂呵呵模樣,從籮筐里又拿了一撮的稻苗,踩著濕
泥,彎腰繼續插下。
趙龐和潘尋龍面面相覷。
木牛又變真牛了?
……
“牛牛哭了,它老傷心了。”這時,旁邊響起一道小兒稚嫩的聲音。
顧昭看了過去。
只見小兒抓著木軸子,又放出了一些線出去。
此時風小了一些,悠閑又威風的紙鷂子有些慌,下頭的小娃兒也有些慌,急急的就要去收線。
顧昭揚了揚手,偷偷的送了一道風氣過去。
風氣輕柔和煦,托著紙鷂子高高的飛起,長翎擺擺,格外的威風。
“咦?”小兒歪了歪頭,手中的動作一頓。
隨即,那短短的指頭頗為認真的又將方才收線的動作改成了放線。
顧昭偷偷笑了笑,眼眸彎彎。
“小孩,方才那牛兒哭了嗎?”
小兒抽空點頭,“是啊,我還去喚阿爹阿娘和阿公了。”
顧昭還未說話,這時,插秧的農人笑罵了小娃一句管事精,緊著就道。
“我上前問了,哪是牛兒哭了,分明是風沙迷眼了。”
小兒倔強:“就是哭,牛兒可傷心了。”
小娃兒心思純凈,有什么都在臉上,說著牛兒哭了,他面上閃過憂心忡忡的神色,手中的紙鷂子飛得高了一些,他忙著放線,一下又將那憂心忡忡拋開了。
顧昭瞧得失笑,招呼趙龐和潘尋龍,道。
“走吧,遲了他們該走遠了。”
很快,這兒不見了顧昭一行人的身影。
春風吹拂而來,田里一片的綠意,天上飄一只擺尾的紙鷂子。
春日,當真是春和景麗。
顧昭一行人是在息明山的山腳下見到牽牛的春官的。
“等等,前面的大哥等等。”
潘尋龍心急,才瞧見那一人一牛的背影,遠遠的便喚了一聲。
前面那牽牛的人當真停住了腳步。
他回過頭,有些詫異的看了過去。
顧昭也看了過去。
四目一對,顧昭的視線落在他手中的孝春棒上,和旁的春官手中只有一根竹棍子的孝春棒相比,這一根孝春棒格外的不同。
只見上頭墜著各色各形的木頭,擺動之間,似有鈴聲陣陣。
顧昭凝神,瞧見上頭除了有青綠之意縈繞,還纏繞著幾縷的黑氣。
此時,木頭上的青綠之意正吞噬著那代表病害病晦的黑氣。
……
對面,春官瞧了瞧顧昭,眼眸里也閃過一絲訝異。
他眸光往下,又落在那四蹄奔奔而來的驢馬牛身上。
尤其是那牛角尖尖,高聳粗壯脊背,跑跳間似有地動山搖氣勢的大牛。
他將孝春棒往面前一杵,眼里帶著笑意,自言自語道。
“有趣有趣,竟然是以紙賦靈。”
……
很快,顧昭一行人便到了這一牛和一人面前。
趙龐雖然胖,動作卻靈巧,是個靈活的胖漢子。
只見他一個翻身,輕松的躍下了高高的牛背,目光急急的朝春官手中牽著的牛看去。
待見到那牛眸大大的瞪起,濃密的眼睫周圍還氤氳著水汽,頓時心疼不已了。
“哎喲喲,是不是牛牛啊?”
“牛牛不怕,趙伯伯救你來了。”
這話一出,對面的牛兒眼淚落得更兇了,他瞧了瞧趙龐,瞧了瞧顧昭,最后又瞧了瞧潘尋龍,眼里有著懊惱和歉意一閃而過。
如此人性的眸光從牛的眼眸里閃過,很難說,這牛到底是牛還是人。
趙龐和潘尋龍都警惕的
看著這據說是春官的人。
顧昭率先拱了拱手,“在下顧昭,這位是趙龐趙參將,這位是潘尋龍,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春官將視線從那紙靈上收了回來。
他笑了笑,也不說自己的名字,就道一聲,“我姓牛,你換我一聲牛春官就行。”
因為他不說名字,顧昭心里又有了幾分猜測。
顧昭:“牛春官,我們是來尋牛犇犇牛掌柜的。”
聽到牛犇犇,牛春官的眼睛往旁邊牽著的牛兒看去。
眼眸一瞪,頗有兇意。
憨貨!
