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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捉蟲)

    孫志耀筆走龍蛇,  他左手邊凌亂的散著幾張寫滿墨字的毛邊紙。
    黃色的紙張上,墨字錯落有致的落下,肥字有骨,  瘦字有肉。
    雖然筆觸稍微急了一些,但這些字中有逎勁風(fēng)骨,足以見其功力深厚了。
    顧昭的視線卻不是落在這些頗具風(fēng)骨的字形上,  她看的是情,是文章中蘊(yùn)含的七情六欲。
    都說一篇文好不好,  看其中的情感便能知道一二。
    辭藻華麗而無情謂之空洞,  無病呻吟。
    樸實的文字卻有可能因為書者的情感,  讀來質(zhì)樸感人,  娓娓動聽。
    孫志耀筆下這篇文,定然能讓人眼前一亮,  驚為天人!
    無他,只見松木桌上撂著的驚堂木漾著黑霧,黑霧不斷的朝硯臺飄去。
    墨汁因為黑霧的加入,頓時更加濃郁了。
    而蘸著這種墨水,孫志耀只覺得泉思如涌,才情敏捷,  一時間,他薰薰然似飲酒,整個人都沉醉了。
    顧昭若有所思:這些黑霧便是夢魘于夢境中吞噬的七情六欲。
    夢魘反哺孫志耀,讓他筆下的文章能瑰麗旖旎,  驚天地泣鬼神。
    那……孫志耀在聽雨樓說書,對于夢魘種夢,他真的不知情嗎?
    ……
    背后有動靜響起,周大千和周旦走了過來。
    顧昭收回心神,  她沖周大千點頭,輕聲道。
    “是,它確實在驚堂木上。”
    周大千和周旦連忙朝孫志耀看去,這么一看,周大千愣了愣。
    “志耀兄,你這是?”
    周旦知道自家掌柜為什么這般意外,孫伯在聽雨樓這么多年,向來自矜讀書人的身份,那發(fā)絲便是剛睡醒時都不曾凌亂。
    哪里有過眼前這樣的邋遢模樣。
    ……
    孫志耀手中的筆戛然停滯。
    他暗地里吸了一口氣,這才轉(zhuǎn)過身,露出一臉詫異的表情。
    “周兄?”
    “你和旦兒怎么來了?”
    周大千看著孫志耀,眼里閃過一絲茫然,他張了張嘴,卻又閉上了。
    說什么呢?!
    二十多年的好友了,兒時更是同村的情誼,他想問驚堂木,想問夢魘的事……想問這一切怪事,你孫志耀到底知不知道!
    到最后,他什么也問不出口。
    周大千在心里嘆了口氣,半晌后,開口道。
    “志耀兄,我打算將聽雨樓關(guān)了。”
    “啊!”孫志耀面露詫異。
    “怎么這么突然?是做噩夢那事嗎?周兄別急,過幾天大家伙兒就該忘記了。”
    他起身將人迎進(jìn)書房,面帶羞慚,“寒舍簡陋,讓大家伙見笑了。”
    ……
    孫志耀的視線看向顧昭,又看向周大千,問道,“周兄,這位是?”
    “這……”周大千一時還沒想清楚,他應(yīng)該怎么介紹顧昭。
    顧昭沖孫志耀笑了笑,“孫伯好,我是蛋哥的朋友,跟蛋哥過來玩的。”
    孫志耀恍然,“旦兒的朋友啊,那別拘謹(jǐn),到孫伯這里,就像到自己家里一樣,自便自便。”
    “來來,大家坐下說話。”他拎起桌上的大肚茶壺?fù)u了搖,面露尷尬。
    “我這一坐下寫點東西,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連茶水喝光了都不知道,你們等等,我去燒點熱水。”
    周大千壓下他要忙碌的動作,勸道。
    “別忙了,我們說幾句話就走了。”
    孫志耀被壓著坐了下來,面露擔(dān)憂:“周兄,你剛才說要關(guān)了聽雨樓,這事你都考慮清楚了?”
