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唳!”
白鶴仰頭長鳴一聲。
鶴鳴聲凄厲, 震動四野,高入云霄。
顧昭伸手緊了緊白鶴蓬松的毛羽,眼里浮掠過水光, 她將臉頰貼近白鶴,哽咽了一聲。
“鶴兄, 你也記得他是不是?”
“……是風(fēng)眠大哥啊。”
顧昭想起自己曾經(jīng)胡思亂想過的駕鶴西歸,狠狠的以手背擦了擦眼睛, 又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自責(zé)不已。
定然是她想了不吉利的事, 風(fēng)眠大哥他,他這才會出了事的!
顧昭想著他剛剛露出的笑容,里頭隱隱有安撫之意, 心里悶得慌,當下就想下去看看情況如何。
白鶴知意,羽翅一振, 倏忽的從半空中飛下。
在一人高的地方, 顧昭翻身躍下。
白鶴羽翅震動, 地上飛砂走礫。
見又有人來了,王府的眾多侍衛(wèi)心中又是一緊,目光戒備的看著顧昭。
這段日子,他們本就風(fēng)聲鶴唳, 今夜王府欲壑一事,眾人的心神更是繃緊到了強弩之末。
曲煙警惕, “來者何人?”
安山道長抬起頭,他認出了顧昭, 伸手攔住了正欲上前的曲煙。
他嘆了口氣, 頗為心灰意冷的模樣。
“曲煙莫急, 這是顧小郎,風(fēng)眠的故友。”
曲煙聽到顧昭是孟風(fēng)眠的故友,又見她駕著白鶴過來,手中持著一柄燈籠,不是尋常凡人模樣,心中涌起微渺的希望。
他看了一眼白鶴,又看了一眼顧昭,希冀道。
“這位小郎,我家公子,他,他還有救嗎?”
顧昭沒有說話。
她抿了抿唇,彎身探手去看孟風(fēng)眠的情況。
入手便是一片濕濡的鮮血,觸目又驚心。
只見孟風(fēng)眠眼睛閉著,他的唇畔還勾著一道笑意,右手緊緊握著彎刀的刀柄,刀身完全沒入心口,沒有給自己留一絲余地。
顧昭埋怨自己,她要是再快一點,再快一點就好了。
不說多,只要半刻鐘,說不得就能趕上了。
雷霆之火下,邪物湮滅。
孟風(fēng)眠胸膛處的灰燼和顧昭在祈北郡城里瞧到的管絲燃燒湮滅后的飛灰是一樣的,比對后來那返流的壽數(shù),顧昭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然是那壞東西挪到了風(fēng)眠大哥的身子里了,他沒有辦法,這才同歸于盡的。
……
雨一點點大了,一粒粒豆大的雨砸在王府青石的地板上,發(fā)出嗒嗒嗒的脆響。
顧昭將孟風(fēng)眠握在刀柄上的手拿了下來,入手是泛涼的指尖。
她沉默片刻,難過道。
“對不起,風(fēng)眠大哥,是我來遲了。”
說來也怪,原先孟風(fēng)眠的手握著刀柄握得緊緊的,在顧昭碰觸的那一刻,他握刀的手松了松。
似乎在說沒關(guān)系,他沒有生氣。
顧昭瞧著孟風(fēng)眠唇畔的那抹笑,鼻子酸澀了下。
風(fēng)眠大哥,他還是那般的好脾氣。
曲煙見顧昭落淚,迷茫的喃喃。
“小郎,我家三公子真的沒救了嗎?”
安山沉重的嘆了口氣。
癡兒,彎刀都插到了心口,還被雷霆之力擊中,怎么可能還有命在。
侍衛(wèi)們低著頭,為舊主哀思。
一時間,氣氛有些沉重。
……
倏忽的,顧昭的耳朵動了動。
“誰!”她暴喝一聲,側(cè)頭朝西面看去。
只見那兒的地上一攤道袍衣物,道袍下頭是一張褶皺的老人皮,他白眉白發(fā),雙目圓睜,好似遇到了分外震驚的事。
身子里頭的碎肉碎骨早就化成了血水,瞧過去滲人得緊。
此時,動靜聲便是那皮肉中傳來的。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安山道長的臉色一變,急急道。
“……師兄?”