居然還將真名往外說了。
牛春官瞧了一眼顧昭,見他一身炁息不露,瞧不出深淺,此時穿著一身竹月色的直綴。
這顏色清冷寂靜,卻意外的合適面前這小郎。
說他是修行的道人,其實更像是富貴人家家里養出的小公子,一身氣度不凡。
那修為瞧過去是一汪清水,水太清澈,好似很容易見底,然而沒有切身體會,誰也不知道深淺。
牛春官不好去賭,他又瞧了一眼那被賦了靈的紙牛紙馬紙驢,尤其是那紙驢,只見它口鼻處一團的白,那模樣,瞧過去別提多機靈了。
牛春官嘆息,旁的不說,這紙驢是養靈頗有小成了。
他將目光看向顧昭,解釋了一句,道。
“犇犇是春牛,往日里,是他私逃出族里,眼下,他還得同我一道去報春,靖州城那處,他是不會再回去了。”
這話一出,潘尋龍和趙龐的眼睛瞪大了一些。
“春牛?”
牛春官點頭,“沒錯。”
顧昭將視線看了過去,這時,牛犇犇眼里又有眼淚簌簌掉了下來,
接著,就見牛嘴動了動,里頭有人言吐出。
“阿爹,我不要回去。”
“我喜歡做糕點,喜歡賺銀子,喜歡瞧旁人吃了我做的甜點,露出歡喜滿足的神情。”
“是牛牛,是牛牛的聲音”趙龐呆滯了,他到底還是不夠見多識廣。
兩相一比,旁邊的潘尋龍就鎮定許多了。
這有啥!
他可是見過龍君,見過大龜說話,還瞧過美人皮底下裝糙漢子的人呢。
牛兒說話……這一點點事,哎,毛毛雨啦!
潘尋龍頗為自豪的直了直腰背。
……
那廂,顧昭有些意外。
爹?
她仔細的又看了看這春官,果然,他和牛犇犇掌柜生得頗像,他們都是身量高大,肌肉虬結,不過面容卻白皙的模樣,尤其是眼眸處。
那長長的睫羽,黑黢黢又水潤的眼眸,簡直就是牛眸。
只不過,牛掌柜的氣質生澀稚氣了一些,瞧過去像是少年人,而眼前這春官卻氣質沉穩一些,更像青年人。
顧昭暗暗打量了牛春官一眼,又瞧了瞧他手中牽著的韁繩,暗道,這位春官,他的真身也是一頭牛嗎?
……
那廂,聽到牛犇犇的話后,牛春官臉一繃,笑意一下就去了,露出幾分的威嚴。
“胡鬧!你不好好的跟著我學說吉祥話,難道以后要一直做春牛?沒有出師,你以后怎么做春官?”
顧昭看了過去。
……
聽了一會兒后,她和趙龐還有潘尋龍可算是明白了,原來,牛犇犇牛掌柜是春牛一族,和普通的牛妖不一樣,春牛一族通過修行,能夠褪去妖炁,成為春官。
而他們一族的修行,是春日里,隨著春風一路由南至北,向百姓說春報喜,提醒人們農耕時節。
到這座山頭說這座山頭的話,腦袋
靈活,嘴皮子格外的利索。
被這等修行的春官送春,那是有大吉祥的。
旁的不說,春官說春的時候,他會用一根藤麻纏繞春牛,亦或是以孝春棒驅逐,以此帶走主人家中的病晦之炁。
顧昭恍然:“方才那處農田,是春官送福了嗎?”
那兒的炁息格外的清新,想來,接下來地里的莊稼也能少些病晦,少了病晦,秋日里的收成自然上來了。
牛春官點頭,“沒錯,那病晦我收在這兒了。”
他將手中的孝春棒往前一杵,顧昭瞧了一眼,上頭的那絲病晦已經被化得差不多了。
原來,這病晦是這樣沾染上的。
她想了想,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問道。
“春牛一族,春官報春……你們是信奉春神句芒的嗎?”
這話一出,牛春官看了過來。
他雙目有神,黑黢黢又濕潤的眼睛也有了兩分親近。
“道友好眼力,我們春牛一族確實是奉春神句芒為上神。”
顧昭見趙龐和潘尋龍有些不解的模樣,解釋道。
“句芒也就是木神,咱們春祭時候,祭拜的就是祂,祂是司春之神,主管春日草木豐茂,地里谷苗青翠的神祇,據說,祂鳥面人身,腳下踩兩條巨龍。”2
潘尋龍想了下那畫面,不禁哇了一聲,感嘆這春神的排面大。
顧昭繼續道。
“其實,年歷上也繪了春神,就是那騎在牛背上扎了兩小髻的小童。”
“所以,春神句芒也叫芒童。”
她視線一挪,看向牛春官,笑道。
“那背負春神芒童的,應該就是春牛一族吧。”
“沒錯。”牛春官眼里有了暢想。
春牛一族,不論是春牛還是由春牛修成了春官,那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像傳說中的那樣,成為背負春神芒童的牛兒。
為了這,他們春牛一族修行報春,哪里想到,族里竟然有不想要成為春官的春牛,更氣人的是,這頭憨瓜春牛,居然還是他的崽!