    “嗯。”周大千微微頷首,嘆了口氣,繼續(xù)道,“茶樓里出了這等事,這聽雨樓我便是想開,它也開不下去了。”
    “我想著過兩天就將聽雨樓盤了,回葫蘆村種上兩畝地,左右我也沒個兒女,地里的出息夠我和旦兒嚼用就成。”
    聽到這,孫志耀的手微微動了動,臀下挪了挪,“盤店啊,要不要我?guī)兔枂枺取!?br/>     他端起茶盞想喝,隨即想起茶盞里的清茶已經(jīng)沒有了。
    孫志耀擱下茶盞,掩飾性的說道,“太突然了,這消息太突然了,唉,真是可惜。”
    周大千沒有說話,他的視線落在孫志耀猶帶著墨汁的手指上。
    周旦有些急,他張嘴想插話,顧昭往他手上壓了壓,幾不可見的搖了搖頭。
    周旦不甘愿的坐了回去。
    顧昭朝孫志耀看去。
    他和周掌柜年紀(jì)相仿,約莫四十來歲模樣,烏發(fā)中摻雜著一些白,留著山羊胡子,瞧過去有些斯文的書生氣。
    許是這兩天疏于打理,面上顯得有些亂有些臟,雖然喊著周旦旦兒,但眼里卻有疏離,有一種兩路人的大相徑庭。
    周掌柜雖然會瞪會呵斥周旦,但他的眼里透露的情卻是真的。
    顧昭心里嘆了口氣。
    這是周掌柜的朋友,不是她,也不是周旦的朋友,是好是壞,還是得由周掌柜自己看清。
    雖說相由心生,但也有一句話叫做深藏不漏,孫志耀瞧過去是風(fēng)光霽月的讀書人,但是人總有七情六欲,藏得了一時,怎么能藏得住時時?
    周大千沉默了片刻,倏忽的開口道。
    “你很高興嗎?”
    “嗯?什么?”孫志耀手指摩挲著茶杯杯沿,聽到這話,臉上的愁苦差點都繃不住了。
    他詫異的朝周大千看去,一副震驚沒聽清模樣。
    周大千:“你沒有聽錯。”他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孫志耀,甕聲道。
    “聽到我要將聽雨樓關(guān)了,你這是在暗暗高興嗎?”
    孫志耀喊冤,“周兄,咱們二十多年的朋友了,你怎么能這么想我。”
    “是啊,二十多年的朋友了”周大千有些失神的重復(fù)了下,隨即又站直了身板,朝孫志耀怒目瞪去。
    “你也知道我們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了,怎么,我要關(guān)門你還高興?”
    周大千指著孫志耀的鼻子罵道。
    “別一副我冤枉你的委屈模樣,咱們當(dāng)朋友也有二十多年了,你撅個腚,我都知道你是要屙屎還是放屁!”
    “你敢說你沒有高興?你知不知道你自己一高興,那手就會這樣這樣的瞄著杯沿。”
    周大千一把奪過桌上的茶杯,學(xué)著方才孫志耀的模樣,細(xì)細(xì)又悠閑模樣的描著杯沿。
    他學(xué)完后,重重的將茶杯往桌上一擱,手一拍桌子,對著孫志耀大力的呸了一聲。
    “收收你這哭喪的臉吧,藏得了臉都藏不住尾巴!”
    “貓給耗子哭喪都比你慈悲!”
    周大千:“裝模作樣的狗東西。”
    顧昭目瞪口呆。
    旁邊的周旦也不遑多讓。
    他慢慢的朝顧昭挪了挪,看著手中還捏著的掃帚,小聲道,“昭弟,好像……我這大掃帚是用不上了。”
    顧昭愣愣,“是用不上了。”
    她才說完,就見周大千四處看了看,視線最后落在周旦手中的掃帚上。
    他一把奪了過去,對著孫志耀就掃去,一邊攆一邊大罵。
    “我讓你高興!”
    “我讓你開心!”
    “是不是給我的茶樓搗鬼了?瞧我這幾日茶不思飯不想,在心里偷偷高興了是不是?”
    “讓你高興!高興得臉都忘記洗了,你就繼續(xù)高興吧,老子我這輩子都不會關(guān)茶樓!呸!”
    顧昭:
    她瞧著兩人且打且罵,從黃泥屋鬧到院子里。
    雞飛狗跳。
    一地狼藉。
    顧昭朝周旦看去,“蛋哥。”
    周旦還懵著:“啊?””
    顧昭:“我剛才說錯了,不是掃帚不需要,是你不需要罷了。”
    周旦心有戚戚。
    確實!
