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不了, 我不渴。”孫大川訕訕的笑了笑,將那顆飽滿又多汁的大沙梨推了回去。
他見孫三里還要再客氣,當(dāng)即鏗鏘有力的拒絕, 道。
“我不愛吃這甜口的, 膩乎!”
“啊?”孫三里詫異了下, 瞧著孫大川有些發(fā)白的臉色,有些莫名和不解,卻也不再勉強。
“哦哦,那成吧,對了,大川哥你要不要去營里喝口水?”水總不膩乎了吧。
“不用不用!家里的活兒多著呢, 給你送完梨子, 我得家去了。”孫大川推拒。
孫三里看著孫大川長手長腳,不消片刻,他便動作利落的將這三籮筐的梨子卸下了牛車, 連個搭手的機會也不給自己。
牛車上, 孫大川緊著揚了揚鞭子, 高聲喊道。
“妮兒,哥就先回去了!”
說罷, 只見大水牛搖了搖腦袋, 四蹄有勁兒, 踩著不急不緩的步子往前,孫大川又揚了揚鞭子,動作虛虛的抽在牛背在。
瞧他那像猴兒不沾凳的臀, 還有躁動不安的四肢, 無一不體現(xiàn)著心里的著急。
孫大川壓低了聲音, “走啊, 快一些,腳步邁大一點,回去領(lǐng)你去河堤邊吃青草,鮮嫩的!
許是聽懂青草一詞,牛車的速度快了一些,很快,孫大川趕著牛車的身影遠了,也小個了,最后成了一個小黑點兒。
……
“三妮兒,怎么了?”
聽到喊聲,孫三里回頭,正好瞧見李打鐵和張大頭搭著伴過來了。
“打鐵哥,大頭哥,你們怎么過來了?”
“嗐,這不是擔(dān)心你嘛!”
李打鐵將胳膊搭孫三里的肩頭,單腳吃力,一副吊兒郎當(dāng)模樣,他的視線一低,瞧著那三籮筐的沙梨,詫異不已。
“喲!這是鄉(xiāng)親們幫你,將你家姑婆的沙梨收了嗎?”
張大頭也是驚奇。
兩人瞧了一眼籮筐,又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大聲道。
“喲嗬!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哪里就這么夸張了!”孫三里笑罵,“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偶爾搭把手也沒甚。”
“這可難說。”張大頭撇嘴,“原先我還擔(dān)心你過幾日休沐了才回去,這樹上的沙梨會不會被人采空了,回頭留個空蕩蕩的沙梨樹給你……”
“不錯不錯,這次山前村的鄉(xiāng)親們總算是做了回人!”
“走嘍,我們幫你將梨子搬屋里去,回頭咱們還得去校武場呢。”
原來,李打鐵和張大頭兩人到底不放心孫三里,便歇了纏斗,和上官告了個假,從校武場那兒過來。
只是,此時畢竟是操練時間,有事也不能多離開。
“對,忙完咱們早點回去,我瞧于副將這段日子有些上火模樣,回頭心氣不順,我怕他特意抓咱們的小辮子,尋咱們出氣呢。”
“哈哈,對對,不能給他抓到小辮了,走走走,咱們快走。”
孫三里詫異:“上火了?”
“那回頭我給于副將送幾個沙梨去,不是我自夸,我姑婆種的這幾棵沙梨樹啊,它們結(jié)的果香甜著嘞!干燥吃了潤肺,上火吃了平肝,好東西呢!”
“喲!咱們?nèi)輧撼鱿⒘耍瑫懞蒙瞎倭恕!崩畲蜩F取笑。
“嘿嘿,過獎過獎。”孫三里憨憨一笑。
“這不是想著咱們這段時間誤會人家了嘛,還說他憨奸憨奸的,嘿嘿,可能咱們于副將啊,他就是臉有毛病!”
“哈哈哈!”
