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昭回頭,  正好對(duì)上小令的甜甜的笑意，她忍不住跟著一笑。
    老杜氏繃著腦袋不敢瞎動(dòng)，眼角的余光瞅到小令的裙擺。
    它今兒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裳,  外頭罩著月白色的紗衣，裙幅擺擺，走動(dòng)時(shí)，腰間的小梳子和小鏡子相碰,  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囗懀纹び只顫姟?br/>     “呵呵,  小令是別亂動(dòng)，回頭顏料沾到衣裳上了,  那可就不好洗了。”
    顧昭動(dòng)作輕柔,  為老杜氏的頭發(fā)又上了一層色,  末了用夾子夾起，托起下一層發(fā),  重復(fù)方才的動(dòng)作。
    聽到這話,  她瞥了小令一眼，眼里含笑，嘴里卻抱怨道。
    “阿奶,  哪里才是衣裳啊！”
    “小令愛漂亮又好奇，說不得啊，它瞧著阿奶你用著染發(fā)膏,  整個(gè)人年輕又漂亮，精神得一下好似年輕了十來歲，自個(gè)兒也臭美得很,  緊著就要往自己的發(fā)上染去,  回頭面皮上染了這墨色,  就跟花貓似的，洗都洗不掉！”
    小令聽到洗不掉，眼睛瞪得圓圓，腳步也忍不住偷偷的往后退了兩步。
    顧昭和老杜氏瞧了，又是哈哈一笑。
    老杜氏：“不能吧，咱們小令可沒這么憨，阿奶這是頭發(fā)花了，這才要染個(gè)色，精神精神，小令這丫頭和咱們昭兒一樣，頭發(fā)烏黑著呢！”
    她伸出手?jǐn)[了擺，“不用染！”
    顧昭視線掃過小令，眼里都是笑意。
    那可不一定，這紙丫頭瞧過去聰明，有時(shí)也憨憨。
    別的不說，就說她它臉上的小梨渦，原先它是沒有這個(gè)的。
    前兩年時(shí)候，姑媽和阿奶在家里閑聊，說朱屠夫家的丫頭笑起來特別的甜，尋常的五官，一笑就顯得俏皮，就因?yàn)橛心莾深w酒窩。
    不過是這么隨口提了一嘴，小令就記在心里了。
    也不知道它在心里想了多久，在一個(gè)夜黑風(fēng)高的夜晚，就著月華，調(diào)動(dòng)自身稀薄的靈炁，引著月華附著指尖，對(duì)著臉蛋就來了兩戳。
    想起這事，顧昭還直搖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
    要不是她感覺到了不妥，帶著大黑急吼吼的趕回來，小令這丫頭就得跟那漏了氣的皮囊一樣了。
    末了，顧昭不放心的詢問，還以為這是怎么了，最后，聽了小令傳來的心音，她聽后簡直是哭笑不得。
    漂亮，小令喜歡漂亮。
    ……
    顧家小院子里。
    顧昭瞧著手中的染發(fā)膏，回頭瞧小令，還是有些不放心。
    “阿奶說的對(duì)，咱們頭發(fā)烏黑，不用染的，小令要是喜歡，等我從郡城回來，我調(diào)個(gè)旁的顏色，親自給小令染上，成不成？”
    小令聽后，眼睛亮晶晶。
    它很想點(diǎn)頭，手抓起自己垂在兩邊的烏發(fā)，覷了顧昭一眼，又有些舍不得。
    這可是和顧小昭一樣的顏色嘞！
    顧昭好笑，“不打緊，染發(fā)膏經(jīng)不久的，約莫月余時(shí)間，這顏色就該淡去了。”
    小令的眼睛又大了些。
