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昭拍了拍臉,待面上的慚愧退去,這才從屋子里走了出來。
玉溪鎮多山多水,一條名為樟鈴溪的大江圍繞著小鎮周圍,分流貫穿其中,江面似碧玉簪,河堤旁隨處可見婀娜垂柳。
時值冬季,楊柳枝丫光禿禿的迎風招搖。
顧家在長寧街西街的街尾,院子的后頭便是河堤,今日臨水街有大集,長寧街走陸路過去,約莫要半個時辰,順著河流的分流一路往下,卻只要一刻鐘的時間。
是以,顧昭打算撐小船過去。
樟鈴溪水域寬廣,魚蝦豐富,往日里魚獲季節,老杜氏也會撐著小船,往水里放幾網子,收一些魚蝦河蚌貼補家用。
是以,顧家院子后的河堤處,泊了一條有些年歲的小船。
小船雖破,卻也能渡人。
顧昭沖灶房喊道,“奶奶,我撐小船去市集,走啦!”
老杜氏:“哎!撐船的時候當心點兒,不要貪快。”
“知道了。”顧昭沖老杜氏揮了揮手,一溜煙的朝院子后頭河堤處跑去。
瞧著顧昭的背影,老杜氏沒忍住笑了一聲。
都這樣了,還不肯承認是自己埋汰。
瞧瞧那小臉,不過是簡單的沐浴一番,連臉蛋都白皙精神了。
今兒是個艷陽天,冬日里,大家伙放慢了生活的步調,就連天畔的日頭,都透著一股懶洋洋的閑適。
顧昭正在解纜繩。
“顧昭,你這是要去哪兒呀?”
一道嬌嬌又動聽的聲音從遠方傳來,就像是清晨山林里的鳥鳴,婉轉悅耳。
顧昭回頭,說話的是顧家隔壁王家阿婆的孫女兒王慧心,只見她推開窗欞,探出半個身子,一雙大桃花眼睛笑吟吟的朝這邊看來。
“啊,是慧心阿姐啊。”顧昭沖王慧心笑了笑,“我打算去臨水街趕集,買些東西,你有什么東西要我捎帶的嗎?”
“捎帶啥呀?”王慧心嗔了一眼,“旁人捎帶哪里有自己逛逛舒坦,等我,我也要去!”
顧昭:
這一等便是一刻鐘。
約莫一刻鐘后,王慧心姍姍來遲,她一邊托了托有些松散的發髻,又提了提裙擺,手臂間挎一個竹籃子,婷婷裊裊的朝河堤邊走來。
顧昭催促,“姐,快點兒啊。”
王慧心:“急啥,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你平日里急急忙忙的,也不見得成了啥事。”
“凡事啊,咱們得慢慢的來。”
顧昭:
饒是她不是個急性子,都被慧心姐姐惹得著急了。
待王慧心在小船上坐好,顧昭撐起長篙。
長篙一點河堤旁的巨石塊,江波一漾,小船就像是浮水的秋葉,悠悠晃晃的往前。
江波中,王慧心瞧了顧昭一眼,手拿帕子捂著唇偷笑一聲,打趣道。
“喲!咱們顧小哥還繃著一張臉啊,怎么?嫌棄阿姐讓你等太久了?”
顧昭不理她。
“咳咳。”王慧心假意的咳了兩聲,繼續道,“也不知道是誰,前些日子喚叔叔喚伯伯,見誰都要請人家坐坐你家小船,現在船撐得又快又穩,出師了,就不想載姐姐了?”
顧昭面露赧然。
是她!
自她清醒后,瞧見顧家有條小船,跟著老杜氏學了撐船后,見誰都想載一載。
顧昭想著自己前些日子名為熱情,實為炫耀的行徑,不想別人其實都懂,頓時頗為難為情了。
王慧心揮了揮帕子:“好了,不逗你了。”
“對了,你阿爺怎么樣了?”
顧昭詫異:“這事阿姐也知道?”
王慧心揉了揉手中的帕子,漫不經心模樣,“聽我阿奶說的。”
顧昭恍然。
王慧心的奶奶王阿婆,她是長寧街收夜香的婆子。
這行當臟臭又辛苦,王阿婆命苦,早年喪夫無子沒有再嫁,靠著夜里收夜香,倒也能討討生活,為自己糊口飯吃。
早年也有人熱情的要做媒,但那些漢子瞧著王阿婆收夜香,話里面上都帶著嫌棄。
后來,王阿婆年紀大了,這做媒的熱情人才少了。
王慧心是她撿來的丫頭。
從襁褓里的小娃娃,養到現在及笄似花兒一樣的少女。
江水清澈,王慧心忍不住拿手撩撥了下幾下,不過片刻,她又收了回來。
實在是冬日水寒,太過凍人。
“我阿奶收夜香的時候恰好碰到趙叔了,趙叔扛著個鋤頭,她一時好奇,就和趙叔嘮嗑了幾句。”
“顧阿爺沒事吧?”