張大頭和李大鐵聽了樂呵得不行。
“行啊三妮兒,這回不說人家憨奸了,改說人家臉有毛病了。”
“真的!”孫三里叫屈,“我以前聽我姑婆說了,有些人就是臉上有毛病,明明想笑,結(jié)果抽抽抽的,就是擺不出個笑模樣,瞧過去就像是要哭了一樣。”
他停頓了一下,總結(jié)道。
“嘖,咱們于副將可能就是這樣的情況吧。”
張大頭和李打鐵又是哈哈大笑。
大抵這世界上有一種快樂,就是三三兩兩的湊在一起說上官的壞話,上官還不知道的快樂吧。
“對對對,三妮兒懂事了。”張大頭忍著笑,一臉欣慰,“這是村里的大川送梨子來了?怎么不請他進營里?好歹招呼人家喝口熱水。”
孫三里才是不解,“我怎么知道,大川哥怪怪的,瞧過去就像后頭有鬼追攆一樣。”
三人抬著籮筐,一路說說笑笑的往營地里走去。
瞧見孫三里自己提了姑婆,張大頭覷了他一眼,懸在心口的擔(dān)心放松了一些。
營地口古樹參天,陽光透過縫隙落了下來,黑甲的蟬兒趴在樹干上懶洋洋的喊著熱啊熱啊。
倏忽地,樹搖影動,起風(fēng)了。
……
傍晚時分,孫三里在小河里洗凈了一身濕膩的汗?jié)n和泥巴,隨意的搓了搓衣裳,頂著一身清爽的氣息,一路和大家伙說說笑笑的回了屋舍。
屋里的同僚吃飯的吃飯,去河里洗漱的洗漱,除了孫三里,倒是沒有旁的人。
畢竟是夏日,天熱得很,屋里沒有風(fēng),顯得更是悶了,大家伙更喜歡在屋子外頭待著。
孫三里收了笑,拖過一張凳子坐下,抓過籮筐中的沙梨,細細的摩挲著沙梨有些粗糙的棕皮。
片刻后,他埋頭在雙肘之中,下一瞬,壓抑的哭聲在屋里響起。
“姑婆……嗚嗚,姑婆……”
聽聞噩耗,回村料理后事沒有落下的眼淚,眼下瞧著這棕皮的沙梨,孫三里莫名的落下了眼淚。
沒有人,傷心才能肆無忌憚。
角落里,一道旁人瞧不到的影子靜靜的站著,只見那是個老嫗的身影,有些枯瘦,穿一身靛青色的粗布衣裳,頭纏一塊布巾,顯得格外干脆利落。
此時,她背著手,微微躬身的看著孫三里,抖了抖唇,好半晌才喃喃道。
“哭啥,有啥好哭的,姑婆這是喜喪,睡一覺人就沒了,多痛快啊,村里還不知道有多少阿公阿婆羨慕著呢……”
“莫哭莫哭,姑婆走了,三兒以后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知道沒……”
孫素芬絮絮叨叨,目光溫和的落在落淚的孫三里身上。
落日的橘光從窗欞的縫隙里透了進來,在這祖孫之間切割出一條光線。
一半光明,一半昏暗。
……
窗欞外頭,張大頭聽著里頭壓抑的哭聲,張嘴正待說話。
李打鐵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攬著肩半拖半拽的將人拉走了。
“好了好了,就讓三里一個人待一會兒,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別悶在心里。”
“可是,他這么難過……”
“你知道什么!”李打鐵一拍張大頭的腦袋,“哭出來才會放下,悶在心里才是壞事呢,就像咱們受傷了,這悶著哪里能好?”
李打鐵的視線看向西邊,那兒的落日只剩下余暉了。
夕陽的橘光雖然讓人心生遺憾,卻也格外的暖。
“姑婆是走上了每個人都要走的路,三里哭出來,以后好好的生活,走的人才能安心。”
……
漸漸的,屋舍這一處有了走動的動靜聲。
孫三里趕緊擦了擦臉,又拿手當(dāng)扇子朝自己的眼睛處扇了扇,呼了兩口氣,臉上重新掛上了笑意。
“對了,得給大家伙兒分分沙梨,擱久了該孬了,回頭就不水潤了。”
他自言自語了兩句,撿了個籃子去撿籮筐里的沙梨,一邊撿,一邊自豪道。
“我姑婆種的沙梨就是好!”
“嘿,這幾個小了些,鄉(xiāng)親們還是心急了些,唉,這般毛手毛腳的,也不知道傷沒傷了梨子樹。”
他絮叨個不停。
孫老太瞇著眼睛瞧,雖然知道她的三里聽不到,她還是附和了兩句。
就像以往每一次孫三里休沐回家時的閑聊一樣。
“可不是毛手毛腳的么,不過沒事,姑婆已經(jīng)教過他們了,以后他們不會了,呵呵。”
……
和里吏孫秋實和孫大川口中的小性子不一樣,瞧著孫三里要將自己辛苦種出的沙梨分給同僚,孫老太沒有生氣。
她跟在孫三里的背后,瞧著孫三里將沙梨分出去,站在五步遠的地方,笑瞇著眼睛,和每一個瞧晚輩的長輩一樣可親。
“我家三里就麻煩大家照顧啦,要好好的,大家都要好好的相處啊。”
……
“謝謝三妮兒,唔,真甜!”同僚也不客氣,接過沙梨,衣裳隨便的擦了擦,直接以門牙啃了沙梨棕色的皮,咬下一口梨肉,雪白的梨子肉一下就沁出了汁水,他趕忙撅著屁股,身子往前拱了拱。
“嗬!這汁水真多!”