    它的眸光因?yàn)橛徐`，水潤有光澤，像山里的小鹿，瞧著人時(shí)，眼里倒映著對(duì)面那人，滿心滿眼的都是對(duì)方。
    顧昭的心都跟著軟了軟。
    哪里想到，當(dāng)初那僵硬又有幾分嚇人的小紙人，養(yǎng)出來的靈居然這么可愛。
    顧昭：“小令喜歡什么顏色啊？”
    小令笑瞇瞇的打了個(gè)手勢。
    彩虹，小令喜歡彩虹，漂亮！
    顧昭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
    “好好，回頭就給小令整一個(gè)彩虹色的！”
    得了許諾，小令心滿意足了。
    老杜氏一拍顧昭的手，嗔道，“又欺負(fù)小令，哪里有人弄什么彩虹色的頭發(fā)，那能瞧嘛？胡鬧胡鬧！”
    “疼疼疼，阿奶打人了。”顧昭故作夸張的喊疼，委屈模樣，“又不是我，小令自個(gè)兒喜歡的嘛，是不是啊，小令？”
    小令認(rèn)真的點(diǎn)頭。
    沒錯(cuò)，是小令自己喜歡的，老太太不打顧小昭。
    老杜氏：……
    得，這倆就是周瑜打黃蓋，一個(gè)愿打，一個(gè)愿挨！
    ……
    很快，一碟子的染發(fā)膏用得差不多了，老太太頭上的顏色也上得差不多了，顧昭拿布巾包了包，彎下腰，問道。
    “會(huì)不會(huì)太冰？”
    “不會(huì)不會(huì)，今兒暖和著呢。”
    老杜氏拍了拍顧昭的手，呵呵笑著，眼里都是慈愛。
    顧昭收拾著旁邊的家什，拿了木桶，擱了溫水，準(zhǔn)備一會(huì)替老杜氏沖洗頭上的發(fā)膏。
    老杜氏瞧著顧昭忙碌，片刻后，她好似想起什么，側(cè)了側(cè)身子，問道。
    “昭兒，方才你說，你要去府城一趟？”
    “是啊。”顧昭點(diǎn)頭。
    “金秋八月，正是春闈時(shí)候，今年小潘哥和表哥，還有咱們老家的家佑哥，他們都要去趕考，我這不是不放心嘛，準(zhǔn)備跟著一道去瞧瞧。”
    她蹲地洗凈了裝著發(fā)膏的小碟子，抬頭笑道。
    “阿奶你也知道，近來這幾年不太平，小潘哥就不說了，肉多還皮嫩，吃起來可口又省心，嚼都不用多嚼兩口！”
    “咱們家表哥呢，他生得軟乎又俊俏，回頭被山里的精怪瞧上了，可不得拖回去當(dāng)壓寨夫婿？”
    顧昭掰著手指數(shù)了數(shù)，末了點(diǎn)點(diǎn)頭，又道。
    “也就家佑哥瞧過去省心一點(diǎn)。”
    “為嘛？為嘛家佑哥省心？”一道有些甕沉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為嘛？
    自然是因?yàn)榧矣痈缙げ谌夂竦模嫫み€黑，瞧過去不可口，精怪都不吝的張口吃唄。
    顧昭正待開口，倏忽的覺得不妥，她連忙扭過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只見大門處，一個(gè)約莫二十歲的男子正瞪著眼睛瞧自己，他個(gè)子高大，四肢長長，穿一身青色儒衣，頭戴四方平定巾，襯得面皮更加發(fā)黑了。
    此時(shí)，那眉毛微擰，就跟兩條打仗的大青蟲一樣，說是書生郎，更像一個(gè)武夫。
    這不是趙家佑又是誰？
    當(dāng)真是日里不說人，夜里莫說鬼，說誰誰到，正正好！
    顧昭訕笑，“家佑哥，你什么時(shí)候來的啊。”
    趙家佑哼哼了一聲，沒有理睬顧昭。
