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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 56 章

    戌時的梆子敲響,  玉溪鎮陸陸續續點上了燭火。
    燭火零星點綴,從遠遠的地方看來,玉溪鎮的屋舍錯落有致,  昏黃的燭火明明滅滅,就像夏日里的流螢一般。
    夏日悶熱,雖然已經落更了,玉溪鎮的百姓還未回屋,  家里的小子手腳靈便,兩三人通力合作,抬著一張藤椅,又抬了一張躺椅。
    一家子在院子里搖著蒲扇,熱熱鬧鬧又親昵的說著話,一整日的疲憊一下便消去了。
    竹子制成的躺椅打磨得光滑,躺上去一片冰涼,  帶著竹子好聞的氣息。
    顧昭打涯石街走過,  敲了敲手中的銅鑼。
    “梆!梆!”
    “梆!梆!”
    “梆!梆!”
    “天干物燥,  小心火燭!”
    落更的梆子一快一慢,連打三次。
    顧昭瞧了一眼桑家,此時大門已經落了鎖,  白日店鋪里那些精致的紙活也收了起來,不見蹤跡。
    她惋惜的收回了目光。
    明兒,  她明兒一定早點過來再瞧一瞧,桑阿婆扎紙人的手藝實在是精湛!
    顧昭抬腳繼續往前走。
    她有些苦惱,  這紙活明顯是桑阿婆的獨門手藝,天地君親師,這師父能排在第五個,足以見其中的分量。
    更何況還有那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說法,  她在家里和阿奶姑姑說得輕巧,實際上這等絕活,說不得是非傳人不教的。
    顧昭摸了摸腰間門別的荷包,她和趙叔兩人頂了玉溪鎮其他更夫的活兒,累是累了一點,但這荷包也鼓了啊。
    顧昭思忖。
    或者,她可以買一個紙人拿回去研究研究?
    涯石街,桑家。
    桑阿婆關了前頭的店面,眼下正帶著兩個小童在院子里納涼,聽到梆子聲,她抬頭看了一眼天色。
    “不知不覺都這個點了,小盤小棋,快去洗了手,再洗個臉,一會兒該歇著了。”
    小盤小棋今年入夏一個滿八歲,一個滿七歲,大的哥哥叫桑小盤,小的弟弟叫桑小棋,兩人都是桑阿婆撿來的孩子。
    雖然差了一歲,兩人的生辰都是同一日,那便是陰歷的七月十五。
    他們在這一日出生,還是黃昏逢魔時刻。
    七月十五鬼門大開,這一日人途和鬼道交疊,生出來的孩子坊間門通常稱為鬼仔,尤其是生來手腳冰涼并且啼哭不停的孩子。
    坊間門有言,這樣的孩子六感靈敏,最容易招惹惡鬼上門。
    所以,小盤小棋的生身父母頗為忌諱,打聽著桑阿婆的名頭,偷偷的將孩子丟在她家門口。
    桑阿婆模樣看過去嚴肅了一點,性子也有些古怪陰鷙,卻什么也沒有說,將這倆孩子養了。
    從此兩人成了異父異母的兄弟。
    “哎!阿婆你也早點歇歇。”小盤小棋應了一聲。
    兩人擱下手中的蒲扇,從竹床上爬了下來,趿拉著鞋子便往灶間門跑去。
    桑阿婆頭也不抬,聲音有些沙啞。
    “不急,等我疊完這些元寶再說。”
    桑阿婆前段日子接了個大生意,通寧鎮的張員外要為自己早逝的閨女兒結陰親,斥下一筆巨資,又是尋訪相似年齡的少年郎,又讓她合了八字,這邊還不忘為閨女兒扎下熱熱鬧鬧的送親隊伍和嫁妝。
    她這幾日馬不停蹄,夜里燭火燃了一根又一根,可算是快完成了。
    只等手中這些大金大銀疊成元寶,這生意就成了。
    桑阿婆敲了敲自己的肩膀,抬頭看了眼月色,左右沒多少東西了,她今兒還是早些歇著吧。
    桑阿婆想罷,拎起旁邊的拐杖,拄著杖回了屋。
    那廂,小盤小棋兄弟兩人洗了手臉,拎了夜壺便去了西廂房。
    他們一起住這間門屋,桑阿婆住東廂房,正屋一隔為二,一半做香火店鋪,一半擱了桑阿婆扎的大件東西,零散的還擺了扎紙工具。
    像是紙張畫筆,色彩顏料,篾條刨刀剪子等物。
    兄弟兩人雖然跟在桑阿婆身邊長大,對這些東西還是怕得很,尤其是更小一些的小棋。
    桑阿婆這些日子接了大生意,家里到處都擺了精致的紙活,他已經好幾夜不敢起夜了。
    每日都是拎了個小夜壺進屋。
    人有三急,那是各個都禁不住的。
    “噗,噗噗……”
    “噗~”
    在再一次又聽到那綿長又婉轉的臭屁聲,小盤受不住了。
    他爬了起來,將窗戶打得更大一些,站在另一張小床旁邊,盯著上頭鼓囊囊的一團,擰眉道。
    “小棋,你是不是鬧肚子了?”