牛春官瞧著牛犇犇,眼神都不善了。
牛犇犇脖子往后縮了縮,隨即又挺直,聲音里頗有幾分委屈。
“我就是想做糕點師傅,開糕點店,做好吃的糕點,讓大家都喜歡……我,我就不喜歡去報春!”
他說著說著,想著自己辛辛苦苦盤下的店,一點點的做起了口碑,有了客人,賺了銀子……
昨兒還接了個大單子!
不想今兒東西才剛準備上,就被他阿爹找上門了。
這一早上,他就跟吉祥物一樣,被他阿爹揣在手上,一路敲門過去,他阿爹見人就笑,嘴里還要說著一連串噼里啪啦不停歇不換氣的吉祥話。
牛犇犇閉眼:就,就很痛苦啊!
他情愿他一直是一只牛妖,也不愿意做那春官。
……
牛春官虎臉,“瞧你這出息。”
牛犇犇將頭往旁邊一扭,“我就這出息!”
接著,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緊著又懷疑的盯著牛春官。
“你一直知道我在靖州城,對不對?”
“所以,你才一下就在春分這日找到了我,阿娘給的那個牛角掛飾才沒有用!”
牛眸黑黢黢又濕漉漉的看著牛春官,控訴不已。
顧昭幾人也看了過去。
牛春官頗為自得,“嘿嘿,這一招叫做欲取姑予。”
“糕點生意哪里是那么容易做的?我都打聽好了,這開店的,地痞流氓是一堆,還有那什么同行相忌,到時瞧見你生意好了,肯定鬧騰你一翻。”
“到時你吃到苦頭,一定就
自己乖乖回來了。”
哪里想到,這左等右等,竟然等到了牛記糕點坊生意蒸蒸日上了,這不,春官春分報春,那可少不了春牛,他只得自己動手將春牛抓回來了。
牛犇犇的牛臉一耷拉,“我不想回去。”
潘尋龍也不開心了,“才沒有什么流氓地痞,咱們靖州城太平著呢。”
“顧小昭,你說是吧。”他轉而尋求顧昭的肯定。
顧昭自然點頭。
笑話,如果不太平,她顧小昭不是成白領薪俸的蛀蟲了?
……
這春官和春牛又鬧騰了起來,一個要讓牛犇犇走族里的老路,穩妥,另一個想依著自己的想法過日子。
牛犇犇眼淚又下來了,“我就想安靜的做糕點,做牛乳茶,就是想瞧見大家吃我做的東西時,那歡喜又滿足的表情”
“我就不想去報春,就不想要去說吉祥話,我都不認識大家去敲門我心里怕,我就想安靜一些,就不想噼里啪啦的說許多話,不成嗎?”
他說到后頭,哽咽委屈又聲嘶力竭!
“我就是憨,就是不機靈,就是做不到像大家一樣,什么在這一山頭,說這一山頭的話,還得喜慶又熱鬧太難了……”
“我,我,我就是嘴笨!”
一開始,瞧見牛嘴里說出這樣的話,還有幾分好笑,到后頭,大家反倒越聽越心酸了。
是啊,為什么一定要依著老路走呢。
不論是人還是妖,他首先得是自己啊。
這般不暢快,這般被拘束,自己喜歡,并且小有所成的事兒還要被一刀剪了真是令人聽了心里發酸啊。
趙龐憐惜不已,從懷里掏出干凈的帕子,腳步重重踩著地,也不瞧牛春官一眼,越過他,走到牛牛的旁邊,擦了擦牛眸那濕漉漉的眼睫。
“牛牛莫哭了,伯伯就很喜歡你做的糕點和牛乳茶。”
“謝謝。”牛犇犇垂眸,有些羞澀。
潘尋龍湊近顧昭,慶幸道。
“還好我爹都不逼我。”
顧昭瞧了一眼潘尋龍,潘知州是她見過的少有的開明阿爹,不過,小潘哥也不差,聽說已經收心,開始去學堂認真學功課了。
那廂,聽了牛犇犇一番灑淚嘶吼,牛春官也愣住了。
顧昭嘆了口氣,抬腳走了過去,小聲的勸道。
“牛春官這樣強扭著牛掌柜,于春牛的修行也無好處。”
她停頓了一下,意有所指道。
“春官春牛報春,報的是喜啊。”
牛春官神情一凜,那黑黢黢的眼睛看向了顧昭。
顧昭也看了回去。
牛春官思忖片刻,白皙的面龐上倏忽的有了釋然。
“不愧是小小年紀便能養出紙靈的,顧道友所言,話雖少,卻振聾發聵。”
顧昭拱手,“牛春官過譽了。”
于這等心思靈透之人說話就是簡單,這牛春官只是一時鉆牛角尖了,春牛春官以報春修行,說的是吉祥話,那也得是真心實意的道一聲這春日的吉祥,才是兩廂歡喜之事。
牛掌柜這樣被抓回去報春,春牛修行春官,那不是真成了強按牛頭喝水了?