    他側(cè)過頭，視線落在老杜氏身上，瞬間，那張黑皮臉上笑開了一朵花兒，只見他站直了身子，手緊了緊背在背上的書笈，中氣十足的打招呼道。
    “阿婆好！”
    “好好，你也好！”老杜氏樂呵呵，“哎，這小半年沒見了，家佑瞧著又長高了許多，和你阿爹年輕時(shí)候的模樣，生得好生相像啊，是個(gè)壯小伙子，精神著呢！”
    “大家都這么說。”趙家佑伸手撓了撓頭，笑得有些憨。
    老杜氏側(cè)過頭，催促道，“昭兒，我這能洗掉了沒？”
    顧昭：“我瞧瞧。”
    她撩開老杜氏頭上的布巾，伸手微微捻了捻發(fā)，笑道，“差不多了，再等一炷香就成。”
    老杜氏懊惱：“哎，家佑你瞧這，趕巧昭兒給我在整這東西，都不能好好的招待你了，忒失禮！”
    “這東西啊，黑糊糊的，香脂色新出的，我說不用，她非說要的，說州城里的阿太阿公都在用，整完頭發(fā)黑黑，瞧著年輕，你說，我都老太婆一個(gè)了，整這個(gè)胡里花哨的東西作甚？”
    顧昭手撐著老杜氏的肩膀，湊近她耳邊，笑道。
    “阿奶，好看著呢，特別精神！”
    “家佑哥那兒你也別急，咱們都是自己人，哪里這么多虛禮啊，屋子前兩日就收拾妥了，我讓小令領(lǐng)他去屋里先歇歇。”
    顧昭瞧了趙家佑一眼。
    只見他背著青竹的書笈，里頭又是擱了傘，又是擱了小矮凳，旁邊還掛著自己送的夜翹燈，滿滿當(dāng)當(dāng)，饒是趙家佑是個(gè)大塊頭，從玉溪鎮(zhèn)到靖州城趕來，這一路也是累到了。
    顧昭沖趙家佑笑了笑，繼續(xù)道。
    “好歹讓家佑哥先將東西擱屋里，是不是啊，家佑哥？”
    趙家佑正好奇的瞧著顧家阿婆頭上的染發(fā)膏，玉溪鎮(zhèn)還沒這東西。
    顧家阿婆雖然口中埋怨著顧昭事情多，眉眼的歡喜卻是做不得假的，他在心里偷笑了下。
    聽到顧昭這一聲家佑哥，他轉(zhuǎn)過頭，瞪了一眼，末了，自己反倒也笑了。
    “是啊，阿婆，都是自己人，哪里這么多虛禮了？您聽，顧小昭剛才還埋汰我生得皮糙肉厚的，妖精都不吝的張嘴吃我呢。”
    顧昭喊冤枉：“哎，你可別瞎說啊，我可沒這么說！”
    趙家佑沒好氣，“是是，你是沒這么說，你只是這么想了！咱倆一道長大，我還不知道你？鬼精鬼精的！”
    顧昭嘿嘿直笑。
    老杜氏瞅了瞅這個(gè)，又瞅了瞅那個(gè)，也樂得呵呵笑。
    “小令，過來下。”顧昭招呼了一聲在院子里監(jiān)督其他紙人干活的小令。
    小令連忙擱了背著的手，腳步輕快的過來了。
    它行了個(gè)禮，目光有些好奇的瞧著趙家佑，視線一轉(zhuǎn)，落在趙家佑書笈旁邊掛著的夜翹燈。
    顧昭：“小令，這是趙家佑，老家趙叔的兒子，他的屋子前兩日阿奶收拾妥了，西南那屋，你帶他過去吧，麻煩小令了。”
    趙家佑驚奇的看著小令。
    小令他知道啊，前些年來州城玩的時(shí)候，他見過的，那時(shí)還是動(dòng)作僵硬，笑的時(shí)候勾勾唇，面色紙白紙白的小紙人呢，哪里是現(xiàn)在這個(gè)一笑就有小梨渦的小丫頭。
    趙家佑多瞧了小令幾眼，從模糊的記憶中扒拉出小令的模樣。
    別說，五官和身量都是像的！
    趙家佑驚嘆不已，這紙人有靈，竟然這般像人。
    小令引著趙家佑往屋舍方向走去。
    顧昭抬眸看過去，只見趙家佑書笈旁邊的那盞夜翹燈中有一道瑩光飛出，它扇了扇翅膀，落下一陣迷離似星光的光點(diǎn)，步履輕輕，慢慢的落在小令簪著粉水晶的發(fā)間。
    小令驚奇，眼睛瞪得大大的去瞧，幾乎要扭成斗雞眼。
    顧昭失笑。
