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 秋風呼呼的吹來,孔其明趕著馬車,披星戴月的往家里趕。
馬兒得噠,車輪轔轔, 馬車進了驚春路, 遠遠的便瞧見孔宅門口燃著燭火的兩盞燈。
孔其明心中一暖。
“吁!”孔其明勒停馬車, 牽著馬兒進了院子,緊著, 他卸下了車廂, 粗糙的手揉著白馬長長的鬃毛,心疼又愛惜模樣。
“今兒辛苦我們家老白了,等著啊,我這就給你拿豆餅去。”
“咴咴!”馬兒甩頭抬蹄, 親昵的蹭了蹭孔其明。
孔其明樂呵的笑了笑。
秋日夜晚風涼, 說話的時候有白霧在半空中漫開,孔其明回過頭,就見自家屋檐下站著個小姑娘, 只見她扎著個雙丫髻,此時捧著盞燭燈,正笑盈盈的朝自己這邊看來。
“喲, 讓我瞧瞧,這俏生生的小丫頭是誰家的啊。”孔其明打趣。
“阿爹家的!”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
“哈哈哈。”孔其明大步的走了過去, 彎下腰,伸出手在小丫頭的鼻子上刮了刮, “臉皮真厚。”
孔嬋娟皺了皺鼻子,俏皮又可愛。
“明明是阿爹夸我的。”
“爹夸的你,你就應啊。”孔其明拉起小丫頭的手, 入手是被秋風凍得發涼的觸感,他頓時心疼得不行了。
“走走,進屋添件衣裳去,瞧你這小手冰的,爹和你說啊,現在一日冷過一日了,你就別在外頭等爹,回頭凍病了怎么辦?”
孔嬋娟心里熱乎乎的,“我不怕凍!”
“傻丫頭!”
孔其明拉著孔嬋娟進了屋,瞧見忙活著家里活的謝幼娘,忍不住埋怨了一句。
“也不看著點丫頭,天都這般涼了,被窩里躺著多舒服,你們早點歇下啊,等我作甚?”
謝幼娘沒好氣,“你家丫頭主意大著呢,我管她?她管我還差不多。”
“算了,等就等了,你也別說我和丫頭了,這段日子你都忙著果園里的活,她也想你了。”
“好了好了,你去洗把手臉,我去端飯,今兒煮了你愛吃的醋溜雞。”
“哈哈,那敢情好,我可得多吃兩碗飯了。”
“阿娘,我也來幫你。”孔嬋娟幾步跟上了謝幼娘。
不一會兒,圓桌上便擺了熱乎乎的飯食,桌上點一盞燈燭,豆大的燭光充盈了不大的屋室,伴著外頭秋風呼呼的聲音,有著飯菜香味的屋子更加溫暖了。
“小月,你也吃一點,阿娘有多煮了,對了,去屋里喊上小毛啊。”謝幼娘一邊盛著飯,一邊側頭對孔嬋娟說道。
這幾年,毛鬼神一直由孔嬋娟供奉著,孔嬋娟是人,隨著年歲的增長,個子自然跟著長高,再加上這幾年孔家果園年年豐收,家里的條件越來越好,在吃食方面,那是從來沒有短過家里的小孩的。
前兩年,孔嬋娟自己長大了,瞧著還是小小模樣的毛鬼神,倏忽的就哭了。
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不住的埋怨自己,怪她沒有供奉好毛鬼神,這才讓它瘦瘦又小小。
毛鬼神被哭得心里發酸,只得控制著神力,讓自己跟著孔嬋娟一道長大。
謝幼娘瞧著一日日長大的毛鬼神,再看看小月,莫名的,她原先那對神靈的尊重敬畏消減了許多,取而代之,更多的是像瞧自家子侄一般的親近。
現在,在小月面前,她都不喊尊神了,而是跟著小月一樣,偷偷的喊一聲小毛。
聽到謝幼娘提起小毛,孔嬋娟眼里閃過一道低落,片刻后,她振了振精神,開口道。
“小毛去外頭兜財了,阿娘,我們自己吃吧。”
……
桌上的醋溜雞散發著霸道的香味,咸酸咸酸的,雞塊鮮嫩,謝幼娘還往里頭擱了荸薺,荸薺是果園里新挖的,水嫩水嫩,生吃滋味也是極好,擱在醋溜雞中,荸薺沾了肉的香氣,包裹著汁水,咬上一口,當真極脆極香。
孔其明吃得很香,還拿著湯匙舀了肉汁,往軟糯彈牙的干飯里拌上一拌。
“對了,昨兒啊,我在碼頭邊碰到顧小郎了。”他一邊吃,一邊開口說道。
“他回來了?”謝幼娘關心。
“是啊,回來了,明兒備些果子送去,要最新鮮的,咱們果園豐收,別人不知道,咱們可是知道,那都是因為顧小郎送的家什好使。”
話鋒一轉,他又道。
“嗐,你說潘公子幾人爭氣吧,他們三人去祁北郡城趕考,三人都考上了,現在是舉人老爺呢!”