“不好!是命胎!”
隨著安山道長的話落,地上那可怖的皮肉中,一道綠光從命宮處倏地飛來,它直直的朝顧昭的面門處撲來。
伴隨而來的,還有一道桀桀又暢快的笑聲。
“小郎這皮囊倒是不錯,予老道仔細瞧一瞧!”
韓子清的命胎化作綠光,熟練的要去鉆顧昭的命宮,只要入了這命宮,他再驅(qū)動秘法,很快便能將這具身體的神魂纏食,到時再入主絳宮處。
方才事發(fā)突然,他大意之下被孟風(fēng)眠毀去了肉身,心生怨怒的同時,他也在積蓄力量,只等他奪得安山道長的皮囊,定要將這孟風(fēng)眠挫骨揚灰。
不想眼下又來了一個人。
瞧著顧昭,韓子清心下大喜。
當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果然,老天還是憐憫他的。
失了玉溪真人的道心,馬不停蹄的又給他送來了個好苗子。
他有多久沒見到這般有天資的苗子了?這一身炁息,干凈得讓人幾乎想要落淚。
赤子心性,太難得了!
……
韓子清的心神才這般一動,不想顧昭便察覺了。
韓子清喟嘆: 果然,得天地厚愛的,六感就是這般的靈敏。
安山道長:“不好!”
他面色一變,想要朝綠光撲去。
那廂,顧昭雖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不過,這滲人詭譎的皮囊下的東西,那能是什么好東西?
她沉下了臉,手中的動作卻不慢,只見她手訣一翻,面前陡然出現(xiàn)一條火龍。
火龍化盾,將那綠光擋了擋。
“啊!”綠光里一聲凄厲的叫聲。
顧昭瞥了一眼干癟的人皮,不敢大意。
這種人老成精的道人,心眼向來蔫壞,說不得是故作苦肉計,引她上當呢。
隨著心神一動,顧昭面前的火光重新化作火龍,火龍靈活的游弋,以昂然的姿態(tài)將那綠光盤了起來。
火光赤目,帶著焚燒萬物的氣勢,就這樣裹挾著綠光一路蜿蜒的朝半空中卷去。
半空中,老者凄厲的哀嚎,伴隨而下的是那燃著火光的綠光碎點。
顧昭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安山道長抬頭看到這一幕,喃喃不已,“神魂烈火,師兄方才風(fēng)眠小友也是燃了神魂,這才爭得了一線生機。”
眼下,師兄的命胎也在受著烈火的焚燒。
這便是報應(yīng)吧。
……
片刻后。
顧昭詢問:“道長,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來得太遲,只看到風(fēng)眠大哥以自絕的姿態(tài),引來雷霆之火,湮滅了體內(nèi)的觸須怪物。
安山道長嘆了口氣,“顧道友不是瞧到了么?機關(guān)算盡,害人害己罷了。”
說罷,安山道長將事情簡單的說了說,最后道。
“都怪我,要不是我太過信任師兄,也不會讓風(fēng)眠小友如此輕易就被人害了。”
顧昭咬牙,“是要怪你!”
她眼里掠過水光,“你好端端的和風(fēng)眠大哥說什么慎行?”
“你瞧見他做壞事了?”
“你瞧見他要做壞事了?”
“你一點都不信任他!”
顧昭拔高了聲音,聲音有些尖利,咄咄逼問。
安山道長怔楞了下,“顧道友。”
他看著顧昭
握緊的拳頭,一時有些沉默。
是啊,因為那批命。
他其實一直都防著風(fēng)眠小友。
然而,由始至終,孟風(fēng)眠都做到了仁義一詞。
安山道長目光里有著悵然,是他迷障了。
枉費他向來自詡自己瀟灑,不拘泥于外物,嬉鬧紅塵,居然連這都沒有看透。
安山道長微微閉眼,體內(nèi)凝滯的靈炁又開始流暢了起來,甚至比以往更為強盛。
顧昭恨恨的瞪了一眼。
氣人!
她可不是為了指點這半瘋半癲的道長!