    “鬧肚子了就去上茅房!”
    小棋從薄被褥里鉆出了頭,月華傾瀉而下,正好將他有些泛白,又有些汗涔涔的小臉照得很清楚。
    小棋蜷縮著身子,拉長了哭音。
    “小盤哥,我的肚子好痛。”
    小盤大驚,“是不是要屙屎?那快去啊,別憋著,憋在肚子里會長蟲子的!”
    小棋搖頭,“不要不要,我害怕!”
    要是上茅房,他們就得經過正房了,正房的前頭落了鎖,后頭可沒有,他們這樣走過去,正好能瞧到桑阿婆扎的那些活靈活現的紙人轎子。
    白日里還沒什么,夜里瞧這些東西,怎么瞧怎么滲人。
    小盤無奈:“那也不能憋著啊。”
    小棋控訴:“都是你,我說拿一個恭桶在屋里,你偏不肯,只肯拿一個夜壺!”
    小盤提高了聲音,“恭桶?你還想在屋里擺恭桶?”
    “你知道天氣這么熱,你要是屙了屎在屋里,這里頭能有多臭嗎?”
    小盤瞪眼,兇巴巴模樣。
    半晌,他瞧著小棋痛得臉都皺了起來,心又軟了。
    畢竟是一道長大的兄弟,早上吵吵鬧鬧,晚上又能睡一個被窩的兄弟呢。
    “好了別怕,我和你一起去吧。”
    小盤點了燭燈,攙扶著小棋往茅房方向走,經過正屋時,兩人眼睛都不敢斜視一眼。
    夏風習習,沁涼的月華傾瀉在地上,就似一片的霜華,小棋解決完五谷輪回,整個人都輕松了不少。
    往回走時,腳步輕盈。
    “哥,小盤哥,你就是我的親哥!”
    桑小盤將桑小棋擱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放了下去,不以為意。
    “少來!你別回去又一直噗噗噗個不停就成,屋里都被你弄臭了。”
    突然,兩人都停了說笑的動作,腳步一頓,身子一僵,對視時都能瞧到彼此眼里的驚恐。
    桑小棋吞了吞口水,“哥,剛剛什么東西動了嗎?”
    “……好,好像還開門了。”
    桑小盤擰眉不說話。
    兩人打著燈籠,抖著腿將正屋里的紙人瞧了瞧,紙人轎子靜靜的擺在那兒,還不待桑小盤放心,就聽他旁邊的桑小琪掐著聲音,驚恐道。
    “少了,少了一個”
    夜色愈發的昏暗了,玉溪鎮上三三兩兩的燭火熄了,忙碌了一整日的人們進入了夜的夢鄉。
    只等著疲乏散去,太陽初生,再開始忙碌新的一日生計。
    顧昭拎著六面絹絲燈,敲響了夜里的第三更。
    “梆,梆梆!”