    她回過頭，探身瞧了瞧老杜氏的頭發(fā)，溫聲道。
    “阿奶，差不多了，我準(zhǔn)備準(zhǔn)備溫水和葫蘆瓢，咱們清洗清洗……對(duì)了，有沒有洗到耳朵了？水會(huì)不會(huì)太熱太涼？”
    “不會(huì)不會(huì)，剛剛好，昭兒這力道也好，不輕也不重，舒坦著呢……唔，這是新買的發(fā)膏嗎？”
    “對(duì)，香不香？”
    “香！就是香了點(diǎn)，回頭走出去，街坊鄰居該笑話我這個(gè)老太婆了，哼哼，老來愛俏哩！”
    顧昭失笑，“怎么會(huì)？這是白玉蘭的香氣，最好聞了，我記得以前在玉溪鎮(zhèn)，阿奶還會(huì)去打了白玉蘭，擱在衣柜子，衣服熏得香香的。”
    老杜氏：“可不是我，是你姑媽喜歡那味兒。”
    顧昭：“是阿奶！”
    老杜氏：“欸欸，跟你說了，是你姑媽喜歡那味兒，阿奶才去撿那些白玉蘭的。”
    顧昭懷疑：“真的嗎？”
    老杜氏：“真的！”
    顧昭：“那阿奶你喜歡什么香味兒的，下回我給你買。”
    老杜氏仔細(xì)的想了想，“要不，還是白玉蘭的吧，是怪好聞的。”
    顧昭笑笑不說話，“好了，阿奶閉上眼睛，我要沖泡泡了喲。”
    下一刻，此地有水流嘩啦啦的聲音。
    ……
    那廂，小令頂著流光溢彩的夜翹，緊張得手腳都有些發(fā)僵了，直挺挺的往前走，就怕將頭上的光團(tuán)磕到了。
    客舍門口。
    “多謝小令。”趙家佑行了個(gè)拱手禮。
    這是什么？
    小令打了個(gè)手勢，又指了指頭上的夜翹，見趙家佑沒有看懂的懵懵模樣，它急得直跺腳。
    笨笨笨！
    還是它家顧小昭聰明！
    “啊，你問它呀。”趙家佑恍然。
    小令點(diǎn)頭，兩只眼睛又?jǐn)D在一起，往上去瞧發(fā)頂上的夜翹。
    夜翹扇了扇翅膀，一陣流光溢彩如星光，卻又像節(jié)日里在天畔綻開的煙火，絢麗耀眼。
    小令眼睛都瞧直了，好漂亮！
    “這是夜翹娘子，顧小昭送我的，兇著呢！”
    趙家佑伸開手，夜翹娘子的翅膀蹭了蹭小令的臉頰，如一道瑩光一般，又似乎是打著一盞小燈籠在半空一晃而過。
    它落在趙家佑手中，重重的蟄了一下，重新沒入書笈旁邊懸著的夜翹燈。
    “哎喲！疼死我了。”趙家佑呼痛又討?zhàn)垼爸懒酥懒耍瑬|西擱好就去用功了，祖宗你別催啊。”
    他頗為無奈，轉(zhuǎn)過頭，對(duì)上小令的目光，聳了聳肩，“瞧吧，我就說它兇得很！”
    小令瞪了趙家佑一眼。
    漂亮的夜翹娘子有什么錯(cuò)，鐵定是這人不對(duì)！
    用功用功！快快去用功！
    小令也趕著趙家佑去用功勤學(xué)了。
    ……
    過了兩日，靖州城的碼頭邊，潘知州百忙中抽出一空，前來送別他家尋龍。
    大抵這當(dāng)?shù)锏男那橐粯樱徽撌亲隽艘恢葜L的潘知州，還是只是小婦人的顧秋花，兩人一人拉著潘尋龍，一人拉著衛(wèi)平彥，嘴里念叨個(gè)沒停。
    顧昭聽了一耳朵。
    不外是在外頭不要多嘴，多聽多看，不管怎么樣都得吃飽飯，睡好覺，虧啥都不能虧著自己，不好落單了，跟緊大家伙兒之類的車轱轆話。
    “欸，家佑哥，你別瞧了心里發(fā)酸啊。”
    顧昭見趙家佑低著頭，好似心情低落，撞了撞他的肩膀，寬慰道。
    “趙叔是不在這，不過他今兒一大早的就去了長寧街，尋了喇叭藤，特意讓我阿奶幫忙，讓她給你做了一份太平面，還要擱兩粒蛋，上心著呢。”