“勞二位掛心。”顧昭點了點頭,“請了大夫,性命無憂,說是要靜養一段日子。”
“那就好。”王慧心點了點頭,拖著腮看江面的風景,不再說話了。
這一程水域深,長篙撐不到底,顧昭將它收下,換成木漿,坐了下來搖船。
木漿一下下的撥開江水,船兒安穩的往前,顧昭的視線正好瞧見的是王慧心的側臉,安靜的慧心姐姐生得極美。
她的美,是一種極度精致的美麗。
冬日暖陽和煦,王慧心眉眼低垂自有一種溫柔。
長長的睫羽在眼下留下幾分剪影,白皙面皮上,細細絨毛清晰可見。
桃花大眼,瑤鼻小櫻唇,王慧心美得不像是玉溪小鎮能養出來的閨女。
顧昭有些出神,真漂亮。
王慧心抬眼,正好對上顧昭的眼神,她噗的一聲笑了出來,攬著胸前烏黑的發絲,笑吟吟道,“怎么,今兒才發現姐姐漂亮呀。”
顧昭:
王慧心繼續捉弄,“你也生得十分俊俏,可惜不行哦,姐姐喜歡年紀大一些的。”
她青蔥似的食指擺了擺,眼里笑吟吟。
顧昭窘然,壓低了聲音:“姐,我沒那個意思。”
再說了,就是她想,她也不行啊!
好在,臨水街已經要到了,王慧心再想促狹人也沒機會了。
“坐好了,船要靠岸了。”顧昭連忙起身,扔下木槳重新抓起長篙。
她將纜繩纏在河堤旁的垂柳上,三兩下便停好了木船。
顧昭要去市集買肉菜,王慧心要去瞧些胭脂水粉,還要去布莊賣帕子,兩人不同路,約好半個時辰后再見,便分頭行動了。
……
臨水街的大集很熱鬧,小攤販挑籮趕驢,有賣菌菇山珍,也有竹編籮筐,攤販小哥吆喝不停。
顧昭放眼瞧了一通,冬日里菜少,除了耐寒的菘菜,就只有一些醬菜售賣。
她依著老杜氏的要求,割了一塊大骨肉,又在一個賣山珍的小哥那兒買了昆布,待東西差不多都買齊了,這才去豆腐攤買豆腐。
“小哥,來點豆腐嗎?”
顧昭才到豆腐攤,賣豆腐的嬸子便熱情的開口招呼道。
顧昭瞧了瞧,豆腐塊方方正正的擺在木盤子上,還未湊近,便有一股清新的豆香傳來,清冽好聞,旁邊還有小半桶熱騰騰的豆漿。
顧昭:“嬸子,這豆腐怎么賣?”
“三個銅板一箬殼攤,老豆腐一攤兩塊,嫩豆腐一攤三塊,小哥放心吧,我姚水娘十二歲開始磨豆子賣豆腐,向來童叟無欺,你啊,只管放心的買,我家豆腐實惠又新鮮,好吃著呢。”
一連串話如珠玉落盤,呯呯嘭嘭的落下。
“那給我拿一攤的嫩豆腐吧。”顧昭翻出帶來的陶瓷碗,一并遞過去的還有三枚黃橙橙的銅板。
“好嘞!”豆腐娘姚水娘是個熱情的,給了顧昭三塊放方豆腐,還添了一些邊角的碎塊,一邊添一邊笑道。
“小哥也別嫌寒酸,這碎豆腐塊和方塊的是一樣的,頂多就是丑了一點。”
“咱們煮了湯吃到肚子里,哪里還管它漂不漂亮,好吃就行,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顧昭點頭,“嬸子說得在理。”
因著顧昭生得俊俏,惹得豆腐娘多瞧了幾眼,別看她都是做人家嬸子的人了,但誰規定,這做嬸子的人,她就不能多看看那些俊俏的少年郎?
她姚水娘最愛看這些小嫩蔥樣的娃娃了。
這一看,姚水娘不免咦了一聲。
顧昭收攏好黑瓷碗,聽到聲音抬眸看去,“嬸子,怎么了?”