    “鳴鑼通知,平安無事!”
    趙刀跟著顧昭走了鬼道,上一瞬兩人還在涯石街,這一瞬便到了翠竹街。
    顧昭往前踏出一步,一腳鬼道,再出來便是人途,偶爾一兩聲犬吠雞鳴,兩人便又到了六馬街。
    趙刀沖顧昭豎了個大拇指,“昭侄兒這一手厲害!”
    顧昭嘿嘿笑了一聲,拿出水囊喝了一口,山楂茶湯涼涼的下肚,一下便緩解了口中的干渴。
    趙刀的家在六馬街,路過自家時,他抽空瞅了一眼。
    顧昭:“趙叔在瞧什么?家佑哥和嬸子應該已經睡下了。”
    趙刀:“那可不一定,你家佑哥最近勤奮得很,哈哈,我老趙這是祖墳冒青煙了,昭侄兒你瞧,你家佑哥屋里的燈還亮著,這是在用功呢!”
    顧昭瞥了一眼,對家佑哥心生同情了。
    讀書真累,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他哪里是讀書郎,他活得還不如畜牲嘞!
    這夜翹為了一首流傳千古的詩句,當真是兢兢業業的勸學啊。
    顧昭瞧了一眼旁邊笑得滿嘴牙的趙刀,搖頭嘆道。
    真是苦了家佑哥一人,幸福老趙一家人啊。
    兩人繼續往前走,再往前便是茶樓聽雨樓了,忽然,顧昭和趙刀瞧見前方朦朦朧朧的一幕,兩人擰眉了。
    趙刀一把將顧昭擋在身后,不讓繼續瞧。
    無他,前頭一男一女正在拉扯,這個時候在外頭胡混的男女,哪里能有什么正經事?
    他昭兒可還小呢,眼睛見不得這臟東西!
    趙刀:“顧昭啊,你還小,這等事叔來勸就好了。”
    趙刀擰眉,打著燈等著那一男一女過來。
    ……
    眼睛瞧不到,鼻子還聞得到,空氣里一股濃郁的酒香味,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香火的味道。
    香火的味道?
    嗯?
    顧昭陡然回過神,扒拉開趙刀,從他身后探了出來。
    手中的六面絹絲等往前探了探。
    趙刀已經不攔著顧昭了,他也瞧清楚前頭了,那男的是他的鄰居街坊李崔旻。
    只見他喝得醉醺醺模樣,不知道兩人說了什么,他將那穿著水紅里衣紅馬甲的婦人背了起來。
    婦人約莫四十年紀,她頭戴粉花紅花黃花串成的花環,臉上畫著又紅又艷的妝容,嘴邊一個媒人痣。
    此時水紅綢緞的衣袖環著李崔旻的脖頸,一只手上還握著一柄黑桿金嘴的大煙斗。
    渾脫脫一個媒人的形象。
    李崔旻醉得厲害,他托了托背后的媒人,大著舌頭問道。
    “當真?你當真能給我再找個婆娘?又賢惠又漂亮的那種?”
    大嘴媒人咯咯笑道,“真!自然是真!”
    “我啊,可是認識好多個好人家的閨女兒,就缺你這等身強力壯,孔武有力的漢子了。”
    說完,她伸手掐了掐李崔旻的胸膛,意有所指的擠了擠眉眼。
    李崔旻:“哈哈哈,甚好甚好!”
    “我家里那婆娘要不得,要不得嘍!”
    “整日里神經兮兮的說有鬼來尋她,還在房間門里偷偷供了什么,我都要煩死她了!”
    “該!你說,那樣嬌滴滴的小娘子,怎么心就那么狠,坑蒙拐騙,害了那么多的人家,我咋命這么苦,尋了個這樣的婆娘啊!”