    “只不過是瞧你那兒還睡著，不好吵醒你，也不想給你太大壓力，這才沒喚你。”
    趙家佑抬起頭。
    顧昭嚇了一跳，“家佑哥，你這面容怎么這么憔悴了？”
    可不是憔悴嘛！
    只見他那青蟲樣眉毛下頭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再往下是大大的青影，別瞧多憔悴了。
    顧昭擔(dān)心：“你這兩日是沒睡好嗎？是不是家里的床榻不習(xí)慣？”
    趙家佑可憐兮兮，“顧小昭，你家的小精怪都恁的兇。”
    送他的夜翹娘子兇，小紙人丫頭更兇！
    作甚只緊著催自己勤奮苦讀嘛！明明旁邊還有個(gè)衛(wèi)平彥呢。
    趙家佑委屈壞了！
    顧昭：……啊？
    她正待多問，這時(shí)，潘知州和顧秋花瞧著自家小子憊懶模樣，皆是眼睛一瞪，聲音高了兩調(diào)子，喝道。
    “聽到?jīng)]有！”
    這聲音有點(diǎn)響亮，周圍靜了靜，兩人皆不好意思了一下，緊著又更用力的瞪了各自的小子一眼，以眼神警告。
    小崽子，聽到?jīng)]！
    “聽到了！”潘尋龍和衛(wèi)平彥齊聲，聲音嘹亮。
    “在外頭一切都聽顧小昭的，不亂跑，不亂來，萬事以顧小昭馬首是瞻！”
    說完，兩人皆瞧了顧昭一眼，目有幽幽怨色，這顧小昭，他就是傳說中別人家的孩子！忒煩人！
    顧昭：……
    都瞧她作甚？
    行事穩(wěn)妥又沉穩(wěn)，是她的優(yōu)秀，又不是她的錯(cuò)！
    潘知州和顧秋花點(diǎn)了點(diǎn)頭，滿意不已。
    “是得這樣。”
    顧昭瞧了瞧天色，“大人，姑媽，時(shí)辰不早了，我們得走了，你們回去吧。”
    她轉(zhuǎn)了轉(zhuǎn)頭，和顧秋花說道。
    “姑媽，阿爺和阿奶還有小令它們，家里就拜托你了。”
    顧秋花嗔言，“說什么拜托，一家人還說兩家話，對(duì)了，昭兒，你平彥表哥——”
    她正想說拜托，想想方才自己才說出口的話，對(duì)上顧昭清亮的眼神，兩人都是一笑。
    “好好，考完就回來，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摹！?br/>     顧秋花拉住顧昭的手，又拉住衛(wèi)平彥的手，離別的愁緒突然涌起，眼里不禁有淚浮上。
    她急急的擦了擦，聲音里有著不平靜。
    “嗐，這風(fēng)有些大，好像沙子吹到眼睛里了。”
    衛(wèi)平彥上前一步，默默的扶住她的肩膀。
    顧秋花僵了一下，隨即身子放軟，伸手拍了拍衛(wèi)平彥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感嘆道。
    “都這么大了，好了好了，阿娘沒事，你和昭兒是表兄弟，又一道長大，和親兄弟也沒差，彥兒啊，在外頭也要照顧著昭兒一些，知道沒？”
    “好的，阿娘，我會(huì)照顧好表弟的！”
    衛(wèi)平彥心情又好了許多，睨了顧昭一眼，應(yīng)得可大聲了。
    顧昭失笑。
    她也不理睬衛(wèi)平彥，抬腳走到江邊，只見手一揚(yáng)，腕間的絹絲燈中飛出一物，落入江水中，下一瞬，江面起了一陣濃霧，待霧散盡，前方出現(xiàn)了一艘大寶船。
    寶船揚(yáng)帆，破開千重水浪，銳意的往前，只余下水浪朵朵翻騰。