孫三里笑罵,“好你個憨子,都說了不許喊我三妮兒了。”
他捏著拳頭揚了揚,威脅模樣,“再喊,你要是再喊,下次的校武場比斗,我可就不留情了。”
“嗤,怕你啊,再說了,我叫你三妮兒,你不也叫我憨頭嗎?扯平扯平。”
孫老太瞧著孫三里和其他兵丁熱熱鬧鬧的,心里放松,身影也越來越淡,干癟的嘴邊勾一道滿足的笑意。
這時,孫三里拎著沙梨來到了一處比較大間的屋舍門口。
這一處的屋舍比較安靜,不像孫三里他們這些兵丁睡的大通鋪,來來往往都是人。
孫三里踟躕了下,伸手敲了敲門。
屋里,于常柊眉目一凜。
“誰!”
“于副將,是我啊,孫三里。”門外傳來孫三里有些憨實的聲音。
“哦,是你啊。”于常柊應(yīng)了一聲,使了個眼色,示意它避一避。
雙頭的鴟鸮喉頭動了動,一道尋常人聽不到的鸮鳥叫聲傳出。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聲音低沉詭譎,猶如惡鬼在笑。
心事漸了,正要入鬼道的孫老太一僵,面上欣慰放心的表情也突然凝固了。
鬼,鬼鸮?
……
屋里,于常柊正待起身開門,眼睛瞅過桌上,倏忽的又伸手將紙張疊了起來,。
只見上頭畫得密密麻麻的,有代表青山和河流的標志。
要是潘知州在這,定然認得出此物。
這是一張靖州城的輿圖。
于常柊拉開屋門,木門發(fā)出“吱呀”一聲響。
孫老太來不及多想,魂體化作一道幽光,猛的鉆進孫三里提著的那一籃子沙梨上。
她自從做鬼開始便藏在這沙梨中,捉弄懲戒偷摘偷吃她家沙梨的鄉(xiāng)親,熟門熟路了,一身鬼炁也能很好的遮掩。
況且,這還是她親手種下的沙梨樹結(jié)的果,施肥、抓蟲、剪多余的枝椏……就跟她的親兒一搬。
這是她和沙梨的緣分。
是以,孫老太一動不動時,不單于常柊沒有察覺,便是屋里的雙面鴟鸮也沒有察覺。
它聞到門外頭有一絲鬼炁殘留,雙翅一振,猛的竄出木門,掠起一道罡風(fēng)。
須臾,鴟鸮的利爪抓著院子里高高的樟樹枝椏,身體倒垂,橘色和黑黢黢的圓眼環(huán)顧過周圍,里頭有著狠厲和饞意。
沙梨里,孫老太更安靜了。
雙面鴟鸮躥得太快,猶如一道龍卷風(fēng),孫三里沒有察覺,只以為是一陣穿堂風(fēng)。
“于副將好。”
“是三里啊,有什么事嗎?”于常柊笑了笑,只是笑意不達眼。
又來了,又來了,這笑得有幾分艱難的于副將。
孫三里瞧了一眼,暗自嘆了口氣。
他真想告訴于副將,他笑得真的有幾分假,皮笑肉不笑,大抵說的就是這樣的情況。
罷罷,姑婆說了,揭人不揭短,于副將就是面皮不利索罷了,他就不說討人嫌的話了。
只一瞬間,孫三里腦海里便掠過幾道雜思,他將手中的竹籃往于常柊面前提了提。
“于副將,這是我家里人種的沙梨,皮薄肉嫩的,汁水還多,最是養(yǎng)肺去肝火了,您夜里也別太用功,早點歇著,身子骨要緊。”
“養(yǎng)肺去肝火?”于常柊眼眸晦澀了一瞬。
他瞧過去是上肝火的模樣嗎?