    李崔旻說起自家婆娘胡青珊,面上已經不見往日的半分情誼了。
    他的眉眼里俱是厭棄和不耐煩,顯然是真的厭煩了她。
    大嘴媒人舉起手中的煙桿子,抽了一口煙氣,撅起圓圓的嘴兒,呼的一下呼到李崔旻的臉上。
    漫不經心道。
    “無妨無妨,我啊,保準給你尋個更好的。”
    兩人的對話顧昭和趙刀聽得清楚。
    趙刀解釋:“這是我那鄰居李崔旻,他最近和婆娘鬧不停,估計是又去喝大酒了,這媒人倒是面生。”
    顧昭點頭:“知道,他婆娘可不是好東西,她和她弟弟害了好些個姑娘家。”
    趙刀抬腳走了過去,顧昭提著燈籠跟上。
    趙刀瞧了一眼踉踉蹌蹌的李崔旻,又嗅了嗅空氣中的酒味,皺著眉頭道。
    “崔旻,夜深了,別在外頭亂晃悠,明兒自個兒到鐘鼓樓的周叔那兒交百枚銅板,知道沒!”
    顧昭知道趙叔為何這么說。
    玉溪鎮也是有宵禁的,只是玉溪鎮到底不比靖州城那等州城。
    他們這兒的宵禁不嚴格,但總有一些人在外頭喝了酒被更夫抓了個正著。
    大家伙兒也不關押他們,只讓第二日罰個百來枚銅板。
    畢竟關著人,還要管飯管睡覺的地兒,不劃算!
    第二日罰銅板,那犯宵禁的人肉痛了,記下這個教訓,下次也就掂量掂量了。
    ……
    李崔旻瞇了瞇眼睛,醉眼熏熏的看了過來,他打了個酒嗝兒,大著舌頭開口。
    “啊,是趙叔啊。”
    “是我。”
    趙刀有些嫌棄他,又瞥了一眼李崔旻身后的媒人樣的女人,側頭和顧昭小聲的嘀咕道。
    “唉,都說酒壯慫人膽,還真是這樣,你瞧他喝大酒的膽子有多大,什么人都敢往家里背。”
    顧昭附和,“是啊,膽子真大,紙扎人都敢背在背上。”
    “是吧是吧。”趙刀摸了摸下巴,念叨了兩句。
    片刻后,他突然反應過來什么,嘶了一聲,倒抽一口涼氣。
    趙刀側頭瞧顧昭,難以置信道。
    “昭侄兒,你方才說什么了?”
    顧昭貼心:“叔,你沒有聽錯,我說的就是紙扎人。”
    “你都沒有發現嗎?李大哥他喝酒喝得醉醺醺的,腳下步子乏力,他自個兒都站不穩了,哪里還有力氣,能背得動一個大活人啊!”
    趙刀順著顧昭的視線瞧去,連連點頭。
    沒錯沒錯,這位媒人打扮的大姐,瞧過去就是分量不輕的模樣!
    顧昭總結:“除非,李大哥他背的不是人。”
    顧昭說完,又仔細的瞧了一眼李崔旻背上的媒人。
    只見她白面腮紅,大眼兒大嘴,那模樣分明是她前兒在涯石街桑阿婆的香燭店里瞧過的。
    桑阿婆巧手扎的送親媒人嘛!
    趙刀舉了舉燈,兩腿有些打顫了。
    “這,這紙人怎么在這兒了,崔旻啊,放下放下,快放下!”
    李崔旻醉醺醺,踉蹌了一步,搖頭拒絕。
    “不放不放!我還指望翠喜大姐給我介紹姑娘呢。”
    趙刀拍腿,“哎喲喂!介紹啥姑娘啊,回頭你有命認識,沒命取媳婦呢!”
    顧昭舉了下銅鑼,伸手湊到李崔旻面前,用力的梆了一下。
    “嘿!醒醒!”
    李崔旻耳朵一震,腦袋懵了懵,隨即回過了一點神。
    顧昭喝道,“好好瞧瞧你背上背的到底是什么!”