    一個大伯的威力,已經(jīng)頂?shù)蒙鲜畟€八個他了。
    顧昭走到松木桌旁,目光盯著桌上的那方驚堂木。
    這是一方黑檀木制成的醒木,木制細(xì)膩,黑褐相間,最為特別的地方要數(shù)它側(cè)身處。
    只見上頭雕刻一尾蝴蝶,金紋黑身,兩翼似上等的薄紗,好似翩翩一振,便有迷離的旖旎鋪面而來。
    周旦也瞧著驚堂木,他多看了兩眼,指著上頭的蝶紋,驚訝道。
    “它,它就像是活著的一樣。””
    顧昭點頭:“因為它就是夢魘啊。”
    莊生夢蝶,蝶夢莊生。
    魘魔雖然是一縷魘炁,依托纏繞外物時,尤愛以蝴蝶的形象出現(xiàn)。
    周旦仔細(xì)的想了想自己做過的夢,恍然道。
    “難怪在夢里的時候,我就瞧見了許多的蝴蝶。”
    “唔,也不是蝴蝶啦,就是每一個娘子都尤為喜歡佩帶有蝴蝶的東西……像六娘的蝴蝶簪子,大娘團(tuán)扇的小貓撲蝶,就連二娘子,她腰間的香包也是蝴蝶樣式的。”
    “對了對了,還有四娘子,雖然她周身沒有佩戴什么蝴蝶飾品,但那身紫衣行進(jìn)間縹緲輕盈,現(xiàn)在想想,可不就是蝴蝶的大翅膀嘛!”
    周旦如數(shù)家珍,滔滔不絕。
    顧昭靜靜的看周旦。
    周旦結(jié)巴:“怎,怎么了?”
    顧昭忍不住了:“蛋哥,看來你是真的很喜愛那六位娘子嘛。”
    每一個都觀察得這般認(rèn)真。
    “還,還好啦。”周旦憨笑,他怕顧昭又將那幾只毛蜘蛛塞給他,連忙道,“我這是習(xí)慣成自然,你也知道,我是小二哥嘛!”
    “察言觀色是最基本的。”
    顧昭回過頭,目光又落在那方驚堂木上。
    在她眼中,這方驚堂木上,那尾蝶時不時的振翅,有迷離的黑霧被扇出。
    顧昭慶幸這夢魘確實如她想的那樣,并不強(qiáng)大,它更像是蹣跚起步的孩童。
    一旦它真的強(qiáng)大了,蝴蝶只需要輕輕振翅,這里所有的人都會被它拖到夢境里。
    “在夢里,它能窺探人心,編織著人們最想要的那一幕,讓你沉浸其中,即便知道是假的也不愿意醒來。”
    沉淪于夢,和黑夜抵死相擁纏綿。
    “最后會怎么樣?”周旦稍微往顧昭身后躲了躲。
    顧昭沉默了下。
    待七情六欲被吃光,自然只剩一具癡傻的皮囊,而編織了美夢的夢魘就像它翩然而至?xí)r一般,羽翅一振,翩躚離開。
    “死了還好,最怕就是生不如死。”
    說完這話,顧昭從懷中掏出一方帕子朝驚堂木丟去。
    周旦瞪大了眼睛。
    只見本該是輕飄飄的帕子,倏忽的朝驚堂木疾馳籠罩而去。
    黑檀木簌簌震動,和松木相觸發(fā)出急急的砰砰聲。
    那廂,被周大千追攆的孫志耀瞧見這一幕,目眥欲裂。
    “不!”
    “我的夢蝶!”
    然而已經(jīng)晚了。
    顧昭以心為令,炁為旗,炁隨心動,目光沉沉的直視黑檀木。
    她打了個手訣,那方帕子倏忽的化作一片瑩白光亮罩下,黑檀木中漾起似煙的黑霧,黑霧凝聚成一只翩躚的大蝴蝶。
    它羽翅輕輕一振,迷離的黑煙似箭矢一般朝眾人鉆去。
    “收!”顧昭低喝!
    隨著這一聲低喝,瑩光光彩大盛,那一刻,帕子蘊(yùn)含的力量,如山岳巍峨,江河奔騰。
    剛勁的風(fēng)從一白一黑相碰之處激烈的涌來,周旦忍不住拿手去擋臉。
    他從衣袖縫隙處偷看顧昭。
    只見他繃著張臉,風(fēng)將他的長發(fā)吹亂,清亮的眼眸一瞬不動的直視氣勁涌來。
    舉手投足間盡顯高人的風(fēng)范,端的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動,猛虎驅(qū)于后而不驚。
    周旦心神激蕩:乖乖額滴娘哦,他這是傍上胖腿嘍!