勉強之事,又怎么會吉祥?
顧昭寬慰道,“春官莫急,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緣法,也許,這點心坊就是牛掌柜的修行路呢?”
旁邊,潘尋龍湊了過來。
“沒錯,牛掌柜的糕點做得這么好吃,說不得,他以后碰到了一位客人,那客人正好是芒童化身,瞧著掌柜的糕點香甜,牛乳茶美味,祂就招了掌柜的做自己身邊的牛兒呢!”
顧昭和牛春
官都看了過去。
潘尋龍結巴,“作甚都瞧著我,我說的也不無可能啊。”
他老潘家兜兜轉轉兩百多年,都能尋回祖上沉江的小祖宗,還見到了龍君。
牛掌柜的糕點那么好吃,正好招待到了司春之神,有什么好不可能的!
顧昭失笑,“是,小潘哥說的在理。”
她回眸看牛春官。
牛春官思忖。
兩人都是修行中人,剛剛潘尋龍那番話落地,一陣春風吹拂而來,兩人都心下有感
修行中人修的是天地之炁,六感最是通達。
潘尋龍此言,也許還當真有這可能。
牛春官接過顧昭手中的紅繩牛角掛飾,將它往牛兒的脖頸上一掛。
眾人就見此地倏忽的起了一道濃霧,接著,濃霧散盡,此地不見牛兒,倒是有一位身量高大,手臂肌肉虬結,偏偏面容卻略顯青澀稚氣的人。
他有著黑黢黢的眼睛,濃密的羽睫,濕漉漉的,就像是小牛犢一般。
這是牛犇犇,牛記點心坊的牛掌柜。
牛春官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
“那阿爹就自己先回去了。”
牛犇犇驚喜的瞪大了眼睛。
牛春官沒好氣,“也別高興的太早,阿爹教你的那些吉祥話,你空閑了也得好好的學著。”
“你別想太多,沒有誰一開始就不怕見生人,說吉祥話的,慢慢練,一點點的練,膽子也就練出來了。”
“旁的不說,春分這一日,你可是要和我去報春的。”
他回頭又看了一眼潘尋龍,繼續道。
“今日就先到這里,回去給人家做糕點去吧,別讓人家等久了。”
他輕咳了一下,眼眸柔和了一些,似有笑意。
“做得好吃一些!別丟了咱們春牛一族的面子。”
“是!”牛犇犇一改頹敗之勢,應得大聲。
“喏,這個給你。”牛春官從褡褳中拿出一物。
顧昭幾人看了過去,只見他手中拿著一根稻苗,稻苗沾了沾他肩上的褡褳,褡褳里頭似有各色光亮飛出。
顧昭知道,那是五谷之炁。
接著,就見光亮附著稻苗,稻苗就像得到了雨露陽光一樣,飛速的成長。
……枝蔓變長,漸漸結穗,籽粒開始灌漿飽滿,直到成熟,成一片金光璀璨之色。
牛春官將這結了穗,沉甸甸的莊稼遞了過去。
“回頭將它吃了,好好修行,以后不用你阿娘給的這個掛飾,你自己也能化形,還能遮掩炁息。”
“依著外物,終究不是正途。”
許久,牛犇犇的眼眸垂了垂,長長的睫羽遮掩了下頭瀲滟的水光,聲音甕甕,道。
“謝謝阿爹,我會好好的學著說吉祥話的。”
牛春官欣慰,“好。”
陽光融融,春官赤著腳,背著褡褳,手中拄一根孝春棒,沿著風過的方向一路前進。
春風吹動上頭各色模樣的木頭掛墜物,似乎有陣陣鈴聲傳來,漸漸的,那身影淡去了,鈴鐺聲也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