    顧昭的這一聲喝,當真是振聾發聵,李崔旻的酒一下就醒了。
    他顫顫巍巍的側頭朝肩頭看去。
    那兒哪里是什么水紅色的綢緞衣袖,分明是一張水紅色的彩紙罷了,他的背上輕飄飄,顯然也不是什么活人。
    李崔旻三魂去了兩魄,哀嚎道。
    “叔,叔哎,救命,救命啊!”
    “……救命!顧小郎救命!”
    他一邊喊著救命,一邊將背上的紙人掄了下來,自個兒手舞足蹈,似有野狗追趕一般的朝自家宅子跑去。
    “嘭!”的一聲響起,那是院子屋門被重重的關上。
    李崔旻這一連竄的動作只在眨眼間門便完成了,正待上前救命的顧昭和趙刀兩人瞧著地上的紙人,面面相覷。
    恰好一陣風吹來,紙扎人被吹得簌簌發響。
    顧昭遲疑:“叔,剛剛那李大哥回去了,應該就不用咱們了吧。”
    趙刀也愣愣的,“不愧是年輕人,就算喝了大酒,那腿腳也是利索的。”
    說完,兩人看地上的紙扎人。
    這是一個媒人樣式的紙扎人,模樣精致,鮮活不死板,衣襟旁邊還貼心的別了一方喜鵲繡紋的帕子。
    “死樣,瞅著人家干嘛,還不扶人家起來?”
    地上大嘴媒人的嘴里突然說出這樣的一句話,趙刀唬了一下,連忙問顧昭。
    “昭啊,這紙人是怎么了?”
    顧昭走近瞧了瞧,視線重點落在紙人的眼睛處,仔細的觀察了片刻。
    “果然!叔你瞧這里。”
    顧昭指了紙人的眼睛讓趙刀看。
    趙刀提了提心,秉著一口氣看了過去。
    “這這誰畫的啊。”
    “沒錯。”顧昭點頭,“紙人的眼睛沾染了顏料,被鬼炁所附,就有了靈,這才哄了剛剛那李大哥背她回家。”
    雖然顧昭還不會扎紙人,但她也聽聞過這行當的一二忌諱。
    扎紙人這個行當里有一句話,叫做紙人畫眼不點睛,紙馬立足不揚鬃。
    據說紙人只要眼睛被畫了,也就被賦予了人的精氣神,這樣一來,紙人似人,就容易被邪祟陰物上身,也就通了陰。
    眼前這個紙人眼睛處多了點墨汁,墨汁有些不規則,瞧過去倒像是不經意間門沾染的一樣。
    大嘴媒人辯解:“我對方才那官人沒有惡意,是誠心為他保媒拉纖的。”
    顧昭將地上的紙人撿了起來,扶正,隨口應道。
    “做媒?你打算介紹他鬼娘子啊,要真給他介紹了,沒出幾日,他也得成鬼相公了。”
    大嘴媒人緊緊的閉上了嘴。
    “好了,瞧你身上的炁息還算干凈,人鬼殊途,趕緊回去吧。”
    顧昭化炁成掌風,正準備將那媒人鬼拍回鬼道,她忽然想起來什么,又將媒人鬼拎了出來,盯著她的眼睛,問道。
    “你會做媒?”
    “自然!”媒人鬼的胸膛挺了挺,眉飛色舞般自豪模樣,“我張翠喜可是這十里八鄉出了名兒的媒人,一口大嘴能說四方,巧著咧!”
    顧昭沉思:“唔,姑且信你一回吧。”
    頓了頓,她繼續道。
    “這人鬼之間門說親你是別想了,造孽的,這樣吧,我這兒正好有一樁親,回頭找你幫幫忙,幫襯一二。”
    大嘴媒人張翠喜歡喜:“當真?”
    顧昭點頭,“自然是真,你放心,要是親事辦得圓滿,回頭少不了你大金大銀的元寶的。”
    張翠喜:“哎!”
    顧昭問了張翠喜的名字和哪里人士,在心里記下后,就將鬼靈拍了回去。
    “成!等我準備好了,我燃香尋你!”