    須臾,眾人只覺得耳旁有一聲尖利嘯聲呼嘯而過,不甘又怨恨。
    再一看,黑霧形成的蝴蝶已經(jīng)被帕子籠罩包裹,似天羅地網(wǎng)一般。
    顧昭:“好了。”
    她的手往前一掃,帕子倏忽一下躥到手心,連同夢魘那聲不甘的嘯聲一并掐下。
    ……
    院子里。
    周大千舉著掃帚愣住了,“這就好了?”
    周旦放下衣袖,目光崇拜的看向顧昭。
    “哥,顧哥,以后我就是你的旦弟!”
    顧昭:呃,蛋弟?
    她連忙笑著推辭,“蛋哥不必如此,小弟惶恐。”
    周旦:“不不不,還是你當(dāng)哥哥,你當(dāng)哥哥比較妥帖。”
    兩人正在那兒兄友弟恭,那廂,被周大千追攆的孫志耀傻眼了,他連滾帶爬的跑進(jìn)了屋,一把抓起桌上黑檀木的驚堂木,喃喃自語。
    “沒了蝴蝶沒了。”
    他失魂落魄的從桌子旁滑了下來,跌坐在地。
    顧昭幾人看他這般神情,又有什么不知。
    對于聽雨樓的夢魘一事,孫志耀定然知情,甚至是他一手操辦的。
    周大千扔了掃帚,抬腳走了進(jìn)來。
    他將風(fēng)吹散的手稿撿了起來,細(xì)細(xì)看了看,越看越是心驚。
    孫志耀的水平他知道,這根本就不是他能寫出的好文采。
    周大千將手稿卷了卷,怒氣沖沖的朝孫志耀拍去。
    “就是為了這個吧!”
    “你給那什么夢魘提供夢境,它讓你文采斐然?你他娘的,為了這玩意兒,你這是連人都不做了!”
    “還給我!”孫志耀瞧著周大千手中的文稿,猛地?fù)溥^去奪了起來。
    周大千一個吃痛,頓時手松了,淡黃的毛邊紙洋洋灑灑飄落半空中。
    “我的,我的”孫志耀趴在地上,嘴里念叨著,抖著手將這些紙張撿起來。
    倏忽的,他朝周大千咆哮道。
    “你懂什么!你這么個粗人懂什么!這是廢紙嗎?這是錦繡文章!”
    “你連喝茶都是假模假樣喝貴的,你知道什么是品茗嗎?別以為穿了一身綾羅衣,開了一家茶樓,你就不是當(dāng)初葫蘆村宰豬的屠夫!”
    周大千也生氣,跟著嚷嚷起來。
    “是是,我是不懂,起碼我知道做個人!”
    “呸!王八羔子的老東西!”
    孫志耀還在那里哭自己的錦繡前程就這樣被毀了,突然的,他的目光落在顧昭身上,連滾帶爬的爬了過去,扒著顧昭的鞋子,哭得涕淚四流。
    “小道長,小道長,伯伯求你了,把夢蝶還給我吧,還給我吧,我不能沒有它啊。”
    沒了它,他還怎么寫錦繡文章?怎么去搏那一身官衣?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本該唾手可及的前程啊!
    ……
    顧昭看著他哭,待他聲音小一些后,這才為難的開口道。
    “沒了,你剛才也看見了。”
    孫志耀不相信,連連搖頭。
    “不會的不會的,肯定在你那帕子里。”他急急道,“就像是話本子里說的那樣,收了妖精,高人要關(guān)它一段時間,然后以道家和佛法感念它,超度它。”
    “怎能枉造殺孽?!”
    顧昭:“呃是這樣嗎?”
    她是野路子出家,她也不懂哇!
    她只知道暫草要除根啊。
    顧昭面容慚愧的將帕子掏了出來,抖了抖,攤手道。
    “真的沒了。”
    八郎和她說過,夢魘一魔善窺人心,詭計多端,她怕夜長夢多,剛才就將它團(tuán)吧團(tuán)吧化炁了。
    孫志耀不相信,眼睛瞪著顧昭的帕子。
    顧昭:“你要是想要……就給你吧。”
    她將帕子塞了過去,反正她家里還有。
    孫志耀看著自己手中的帕子,帕子是素帕子,上頭什么也沒有,別說蝴蝶了,連蝴蝶的須須也沒有。
    孫志耀死心了。
    周大千瞧他這樣,真是又可憐又可恨,半晌,他恨恨的罵上一句,“活該!”
    孫志耀抬頭,“你知道個什么!”