孔其明豎了個大拇指。
謝幼娘雙手合十,“那就好那就好,以后啊,個個都是一方好官,和潘大人一樣,咱們老百姓有福分了。”
孔其明點頭。
可不是,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是和顧小郎一道玩耍的,那人品肯定差不了!
想到顧昭,孔其明忍不住嘆了一聲。
“唉,就是可惜了顧小郎,那般人物,怎么就不跟著去考科舉呢?他要是去了,瞧那聰明面孔,一定是個狀元郎的料子!”
謝幼娘白了一眼,“他那樣的神仙人物,哪還用考狀元啊,憑白耽誤了修行。”
孔其明想了想,點頭附和:“也是,那樣的神仙人物,狀元郎反倒顯得俗氣了。”
“說來,我們認識顧小郎也有五六年了吧,時間真快,轉眼啊,日子就過去這么多年了,這一趟出門,我發現老白都老了,跑得慢了。”
孔其明感嘆。
謝幼娘收拾碗筷的動作一頓,老白,也就是家里的那匹馬,它是他們從謝家莊里帶回來的。
轉眼間,謝家莊的村覆之事都過去這么多年了。
“是啊,時間真快。”謝幼娘的聲音很輕。
……
孔嬋娟回屋里,回過頭,目光透過窗欞看向屋外的圍墻處,心里漫上難過,都這么多年了嗎?
月色透過窗欞照了進來,落在床沿邊,屋子的角落里擺了張流云狀的小桌子,上頭擱一尊背破布袋的毛鬼神神像。
可以看出,主人家很愛惜這尊神像,這一處角落打掃得很干凈,纖塵不染。
“小月。”清越的聲音響起。
一陣煙霧從窗欞彌漫而進,落在地上,下一刻,煙霧散去,此處出現一個少年郎。
只見他瞧過去比孔嬋娟大一兩歲模樣,面容清俊,穿一身窄袖窄身的細棉布衣袍,衣裳一如兒時的簡單。
孔嬋娟回過頭,眼里有欣喜的光,“小毛。”
毛鬼神瞧了瞧月色,不贊成的搖頭。
“小月,你怎么還沒有睡下,都三更天了,再不睡下,仔細回頭長不高!”
少年說著話,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
入手是細細又軟軟的黑發,掌心下帶著微微的燙,它忍不住又抓了抓那黑發,舍不得太重,動作輕輕的。
“怎么了?你這兩天好像都不高興,心事重重的。”
不問還好,這一問,孔嬋娟大大的眼里一下就積蓄起了淚花。
毛鬼神慌神了,“怎么了怎么了?是誰欺負你了嗎?大胖還是二妞?我找他們算賬去!”
孔嬋娟搖頭。
“那是不是你阿爹阿娘罵你了?”毛鬼神黑黢黢的眼里有幽光閃過。
“不怕,他們要是罵你了,我就去捉弄他們,到他們夢里,把他們變成小娃娃,我也來罵他們。”
因為是小月亮的阿爹阿娘,毛鬼神瞧著孔嬋娟,到底是舍不得說重話,不輕不重的來了個入夢變娃娃。
想到阿爹阿娘變成小娃娃,孔嬋娟“噗嗤”一聲,破涕為笑了。
還不待毛鬼神松口氣,小月亮的眼淚落得更兇了。
孔嬋娟看著慌張的毛鬼神,聲音里都是哭腔,“小毛,我不想你走,不想你離開我們家。”
她搖著頭,“我不要小毛給我兜財了,我想你一直陪著我。”
“好好,我沒有走,你別哭了啊。”毛鬼神抬手替孔嬋娟拭去淚珠。
只見那小臉頰有些肉肉的,碰上去軟軟的,原先熱乎乎的皮肉因為眼淚帶上了兩分冰涼。
半晌,毛鬼神回過神,有些詫異的開口。
“不過,誰和你說我要走了?我才沒有要走。”
“我自己知道的。”孔嬋娟抽泣,“阿爹送我識字,我現在會瞧話本了,我都知道了,坊間里說了,請了毛鬼神在家,每一年,你們都會在圍墻上留下記號,時間滿三年,你們就要走了。”
說著說著,孔嬋娟又難過了。
小毛到她家已經快六年了,算起來,這都是第二個三年了,上次小毛沒有走,這次是不是要走了?