……
火龍一點點的小了下來,顧昭伸出手,五指微斂,火龍盤旋著小了好幾圈的綠光,緩緩的落在顧昭掌心。
安山道長睜開眼,視線落在顧昭的掌心處。
只見那綠光在最里面,外頭一團烈焰環(huán)繞,綠光徒勞的逃竄,又被火焰逼退,狼狽又蔫耷。
顧昭以炁托舉火團,另一只手手訣翻動,一道冰凌凌的寒氣化作流柱,直愣愣的到了火團中。
瞬間,里頭又是一聲凄厲的哀嚎。
安山道長:“顧小郎,這是”
顧昭:“你說你師兄叫韓子清?”
安山道長點頭,“是。”
顧昭若有所思,是大張姑娘等的那位韓子清嗎?
還是被這老道奪了身子?
“喂,你認識張?zhí)m馨嗎?”
顧昭晃了晃又是火又是冰,堪稱冰火兩重天的綠光。
里頭,韓道人的神魂怨念滿滿的咒罵,并不理睬顧昭的問話。
顧昭哼了一聲。
居然這般不知趣。
果然還是她太仁慈,盤得太少了!
顧昭往老道的命胎中又拍了一道雷霆符,再次聽到一聲哀嚎聲后,這才心生滿意,隨手將他丟到了六面絹絲燈中關(guān)好。
安山道長正待說話。
顧昭眼睛一瞪,“別想我把他給你,我算是發(fā)現(xiàn)了,你這家伙一點也不靠譜,回頭要是讓他跑了怎么辦!”
嘶!誅心了!
本來想要清理門戶的安山道長:
他頗為悻悻模樣。
“顧道友此言有理,那師兄便勞煩道友了。”
……
顧昭視線落在孟風(fēng)眠身上,眼里又是一陣酸澀。
他閉著眼睛,劍眉入鬢,發(fā)絲有些凌亂,面上沾了水珠,臉色已然蒼白,修長的手指也已經(jīng)一片冰涼。
聽安山道長的意思,風(fēng)眠大哥是玉溪真人的殘魂轉(zhuǎn)世。
顧昭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燈籠,想著自己入道的那一日,她在燈籠里一直走一直走,好似走不到盡頭,是一道梆聲和一聲喟嘆響過,那《太初七籖化炁訣》才躍入到她的神魂之中。
玉溪真人,不單單是她,她們玉溪鎮(zhèn)的人對這個名字都有特殊的情結(jié)。
是依戀,是羈絆,是感激。
樟鈴溪的江水遼闊,傳說,那江水是玉溪真人兵解之時,卸了全身的炁勁,引來天外流水形成的大江。
從此山川易改,流水纏綿,凡人靠著一艘竹排,一根竹篙,也能行萬里路。
顧昭看著孟風(fēng)眠閉目的臉,微微有些出神。
那時,他和欲壑一體,逼著欲壑返還命數(shù),他又怎么沒有受到影響?
原先烏黑發(fā)亮的發(fā)絲里頭已經(jīng)摻雜了斑駁的灰。
不論是玉溪真人,還是孟風(fēng)眠。
他都是一個心腸柔軟,脾性溫和的人。
這樣的人,難道真的就這般短命嗎?
“把這孽子給我挫骨揚灰了,我要讓他死都
死得不安寧!”
一道老邁又陰沉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打斷了顧昭的出神。
顧昭側(cè)頭看了過去。
說話的是一襲湘妃色敞口紗衣的王妃柳菲卿,她在腰間環(huán)了一根淺紫的腰帶,上頭綴著金子和白玉做成的鈴鐺。
這腰帶本該勒出盈盈不堪一握的柳腰。
然而,此時她烏發(fā)褪成白絲,面容蒼老遍布褶皺,就連身上的皮肉也搭在略顯佝僂的骨頭架上,皮上有著褐色的老人斑點。
如此一來,那身湘妃色的紗衣就顯得有幾分可笑了。
柳菲卿不用看銅鏡,她也知道自己此時是丑態(tài)畢露。
她攙扶住孟堂春,兩人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眼睛掃過在場的侍衛(wèi),陰毒道。
“怎么?連王妃和王爺?shù)脑捯膊宦犃耍俊?br/>
“只要我們一日不死,這祈北郡城就是我們的天下。”
她的目光挪向地上的孟風(fēng)眠,里頭有著深惡的痛絕。
是他!