“是啊。”孫三里點頭,“養(yǎng)肺又去肝火,滋陰得很,大人您這些日子太過用功了,瞧過去都憔悴了許多。”
他抬手示意了下眼睛的部位。
“大家伙兒都擔(dān)心您呢,夜里早點歇下啊。”
于常柊沉默了下。
“大人,那我先走了。”孫三里心里毛了毛,將梨子遞了過去,招呼一聲,轉(zhuǎn)身便走了。
于常柊提著一籃子的沙梨進了屋,將它隨手往桌上一擱,轉(zhuǎn)過頭,他的目光落在洗臉盆那處的銅鏡上。
只見銅鏡里的男子發(fā)絲一絲不茍,劍眉入鬢,鼻梁高挺,嘴唇有些薄,本該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
然而,那一雙眼睛卻布滿了血絲,眼神黯淡無光,帶著憔悴疲憊,就像此時他的心境,迷茫又自我懷疑。
他們真的能尋到?jīng)_虛道長嗎?
東梁,還有復(fù)國的一日嗎?
他的努力,到最后是不是只是猴子水中撈月,徒勞無功又愚不可及?
“咕咕,咕咕!”
屋里一陣風(fēng)起,鴟鸮卷著風(fēng)進來了,它落在桌上,與此同時,一道沙啞的老者聲音響起。
“將輿圖攤開。”
于常柊收回落在銅鏡上的目光,眉眼垂了垂,將所有的懷疑收斂。
一張輿圖被攤在桌上,上頭被朱砂勾勒了大半張,那是他們探訪過的地方。
為了避開顧昭,兩人探查得十分小心,因此進度緩慢,相應(yīng)的,這數(shù)月時間竟然一無所獲。
鴟鸮的目光落在輿圖上那代表驚春路的標志之處。
于常柊注意到了:“這一處我看過了,沒有沖虛道人的氣息,而且你也說了,孔家有神光庇佑,我們不可輕舉妄動。”
“我知道。”鴟鸮沙啞的聲音就像是喉頭處塞了一團粗紗,粗糲又難聽,倏忽的,鸮鳥圓眼里閃過怒氣。
“今夜我親自去探查,你說,孔家有一處果園?”
鴟鸮抬頭,目光落在于常柊的面上,瞬間,于常柊覺得一股壓迫之力朝自己涌來,雙面鸮鳥四只眼睛好似都在瞧著自己。
不管瞧幾次,他都不是太適應(yīng)這花羽的雙面鴟鸮。
“是,不過——”
還不待于常柊將話說完,鴟鸮鳥翅一抬,制止了他的話頭,只見它詭譎的鸮眼里閃過一分人性化的眼神。
“你們?nèi)祟愑幸痪湓捊凶鍪裁矗孔钗kU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果園無人守衛(wèi),說不得就是顧家那小子的詭思。”
它的聲音一沉,“咱們抓緊速度,這靖州城我是不想待下去了,太干凈了。”
顧家那小子著實令人著惱,偌大的州城,怎的一個人魂也無!
鴟鸮的羽翅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發(fā)出饑餓的咕咕聲。
于常柊抬頭就見鴟鸮有些發(fā)綠的眼神,那是饞的。
鴟鸮又叫鬼鸮,蓋因其聲音可怖,夜里哀叫猶如厲鬼,然而,有一種雙面的鴟鸮,那才是真的鬼鸮,它以人魂為食,尤其喜愛食用剛死之人的魂魄,因為新鮮又混沌。
是以,坊間有一種說法,說是鬼鸮聲不吉,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鬼鸮,說的其實是雙面鸮鳥。
怕打草驚蛇驚動顧昭,這只雙頭鴟鸮已經(jīng)許久未掠食了。
于常柊安慰:“鸮君莫急,待尋到?jīng)_虛道人,您回到陛下身邊,這人魂要多少有多少,定然讓您飽肚,享用個暢快!”
“是極是極,佳肴總是值得等待的,我且再忍耐一番。”鴟鸮低低的笑著,詭譎又滲人。
……
夭壽夭壽哦!
三妮兒這頭頭是個壞心眼的,竟然還養(yǎng)了只鬼鸮,它方才飛出去,是打算吃了自己這老鬼嗎?
呸!臭不要臉的,連她這樣沒兩斤肉的阿太都吃,當(dāng)真是,當(dāng)真是饑不擇食!
沙梨里,孫老太安靜極了,心里罵罵咧咧的罵個不停,她想象著自己拎著家里趁手的大竹竿,把這兩畜生打了又打。
聽著這兩畜生打壞主意,憂心侄孫的孫老太暗下決心。
鬼鸮她奈何不了,一個凡人她可不怕,等著,尋到空檔,她一定將他肚子摸了!
反正這活兒她熟著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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