聽完緣由,毛鬼神哭笑不得,“我沒有想走啊。”
孔嬋娟仰起頭,“真的嗎?”
毛鬼神點頭,神情認真,“自然是真。”
見孔嬋娟還有些不安忐忑的模樣,毛鬼神想了想,拿過搭在架子上的兔毛披風,為孔嬋娟披上,連帽子都戴上。
末了,它瞧著帽兜里小小又白白的小月亮,伸手拉過她的手,神情認真。
“我沒有在墻上做記號,以后的每一年,我們都一起刷墻好不好?這樣一來,就算我真的做了記號,你把墻刷了,我就不知道在家里待了多久了,也就不會走了。”
“真的嗎?那咱們現在就去刷墻去。”
孔嬋娟眼睛瞪大了些,拍了拍手,神情雀躍。
“恩。”毛鬼神應下。
兩人趁著月色,躡著腳,悄咪咪的出了門,只見瑩光一閃,毛鬼神手中便多了一桶白灰和江米汁混合的涂料,還有一把滾刷。
“小月,你別動,仔細墻灰沾上了衣裳。”
“我也要幫忙。”
“乖,我很快就刷好了。”
毛鬼神摸了摸披風的帽兜,熱乎乎又毛絨絨的,它將披風掖了掖,不讓寒風灌進脖子。
帽兜下頭,孔嬋娟沖著毛鬼神直笑,“那小毛你快點哦,外頭好冷呢。”
毛鬼神應下。
只見清瘦又抽條的身影在月色下忙碌個不停,不一會兒,孔家這一面墻便被它刷了個遍,一個角落都不落,工工整整。
好了——
毛鬼神回過頭,正待說話。
這時,孔嬋娟一躍跳了過來,一把抱住了毛鬼神窄窄的腰身,她仰起頭,眼睛晶亮,倒映著天上的月光,眼睛里好似有著亮晶晶的星星。
“小毛,我好歡喜啊。”
毛鬼神倏忽的耳朵紅了紅。
片刻后,它手中的刷子和木桶化作瑩光散去,將雙手輕輕的擱在毛茸茸的披風上,只感覺自己的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就像天上那輪月亮跳進了懷里一般。
秋風涼涼的吹來,兩人往屋子方向走去,秋風將兩人低聲說話的聲音吹來。
“小月,以后,你要是不想供奉我了——”
“我才不會!”
“可是,以后你嫁人了,夫家不許你供奉怎么辦,畢竟坊間都說了,毛鬼神是性子古怪又小氣的邪神,其他人很忌諱的。”
“小毛才不是邪神,唔,那我就不嫁人了,我明兒就和阿爹阿娘說,以后我不嫁人了,我要娶夫婿回家!”
“……小毛,等我長大了,你做我夫婿好不好啊?咱們和阿爹阿娘在一起,一直在這個家里,還和現在一樣。”
小月亮越說,越覺得這主意棒棒的,她興沖沖的轉過頭,想要尋求毛鬼神的意見。
才轉過頭,就見毛鬼神臉蛋紅紅的,頓時,她捂著嘴巴偷偷的笑了,露出眉眼彎彎,好似月牙兒的眼睛,機靈又可愛。
“嘻嘻,小毛害羞嘍!”
“誰,誰害羞了。”毛鬼神犟嘴。
孔嬋娟搖了搖兩人牽在一處的手,歡歡喜喜,“你同意了嗎?你快同意吧,我們說好了哦!”
“恩,說好了。”半晌,毛鬼神低下頭,它看著牽在一處的手,紅著耳朵和臉蛋,羞答答的應下了。
風清清的吹來,樹梢處的月亮扯開薄云,瞧著歡歡喜喜的兩人,它悄咪咪的投下了沁涼的月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