    “像你這樣靠娘子嫁妝發(fā)家的人,你知道個什么!”
    他轉(zhuǎn)而又轉(zhuǎn)向顧昭,指著周大千瘋笑,“道長,你別被他現(xiàn)在這般人模人樣的樣子騙了,他啊,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顧昭朝周大千看去。
    周旦氣得要死,撿了地上的掃帚就要沖過去掃他。
    周大千伸手?jǐn)r住,“說,讓他說!”
    “今兒我還真想要聽聽了,我周大千到底是哪點對不住你,你要這樣害我!”
    孫志耀:“呸!假仁假義!”
    他挪著腳站起來,拖過旁邊的板凳坐了下來。
    “我們倆同是葫蘆村的,打小雖然不在一處玩耍,但也算是熟識,你說對不對。”
    周大千點頭,“是,你是孫家地主家的小兒,打小就聰明,家里供著你讀書,穿的是書生袍子,頭戴綸巾,賞玩的是筆墨紙硯,而我是屠夫家的孩子,鎮(zhèn)日里就在田埂瞎跑,抓抓蚯蚓,玩玩泥巴,和小伙伴扮一扮富豪人家。”
    “咱們倆一個天一個地,確實只能算是熟識。”
    孫志耀苦笑了下,是啊,曾經(jīng)他也能算是天啊。
    而如今,卻是連地里的泥巴都不及。
    四十有二了,一事無成,婆娘也沒有討,在往年鄉(xiāng)親的屠夫小子手下耍耍嘴皮,說說書,混口飯吃罷了。
    志耀,志耀,志在光宗耀祖,他沒有做到,他活成了一個笑話……
    孫志耀眼里有淚花,一時間厭恨可憐自己極了。
    ……
    孫志耀咬牙:“那么,你敢在道長面前說,你我之間沒有奪妻之恨嗎?”
    這話一出,顧昭和周旦嘴巴都張大了。
    哦……奪妻之恨啊……
    人生四大恨事,亡國之奴,滅門之仇,奪妻之恨,殺父之仇,奪妻之恨硬生生的擠在第三位呢!
    兩人齊刷刷的拿眼睛瞅周大千。
    周大千氣急敗壞,“你瞎說什么!臻娘和你沒關(guān)系!”
    孫志耀不服:“怎么就沒關(guān)系了?明明當(dāng)初華家來葫蘆村說親,尋的就是我,結(jié)果硬生生被你截胡了。”
    顧昭和周旦互相看了一眼。
    就這啊,就說親啊。
    兩人一齊泄了勁兒。
    周大千滿肚子怒火,“是,我承認(rèn)華家當(dāng)初瞧上的是你孫家,但你這人雖然是讀書人,品性卻不行。”
    “那日是你瞧著臻娘體胖,上門嘲諷了一通,兩家的親事這才沒成的。”
    周大千想起臻娘那時受的委屈,心里還有些憤懣。
    孫志耀年紀(jì)輕輕時,讀書便極好,學(xué)里的先生都說他以后舉業(yè)會有出息。
    華家對女兒珍重,相看的都是富貴有出息的人家,甚至還放言了,說是到時會有一筆頗為豐厚的陪嫁。
    一個有財,一個有才,其實華孫兩家,相互間彼此都是滿意的。
    不想孫志耀瞧了華臻臻,卻死活鬧著不娶,嚷嚷著華臻臻是死肥豬。
    后來,因著孫志耀的抗拒,兩家的婚事自然是泡湯了。
    華臻臻被孫志耀這般羞辱,郁氣之下跑在河邊扔石頭,一不小心扔到了河里捉魚的周大千身上,兩人的緣分這才牽了起來。
    周大千說完前后緣由,忍著怒氣,開口道。
    “臻娘已經(jīng)過身,你對我有什么不滿,只管沖著我來,別攀扯她!”
    顧昭瞧他身側(cè)捏緊的拳頭,顯然對自己已逝的夫人情誼深重。
    孫志耀嘴硬:“要不是你插了進(jìn)來,我們還退不了親,那時我爹回來壓著我了,我們本來要去尋華家說和說和,要不是有你,我和華臻臻的前緣還能續(xù)上。”
    周大千氣得臉都紫了,“荒謬!”
    周旦嘀咕道,“孫伯,你好不要臉哦,咱們老話都說了,好馬不吃回頭草,好漢不夸舊時功,你嘞,這時候再說這事,真是死皮賴臉,難看了。”
    顧昭跟著點頭,沒錯沒錯。
    因著這事記恨二十多年,真是不要臉!