就是他!
是他害她失去了長生大道!
死了又怎么樣,她要將他挫骨揚灰!
“孽障!孽障啊!”
“王爺,我早早就說了,咱們生的不是神仙種,是孽障啊!”
柳菲卿干枯的手拽著孟堂春,干癟的嘴里發(fā)出嗚嗚的哭聲。
孟堂春的面皮抽了抽,看著孟風(fēng)眠的目光也格外的不善。
不單單是這神仙種,就連給他神仙種的老道,就算只剩一張人皮了,他也要將這人皮吊在城門,剝了里頭的血肉,做成那風(fēng)燈!
以泄他心頭之恨!
孟堂春聲音沉沉:“怎么?看我們老了?你們就連話也不聽了?”
他沙啞的咳咳了兩聲,繼續(xù)道。
“挫骨揚灰者,賞銀萬兩!”
侍衛(wèi)互相看了看,誰也沒有動。
世人愛銀兩,取之有道。
他們是人不是畜生!
小郡王以自己的性命救下了整座城,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孟堂春嘶啞:“反了反了!”
他的手抖了抖,驟然老邁的腳也跟著顫了顫。
顧昭多瞧了兩眼,這兩人的命星黯淡,已經(jīng)是風(fēng)中的殘燭,儼然就這兩日的時光了。
她惋惜的又看了一眼。
祈北郡城的郡王和王妃,榮華富貴幾輩子都享受不盡,已經(jīng)這般豪富,居然還如此貪心,果然是欲壑難填。
突然,顧昭手中的六面絹絲燈動了動,里頭躍出一只威風(fēng)凜凜的大黑狗。
大黑狗毛羽蓬松,倏忽的一下四肢跑動,似一陣閃電一樣的朝湖心處的密室奔去。
顧昭:“大黑!”
“汪汪汪!”大黑對著床榻上一物咆哮不停,它壓低了身子,前肢伏地,咧著尖利的犬牙。
顧昭順著大黑的視線看了過去,這一看,她的面色一怔。
這是一具白骨,骨頭上的肉被剔得很干凈,白骨森森的躺在做工精致的千工床上,下頭是高枕軟臥。
青色綢緞的鋪面襯得白骨愈發(fā)的森然,它的四肢處還束縛著鐵鏈。
安山道長跟著抬腳走了過來,嘆息道。
“最早便是這人帶了欲壑,在祈北郡城的楚閣,唉,不知怎么已經(jīng)是枯骨了,王爺也沒說,不過,聽說他叫做林中吉。”
大黑也在咆哮:“汪汪!汪汪!”
是他,就是他!
是主人的相公!
就是他吃了我的肉。
顧昭重復(fù),“楚閣林中吉。”
她看了一眼白骨,目光又看向王爺和王妃,視線落在他們的腹肚處。
為什么成了枯骨?
因為他和大黑一樣被吃了。
如此一來,這名為欲壑的東西,這才從林中吉身上轉(zhuǎn)移到了王爺和王妃身上。
顧昭喃喃:“真是,瘋了。”
大黑咆哮了幾聲,除了白骨,此處已經(jīng)尋不到那林中吉亡魂的氣息了。
它哼哼了幾句,這才罷休的跟上了顧昭,重新躍回六面絹絲燈中。
那廂,孟棠春和柳菲卿像老頭老嫗一樣,兩人老眼昏花,嘴里也碎碎念念的念叨著要將孟風(fēng)眠挫骨揚灰。
顧昭想了想,有些不放心,決定自己葬了孟風(fēng)眠。
她以炁化風(fēng),掌風(fēng)拂過,地上的孟風(fēng)眠站了起來。
人群中有片刻的嘩然。
曲煙結(jié)巴,“動了,三公子動了。”
安山道長嘆了一口氣。
元炁包裹著那把黑背的彎刀,一點點將它從孟風(fēng)眠的胸腔處退了出來。
“錚!”利刃飲血,錚然入鞘。
隨即,元炁化成絲線,沾染著孟風(fēng)眠傷處的鮮血和雷霆之力,一點點的將那外翻的皮□□合。
傷口一點點的愈合,直至化作一根線。