姚水娘上下打量了顧昭幾眼,喃喃道。
“面善,面善”
“小哥是哪戶人家的,我瞧著怎么這么面善。”
顧昭不習慣旁人這樣盯著她瞧,聞言,她不輸人的回瞧了過去。
不單單這婦人覺得她面善,她也覺得婦人有幾分眼熟。
顧昭思忖片刻,恍然道。
“啊,你是昨兒翠竹街的嬸子。”
姚水娘還沒反應過來,顧昭沖她笑了下,提示道。
“你家有一條特別威風的大黑狗,叫人可兇了!”
姚水娘這下也想起來了,“啊,搖竹娘的那幾個小子。”
顧昭:“是。”
想到自己家的大黑狗沖人吠了那么久,姚水娘有些不好意思,視線落在豆腐塊上,她有心想要再貼上幾塊,當做是賠禮。
想著那三個銅板,又有些舍不得。
一時間,姚水娘面上有為難之色。
買了豆腐,顧昭準備要走。
“哎,小哥等等。”姚水娘叫住了顧昭。
顧昭回頭,“嬸子,怎么了?”
姚水娘又舀了一箬殼攤的老豆腐,攏共兩塊到顧昭的碗中,“拿著拿著,昨兒是我家大黑胡來,嚇到你們了吧。”
顧昭連忙推辭:“不用不用。”
姚水娘:“嗐,瞎客氣啥,就一把豆子的事兒。”
見顧昭真心實意的推辭,姚水娘心下舒暢的同時,也覺得自己這三枚銅板的豆腐,沒有白給出去。
她就喜歡這樣不愛占人便宜的。
更何況
姚水娘瞇眼再瞧了瞧顧昭,心里歡喜,這還是個俊俏的小哥哩!
推辭不過,顧昭只得收下,“那多謝嬸子了。”
直到顧昭的身影沒入人群,姚水娘還沖著她的背影揮了揮手,“下次再來啊。”
豆腐娘旁邊的攤位是雞蛋嬸子,兩家相鄰不遠,彼此之間熟絡得很。
瞧見這一幕,賣雞蛋的李嬸不免稱奇。
“嘖嘖,豆腐娘今兒真是大方了啊。”
“是不是看上人家俊俏了?”
“去,瞎說什么!”姚水娘甩了她一記眼光。
瞎說什么?瞎說大實話唄!李嬸子在心里嗶嗶賴賴了下。
姚水娘:“真的,你別不信,昨兒不是搖竹娘嘛,我家大黑不知怎么的瘋得厲害,盯著幾個娃娃一直吠,這孩子就是其中的一個,我們昨晚還說了話呢。”
“添兩塊老豆腐,算是給人壓壓驚了。”
“你家大黑又吠個不停了啊……”
李嬸子面露關心,“水娘啊,這段日子,你家大黑夜里都不安穩。”她神神秘秘的瞧了瞧周圍,壓低了聲音,“你說,它是不是瞧見什么臟東西了?”
姚水娘不信,“哪里有什么臟東西?你別瞎說,我不信這個的。再說了,我家干干凈凈的,能有什么臟東西!”
李嬸子切了她一句,“你懂什么,真是不識好貨,你啊,這是門縫里瞧諸葛亮,瞧扁了你家大黑嘍!”
“它可是條黑狗,純毛的!”
姚水娘推了推她,笑罵,“胡說八道,別把我家大黑說的神神叨叨的,它就只是守家的好手,不過,它夜里老是這么鬧也不行。”
姚水娘想起自家壞脾性的相公,有些苦惱。
這幾日他不在家,回頭要是家來,聽到大黑夜里大吠,還不知道會做出什么渾事。
李嬸子心有戚戚的點頭,附和道,“沒錯,那就是個渾人。”
人就是經不起念叨,這不,一念叨那人就出現。
接近午時,臨水街的市集散了,姚水娘挑著扁擔,前后倆個木屜子,上頭還掛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
板凳,一節節竹筒串,還要裝豆漿的木桶……
滿滿當當!
到了翠竹街的家中時,饒是大冬日,姚水娘的背后都起了大汗。
她推開院門,瞧見自家漢子在院子里,本該打盹兒的大黑精神得不行,汪汪汪的吠個不停。
姚水娘詫異:“相公,這是怎么了?”
她的視線看向大黑,順著大黑的視線朝院子的陰影處看去。
待看清那物事時,姚水娘不免失聲問道。
“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