    孫志耀:“你小子懂什么!”
    “那華臻臻要是嫁了我,她指不定現(xiàn)在還活著呢,她啊,肯定是你大伯害死的。”
    周大千、周旦:“你瞎說!”
    孫志耀嗤笑,“我有沒有瞎說,你大伯心里知道,那華臻臻嫁人后,人越來越瘦,眼瞅著是一日漂亮過一日。”
    “她手中有陪嫁,日子又這般有盼頭,干嘛還要自戕?她是腦殼進(jìn)水了嗎?”
    孫志耀瞥了周大千一眼,涼涼道。
    “倒是大千,我記得你那時的運(yùn)道差得很吧,做啥啥不順,連家里的殺豬攤都干不下去了,那一日,你可是連手都剁到了。”
    他意有所指的朝周大千的左手瞧去。
    顧昭看去,果然,那兒一道積年老疤。
    周大千冷哼了一聲,“旦兒,我們走。”
    他真傻,居然還想著孫志耀也許有什么苦衷,結(jié)果居然聽了這么一堆廢話。
    顧昭跟著周大千走了出去,都走出了院門,那廂,孫志耀還聲嘶力竭的喊著。
    “道長,他也不是什么好貨!”
    “你被騙了,被騙了!”
    車馬上。
    臨行前,周大千捏著手中的鞭子,冷不丁道。
    “不管你們信不信,我對臻娘一直是信重愛重,沒有一絲半點的對不起。”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
    “說實話,臻娘的死,這么多年了,我也一直介懷于心。”
    他的目光越過葫蘆村,遙遙的朝那片青山看去,聲音有些沉重。
    “那段時日,我確實是做什么事情都不順,也許是因為這樣,我疏于關(guān)心臻娘,這才沒注意到她越來越沉默,現(xiàn)在想起來,她有時候看著我的眼神也不太對,似心疼又似虧欠。”
    “老話常說,千里之堤潰于蟻穴,此話當(dāng)真不假,也許是積攢了太多的心事,那一日,臻娘自戕了。”
    周大千垂頭喪氣,“沒有救過來。”
    “我以前也常常在想,臻娘到底是為了什么?這事我真的是一直想不通,唉。”
    顧昭和周旦對視了一眼,彼此都不知道這時候該說什么。
    顧昭:“掌柜的節(jié)哀。”
    周大千擺了擺手,“都十多年前的事了,嗐,我早就走出來了。”
    “這聽雨樓,是臻娘咽氣前和我說起過,她喜歡聽雨水落入樟鈴溪江面時候的聲音華家沒有要回嫁妝,他們也不怪我……我便用它開了茶樓。”
    周大千失落,“不想這生意卻是越做越好。”
    “唉,看來,這人生真的是不能處處如意啊。”
    顧昭想起聽雨樓里,周大千擦拭靈牌時的小心動作,遲疑了。
    真的走出來了嗎?
    ……
    周大千揚(yáng)了揚(yáng)馬鞭,馬兒吃痛,抬蹄朝前奔跑,帶動車輪子咕嚕嚕往前。
    周大千:“我說這么多,也是不想顧小友你誤會。”
    顧昭還未說話,旁邊的周旦忙不迭回道。
    “大伯,我絕對是相信你的。”
    “孫伯,哦不,那姓孫的胡說八道,我看他啊,肯定是想著大伯不開茶樓了,他盤過來接著開,到時銀兩他來賺。”
    “連說書先生都不用請了,找個小二哥就成!”
    “什么大伯你害伯娘,那都是他瞎說的!”
    “回去回去,正趕車呢。”周大千將他探出的頭塞了回去,“你個糟心玩意兒。”
    顧昭笑了笑。
    半晌后,她說道,“我聽人說過,桑阿婆問鬼一道出神入化,也許掌柜的可以請她幫忙,尋掌柜娘子上來敘一敘。”
    周大千嘆氣:“早幾年就找了,桑阿婆說了,臻娘她不愿意上來。”
    “算了算了,轉(zhuǎn)眼我也要過半百了,再過個十幾年,我自己尋臻娘問去。”
    周大千朝前看去,眼里有水光掠過。
    到時,他一定要問問。
    為什么要這樣扔下他一個人,他們不是夫妻嗎?說好的白頭攜老,怎么就不算話了呢?
    走前一句對不起,夢回午夜,卻不見一次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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