    潘知州和顧秋花一行人瞧著那寶船愈發(fā)遠(yuǎn)了，一開始，他們還能瞧到顧昭幾人揮手，最后，船只遠(yuǎn)遠(yuǎn)的，像是水天相接之處的一道小點(diǎn)。
    白鷺掠水，驚起層層漣漪。
    直到都瞧不見了，潘知州和顧秋花告別一聲，上了各自的馬車，打道回府。
    ……
    “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1
    郎朗的讀書聲從祈北郡城城西的一處私塾里傳了出來。
    都是些十多歲的少年郎，身穿青色儒衣，腰間系同色的寬幅腰帶，頭戴黑色四方平定巾，此時(shí)，各個(gè)搖頭晃腦，流暢的誦讀著昨日教的功課。
    面容清癯，著一身灰色儒袍的江先生撫著山羊須，微微閉眼晃腦，他在腦海里跟著誦讀。
    末了，少年郎的聲音歇了，江先生的眼睛也睜了睜。
    “很好，下面我要考教一番———”
    他手中的戒尺打在手心，竹肉相碰，發(fā)出“啪嗒”一聲脆響，下頭的少年郎心下一緊，誰都不敢多言，繃著身子，大氣都不敢出的等著先生的點(diǎn)名。
    江先生的眼睛一掃，雖然五十好幾，眼神卻清明，這樣一瞧，正好瞧見下頭一個(gè)娃兒偷覷而來的目光。
    對(duì)上自己的視線，他還瑟縮了一下，一副心虛的模樣。
    江先生眉頭一緊，“那就讓谷平一起身作答吧。”
    谷平一，也就是那偷覷江先生的少年郎，他心下驚嚎，心里那是一百個(gè)不愿意，對(duì)上江先生那平靜的眼眸，屁股下頭像是生了釘子一般，磨磨蹭蹭的站了起來。
    “好了，你給我說說，方才大家伙兒的背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這一句是何意？”1
    “就是，就是那個(gè)意思嘍。”谷平一磕磕巴巴，好半晌說出了幾句話，在瞧著江先生越來越黑的臉色，忍不住垂下了腦袋。
    “喵嗚！”傻瓜！
    咦？
    谷平一猛地抬頭，詫異不已。
    他怎么好像聽到了貓兒的叫聲，又好像是在笑，就像他撓小院子里的那只胖橘一樣，絕對(duì)是笑聲，沒跑了的！
    下一瞬，就聽江先生重重的拍了下桌子。
    谷平一心下一跳，頓時(shí)將那貓叫貓笑，亦或是什么院子里的胖橘丟出了腦外，脖子一縮，低下了頭，心里哀嚎。
    他就不該偷瞧先生的，明明就知道先生的眼睛利得很！
    這下好啦，很快他就要當(dāng)阿貓阿狗了，先生戒尺一揚(yáng)，自己就該被打得嗷嗷又喵喵嘍！
    谷平一閉了眼睛，準(zhǔn)備接受既定的命運(yùn)。
    江先生更氣了，這憨娃還敢閉眼，敢情他是洪水猛獸不成。
    “瞧瞧你剛剛說的都是些什么東西，一竅不通，驢唇不對(duì)馬嘴！”
    他往下走幾步，正待叫谷平一手伸出來，那廂，視線瞥過外頭，好似瞧到什么，一股怒火頓時(shí)歇了，當(dāng)即收了戒尺，瞪了谷平一好幾眼，沒好氣道。
    “都說讀書百遍，其意自現(xiàn)，你回去后啊，將這段話再抄寫個(gè)百遍，好好的想一想，它到底說的是什么意思，明兒我要檢查的，聽到?jīng)]！”
    谷平一垂頭耷腦，“知道了。”
    “好，放堂！”
    說完，江先生撫了撫身上的儒袍，抬腳走了出去。
    院子里種了一株玉蘭樹，高數(shù)丈，枝葉繁茂，金秋的艷陽透過樹梢落下，在地上投下斑斑光影。
    風(fēng)來，樹搖影動(dòng)。
    “先生，叨擾了。”前頭，一位穿青色儒袍，身材頎長，面如冠玉，約莫二十來歲的青年回過頭。