做完這,顧昭的臉色白了白。
活白骨,生人肉,又豈非易事,她體內(nèi)的元炁一下便去了大半。
安山道長嘆息。
便是外表愈合,內(nèi)里道心已經(jīng)在雷霆之力下湮滅,生機已滅,不過是無用之功罷了。
顧昭瞥了他一眼,沒有解釋。
既然有人途鬼道,死亡在顧昭眼里,它便不再是終點。
孟風(fēng)眠這一世心口受刀,倘若放任不管,來生,這刀口會凝成一道兇線。
兇線,于壽數(shù)終究是有妨礙的。
顧昭低聲:“風(fēng)眠大哥,愿你下一世萬事順遂,平平安安。”
……
天空還下著雨,顧昭解下披風(fēng)的系帶,將它披在孟風(fēng)眠的身上。
孟風(fēng)眠閉著眼睛,瞧過去像是閉目休憩一般。
顧昭替他將帽子帶上,她抬頭看了一眼。
黑袍籠罩,孟風(fēng)眠臉頰兩畔散落幾縷灰白的發(fā),神情安然,雖然身子已經(jīng)泛涼,形容卻并不可怖。
做完這一切,顧昭燃了三根香,煙氣凝聚,一只白鶴憑空出現(xiàn),它仰長了脖頸,長鳴一聲,馱著孟風(fēng)眠,羽翅一振。
地上頓時飛砂走礫。
眾人忍不住抬手拿袖子遮了遮眼,再放下時,此處已經(jīng)不見孟風(fēng)眠的尸骨。
天畔一個白鶴的白點,眨眼便不見了蹤跡。
……
安山道長拿出酒葫蘆喝了一口悶酒。
曲煙著急:“那顧小郎把公子帶去哪里了?”
安山道長:“安葬吧。”
他瞧了一眼王爺和王妃。
畢竟,這可是萬兩白銀的懸賞,別說萬兩了,便是百兩千兩,缺錢的人連命都能不要,還會怕缺德嗎?
安山道長嘆息:“這樣也好,誰也不知道風(fēng)眠小友葬在何處,也不會被擾了死后的清靜。”
他除了是郡王府的小郡王,還是玉溪真人的轉(zhuǎn)世,說不得便又有人心生貪戀,再起貪婪。
曲煙著急,“可,可是唉!”
他泄氣的跳了跳腳,踮腳看天邊,那兒已經(jīng)不再有其他的動靜了。
柳菲卿和孟堂春憤怒,卻也無可奈何,多生氣了一會兒,兩人便脆弱的病倒了。
夜黑風(fēng)高,顧昭帶著孟風(fēng)眠到寶船的時候,顧秋花還沒有睡下。
聽到動靜,顧秋華一下便爬了起來。
“昭兒啊,沒
事吧。”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看著顧昭身后一身黑衣的孟風(fēng)眠,瞳孔緊了緊。
這冷不丁的,顧秋花被嚇了一跳。
“哎喲喂!嚇了我一跳。”
“昭兒,這位是?”
顧昭心情有些低落,“我之前和你們說過的熟人,祈北郡城的小郡王,風(fēng)眠大哥。”
借著寶船甲板處燃著的燈籠,顧秋花將孟風(fēng)眠的面容瞧了個清楚。
她愣了愣,脫口道。
“哎,這位小哥我也認識。”
顧昭側(cè)頭,“恩?”
顧秋花拉了拉顧昭的手,一副巧了不是的模樣。
“喏,那披風(fēng)就是他給你表哥的,我不是給你講過了嗎,那時你表哥遇到雨水,身上開始化貓,他慌得不行,我們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公子,那披風(fēng)就是他給的。”
“就是這位公子!”
顧昭回頭又看了一眼孟風(fēng)眠,心里更難受了。
風(fēng)眠大哥這般好的人。
顧秋花沒有察覺,熱情道。
“你們餓了吧,我去煮點吃的,夜里不好克化,吃點魚片粥怎么樣?”