    送回了媒人鬼,顧昭拎起地上的紙人,仔細的翻看了一番。
    趙刀站在兩步遠的地方,燈籠往前照了照,不解道。
    “你在干嘛?”
    顧昭手中動作不停,解釋道。
    “原先我還想著要不要去桑阿婆那兒買一個紙人來瞧瞧,嘿,運道就是這么好,今兒巡夜就碰到了一個,可不得好好的瞧瞧了!”
    趙刀不解:“瞧這個干嘛!”
    顧昭:“我答應了一位漂亮的娘子,要送她風光大嫁的,她那夫婿好似頗為厲害,我得學一學桑阿婆的手藝,扎一些紙人明器下去,要是可以的話,再給她扎一棟大宅子。”
    趙刀:
    顧昭瞧了一會兒,瞧出了內里的一些門道,這才將這紙人單手夾起,抬腳朝涯石街走去。
    涯石街,桑家。
    桑阿婆拄著拐杖,另一只手提著燈籠,她身后跟著小童小盤和小棋。
    正準備踏入黑暗的時候,桑阿婆抬頭朝東面望去,沉聲道。
    “有人來了。”
    小盤小棋面上忐忑,小棋絞著手指,聲音里帶著哭音。
    “阿婆,都怪我,我想起了,我今兒在店里抖了抖筆,上頭的墨汁正好甩到紙人眼睛附近,我,我想著就那么一點,也就沒和你說了。”
    桑阿婆沉聲:“下回謹慎。”
    她摸了摸小童的腦袋,繼續道。
    “我和你們說過了,紙人畫眼不點睛,紙馬立足不揚鬃,別說是一點,就是半點,那紙人眼眶處也是沾不得的。”
    “好了,莫說了,有人過來了。”
    小棋止住了哭音,跟著桑阿婆朝東面看去,只見兩點熹微的燈光出現,后頭有兩道影子……不,是三道,小個的那個手中好似還夾著一個什么。
    多瞧了兩眼,小棋歡喜。
    “阿婆,是顧小郎,他幫我們找回紙人了。”
    桑阿婆暗暗松了口氣,輕聲應了一聲,“嗯。”
    人途鬼道交疊重重,玉溪鎮里發生了這么多次古怪的事情,最后都平平安安的過去了,桑阿婆也聽說了長寧街的顧小郎得了家里的傳承,知道這是同道修行中人。
    桑阿婆沉聲,“顧道友。”
    顧昭走了過來,將紙人往旁邊擱了擱。
    “阿婆,這紙人通了陰,上頭附了一位媒婆,眼下已經回鬼道了。”
    “多謝。”桑阿婆沖顧昭點了點頭,表示知情了。
    旁邊的小盤小棋兄弟也知事,兩人將那頂媒婆樣的紙扎人一起抬進了香火店。
    顧昭瞧著里頭的紙扎房子,轎子,童男童女,丫鬟婆子……各個精致靈巧,眼里流露出艷羨。
    還是死人好啊,缺啥讓陽間門的家里人燒一燒,一轉眼就啥都有了。
    桑阿婆跟著往里頭瞧,嘆了一聲:“明兒我便將這紙人燒了,畫了眼點了睛,紙人通陰了,到底是不吉。”
    分別的時候,顧昭猶豫片刻,將自己答應王翹娘的事情說了說,最后道。
    “阿婆,做鬼親這事我還是頭一次,她生前被人剝皮活埋,去的那般苦,我也想讓她死后風光大嫁。”
    顧昭眼睛瞅了一眼桑阿婆店里還擺著的那些紙扎,繼續道。
    “我扎紙的時候,你能指點一二嗎?”