    只見他手中持一柄折扇，瞧見江先生，烏木的折扇闔上，恭恭敬敬的沖江先生行了個(gè)禮。
    “免了免了。”江先生連忙伸手扶住，“若南今兒怎么來了？”
    嚴(yán)若南笑了笑，從懷中取出一份卷子，遞了過去。
    “先生，這是我前些日子做的文章，還請先生幫忙指點(diǎn)指點(diǎn)。”
    江先生：“慚愧慚愧，指點(diǎn)談不上，若南如今也是秀才之身，我也只是秀才之身，指點(diǎn)一詞，著實(shí)不敢當(dāng)！”
    嚴(yán)若南：“先生此話差矣，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若南自小蒙先生開蒙，取得秀才之名都有賴先生教導(dǎo)，中間也是有頗多的僥幸。”
    說著說著，他眼里有瑩光閃閃，面有激動(dòng)之色。
    “而且先生的才名，祁北郡城誰人不知，要不是先生志在教書育人，憑借先生大才，不說舉人解元，就是金榜題名，暮登天子堂，那也是如探囊之物。”
    “謬贊了謬贊了。”江先生撫了撫須，“那我便托大，為若南的文章觀上一觀。”
    他將那卷子接過，往寬袖中一塞，笑道。
    “不說指點(diǎn)，只說切磋一詞，請。”
    說罷，他做了個(gè)請的動(dòng)作，引嚴(yán)若南往書房的方向走去。
    嚴(yán)若南笑了笑，折扇一撐，抬腳跟上。
    在經(jīng)過私塾時(shí)，只聽里頭的少年郎鬧哄哄，有興奮得失真的聲音傳來。
    “平彥，你方才運(yùn)道正好，都解讀得亂七八糟了，先生還沒有打你，鐵定是你阿娘前兒拜拜的神仙好！”
    “去去去，渾說什么呢！我還寧愿先生打我呢，這抄書百遍是斷手，挨戒尺是手腫，兩個(gè)也沒差多少。”
    “還是有差的。”說話的聲音有著同情，“你忘了你上一回了？就是被打成豬蹄兒，那也是要抄書的，那才慘，又?jǐn)嗍钟殖韶i蹄兒，慘慘慘，真慘，怎一個(gè)慘字了得！”
    谷平一：“……不說了不說了，院子里的胖橘在等我回家呢。”
    嚴(yán)若南在聽到那一聲平彥時(shí)，整個(gè)人就僵在那兒了。
    金秋的八月，艷陽還曬得葉子打卷兒，他的背后卻沁出了冷汗。
    江先生見人沒跟上，不解的回過頭。
    他撫了撫山羊須，瞧見嚴(yán)若南好似白了一些的臉色，幾步又走回來了，目光上下打量，關(guān)切不已。
    “若南，可是有哪里不適？”
    嚴(yán)若南勉強(qiáng)的笑了笑，“沒事，先生，我就是走得急了一些，腿抻了一下。”
    江先生沒有懷疑，“是，你們這個(gè)年紀(jì)還在長個(gè)兒，平日里要多吃些肉食，曬曬日頭，過段時(shí)日不長個(gè)兒了，還會(huì)想念這長個(gè)子的腿疼呢，哈哈。”
    兩人一道往前，嚴(yán)若南狀若不經(jīng)意。
    “先生，您方才懲戒那叫平彥的孩子了？”
    “嗐，哪里是平彥，是平一，叫做谷平一，是五象街米行谷老板家的獨(dú)子，貪耍得很，平日里慣愛招貓逗狗的，聰明是聰明，可惜啊，那心思就沒在讀書上！”
    江先生搖了搖頭，下一瞬，因?yàn)閲?yán)若南的一句平彥，他擰了擰眉，捻著山羊須想起了幾年前在他這兒求學(xué)的平民家小子，衛(wèi)平彥。
    他忍不住心里嘆息了一聲。
    那孩子的資質(zhì)著實(shí)不錯(cuò)，可惜，就是命不好了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