顧昭失落,“不要了,風(fēng)眠大哥已經(jīng)死了。”
顧秋花臉上還掛著笑意,“什么不要,來者是客。”
她都已經(jīng)要往船后頭走了,突然,腳下的步子一停,有些僵硬的回頭,遲疑不已。
“昭啊,姑媽剛才好像聽錯了什么話了。”
是已經(jīng)要睡了,不是已經(jīng)死了吧。
奈何她的顧昭侄兒不給面子。
顧昭垂頭喪氣,“姑媽,你沒聽錯,風(fēng)眠大哥已經(jīng)死了。”
顧秋花心下一跳,差點沒有繃住面皮了。
顧昭安頓好孟風(fēng)眠,又被顧秋花拉到一旁。
顧秋花壓低了聲音,“昭啊,你打算怎么做?”
顧昭:“明兒買個棺木,去給姑爹和曲叔挖墳的時候,尋個好地方,葬了風(fēng)眠大哥。”
顧秋花:
她多看了兩眼顧昭,心道。
這修行一路也不好走,除了要和鬼物妖精打交道,又得挖墳又得埋尸的,得虧是個膽子大的小郎。
顧秋花嘆了一聲:“那就這么做吧。”
……
第二日一早,天光熹微,顧昭就先進了祈北郡城,一路直奔那棺材鋪。
棺材鋪子還沒有開門。
顧昭在門口來回踱步走了幾步,有經(jīng)過的老漢瞧到了,好心和顧昭道。
“沒這么早開門的,這段時間,棺材鋪子的生意好著嘞,老趙估計手中的存貨都沒了,上木匠那兒催木匠做棺材了。”
顧昭:“多謝老漢。”
老漢走后,顧昭踟躕了下,還是先去了香火行買了蠟燭冥紙等物,她哪里想到孟風(fēng)眠會出事,這供奉的香火等物就只備了兩份,不夠用呢!
顧昭買了些壽金,準備回去便抽空疊那蓮花壽金,一定讓風(fēng)眠大哥在下頭豐衣足食,衣食無憂,繼續(xù)過富貴日子!
……
棺材鋪子的大門還是沒有開。
顧昭有些垂頭喪氣,真是諸事不順當。
“小郎,小郎!”一道婦人的呼喚聲在顧昭身后響起。
顧昭回頭,遲疑了下。
“喚我嗎?”
“不是喚你又是喚誰?這兒可沒有旁的這般俊俏小郎!”
說話的是一個穿著青布半袖的婦人,約莫四十來歲,大嘴塌鼻梁,眉毛有些粗,生得不是太好,卻剩在眉眼生動,有一股鮮活的市井之氣。
有些小算計,卻并不惹人生厭。
顧小昭摸了摸臉,又有人夸她俊俏哩!
……
顧昭輕咳了一下,“大嫂子,叫我什么事啊。”
“哎喲喲!還大嫂子嘞!”
毛山珍拿著帕子捂著大嘴笑了笑,隨即又肅了容,換上悲痛的神情,開口道。
“小郎,可是家里人出了什么事兒?”
顧昭點頭。
毛山珍:“唉,這段日子,祈北郡城出了大事,那棺木緊俏著呢,可不好買。”
顧昭沉默,“死了這么多人嗎?”
毛山珍爽快又利落:“那倒沒有。”
“我們有小郡王,除了一開始亂了兩天,后來都是太平的,就是啊,大家伙兒心里都怕,這不,就緊著給自己買了棺木。”
“買東西向來是這樣,有一個人買,就有十個人跟著買,十個人買,就又有百個人跟著買!”
毛山珍苦惱,“唉,真是的,瞎湊啥熱鬧啊!”
顧昭默了默:
毛山珍擺手,“嗐,跑題了,我喚小哥啊,是想問問小哥要不要買棺木,我家里擺了三口,我那娃娃夜夜嚇得哇哇叫,眼瞅著城里一日日太平了,我們這一時半會兒的啊,還死不了。”
她面容上帶出了點愁緒。
“唉,這東西,丟了燒了又可惜,我,我就想把它們再賣出去,都是銀子嘞!”
她急急補充道。
“放心,保準各個都是新的,沒有死人躺過嘞!足足三個,可著小郎挑,總能挑到一個可心的!”