    怕桑阿婆誤會,她連忙補充道,“粗淺的也成,其他我自己琢磨。”
    桑阿婆沉默片刻,她瞧著顧昭,眉眼舒緩,渾濁的眼好似在回憶那泛黃的記憶。
    半晌后,她的視線定了定,沖顧昭微微頷首。
    “好,顧小郎得空了便過來吧。”
    顧昭歡喜,沖桑阿婆做了個揖,“多謝阿婆了。”
    得了應允,接下來巡夜的時候,顧昭腳下的步子也輕快了,趙刀多瞧了一眼,搖頭道。
    “你啊,運道不差,那桑阿婆平日里性子古怪著,對你倒是和顏悅色。”
    顧昭反駁,“哪里古怪了?我瞧阿婆倒是人好,我聽我阿奶說過,阿婆身邊的兩個小童都是別人丟在她家門口。”
    “家里爹娘不要,桑阿婆撿了養大的。”
    能養別人家孩子的人,哪里有什么性子古怪?
    有古怪也是高人的矜持罷了!
    趙刀揶揄,“喲!這還沒有學東西,就護上了?”
    顧昭嘿嘿笑了一聲,“哪呢!肺腑之言,肺腑之言罷了。”
    兩人往前巡夜,后半夜倒是太平得很,趙刀也有了談興,就和顧昭說起了桑阿婆的事。
    “聽說年輕的時候嫁到了祁北郡城,是行商的人家,家大業大,養過一個兒子。”
    顧昭詫異,“桑阿婆有兒子?”
    “那怎么不見他啊。”
    趙刀嘆了一口氣,“后來沒了。”他瞧了瞧周圍,壓低了聲音,小聲道。
    “桑阿婆是咱們玉溪鎮的人,小戶小宅的,家里祖上便是吃陰人這碗飯的,桑阿婆早年那夫家雖然是行商,但祁北郡城有屋舍有家業,也算得上是大戶人家了。”
    “所以啊,這兩家并不相配!”
    顧昭踢了一顆石頭到草叢,驚起一陣蟲鳴,不滿道。
    “什么相配不相配的,桑阿婆是陰人,她要當真想要拿黃白之物,那不是非常容易的事嗎?”
    “只不過修行之人信奉自然,取財有道罷了。”
    趙刀:“是是。”
    他睨了一眼顧昭,還說沒有護上,這不是護上,什么是護上?
    ……
    趙刀繼續道。
    “聽說曲家是因為恩情,又貪圖桑阿婆走陰帶的偏財運,這才和桑家結了親。”
    陰陽陰陽,一曰月一曰日,兩者一黑一白,本就帶著天塹溝壑。
    曲家成了親后,對桑阿婆通陰之事又有諸多避諱,后來乃至兩人鸞鳳紛飛,鏡破釵分。
    桑阿婆也就帶著孩子回了玉溪鎮。
    趙刀回憶,“我和他差不多年紀,小時候還在一起玩過呢。”
    “他心靜,性子也靜,六感比我們靈敏多了,以前還有游方的道長想收他做小童,對了,不說差點忘了,你瞧見桑阿婆那扎的紙人沒?是不是各個都栩栩如生,他啊,手上的功夫不比桑阿婆差。”
    “畫畫的功夫尤其好,那時桑阿婆婉拒了游方道長,想著送他去學堂的可惜沒有立住,一場風寒人就沒了。”
    顧昭:“啊這真是可惜了。”
    她面露惋惜。
    趙刀瞧了一眼顧昭,心里嘆了口氣。
    那時曲亦楓沒的時候,也不過是昭侄兒這般年紀,想來桑阿婆今日是瞧著顧昭,想起了自己的兒子了。
    ……
    “梆!梆,梆,梆,梆。”
    “五更天,早睡早起,鍛煉身體。”
    顧昭瞧了瞧周圍,趁著人途鬼道岔開的空檔,連忙將這五更天的梆子打了。
    隨著梆子聲落,一道嘹亮的雞鳴聲響起,緊接著便是層起彼伏的雞鳴聲。
    都說雄雞一唱天下白,此時天邊也泛起了魚肚白。
    顧昭和趙刀揮別后,踩著清涼的晨風回了長寧街。
    翌日,一艘寶船揚了帆從靖州州城朝玉溪鎮駛來。
    通寧縣鎮,一艘氣派不凡的寶船整了整帆,也朝玉溪鎮駛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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