顧昭看了一眼緊閉門鎖的棺材鋪,遲疑了一下。
“成,那大嫂子帶我瞧瞧去吧。”
毛山珍也爽快,“好嘞!小郎爽快,那大嫂子就先不買東西了,咱們先上我家瞧棺槨去。”
顧昭跟著毛山珍一路往北邊走,繞了兩條街,又走過一座小橋。
毛山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轉(zhuǎn)頭對顧昭笑了笑。
“小郎,我家到了。”
這一片已經(jīng)接近城北了,都說祈北郡城東貴西賤,南富北貧,這毛大嫂子的宅子和許多宅子連綿在一起,瞧那瓦礫上的青苔都有些年頭了。
不過,院子卻打理得很干凈,氣息也干凈。
顧昭跟著毛山珍進了院子。
毛山珍打開西廂房的門,“平時也沒住人,我們擱了這三口棺,平白的顯得屋子陰森了許多,別說家里娃娃了,就是我也滲得慌啊。”
顧昭沒有說話。
她上前打量了三口棺,這毛山珍倒是不說虛話,三口都是好棺,兩口比較新,有一口瞧過去倒是有些年歲了。
顧昭站在那口有些年歲的棺木面前。
“大嫂子,這口成嗎?”
毛山珍本想開口,倏忽的,她心道,自己人睡哪口棺不是睡,都一樣!
“成成!”
顧昭再次確認,“當真成?”
這口棺上的清漆不止上了一道,那核桃有人盤,說不得也有人盤棺木,雖然急著風(fēng)眠大哥的后事,不過,她也不能奪旁人的心頭之愛。
毛山珍拍腿,“我說成自然成。”
見顧昭還是不放心的模樣,她轉(zhuǎn)身去了正房,將自己的婆婆拖了過來。
“娘,顧小郎要買棺槨,你瞧咱們家擺了三口棺,娃娃都嚇得大哭了,這一日日的擺家里也不是事兒,咱們就賣掉一口吧。”
“小郎瞧中了這口棺,你賣不賣?”
老大娘耷拉著眉眼,“賣。”
毛山珍放松:“瞧,我就說賣的。”
老大娘又瞧了一眼顧昭,小聲嘮叨道,“小郎好眼力,一瞧就瞧到了我們石家最好的棺
,這一口可得加錢。”
顧昭一口應(yīng)下:“沒問題。”
顧昭交了銀子,又尋了人來運棺。
毛山珍數(shù)了數(shù)銀子,見沒錯了,眉開眼笑模樣。
“小郎真有眼力,一挑就挑了個最好的,這口棺的木頭可不簡單,聽說被雷劈過,雷霆炁正,用了這口棺,保準子孫后代順順遂遂的。”
顧昭不置可否,“承大嫂子吉言了。”
她瞧著人將棺槨抬上馬車,付了銀子。
這毛山珍倒是沒有夸張,這口棺的棺木確實被雷霆擊過,應(yīng)該是百年的老樹了,木頭隱隱有香,是養(yǎng)魂的氣息。
顧昭想著孟風(fēng)眠心口處的彎刀,眸色黯淡了片刻。
只盼有了這口棺,風(fēng)眠大哥的魂能夠安息。
顧昭走后。
毛山珍家的漢子回來了,他得知婆娘和老娘將他爹那口棺賣了,當下一拍大腿,叫喚道。
“壞了壞了!”
“咱爹那犟脾氣,回頭知道了,非得鬧你一場不可!”
毛山珍心虛了一下,隨即又挺起胸膛。
“娘同意了的。”
“再說了,后來這棺也不差啊,都差不多銀子買來的。”
她從身上翻出一荷包的銀子,獻寶道。
“瞧,和當初打棺的時候比,我還多賣了三成銀子呢,咱們家這是賺到了。”
石大山愁眉,“希望是這樣,唉,就是爹的性子死犟死犟,那比倔驢都犟……成吧,賣都賣了,唉。”
顧昭自然不知道這大嫂子和大哥拌嘴了,她將馬車趕到長南山腳下。
那兒,顧秋花和衛(wèi)平彥早就等在那兒了,樹陰下,孟風(fēng)眠裹著披風(fēng),閉著眼,直直的站著。
在他旁邊,兩個紙扎人撐著傘,為他擋下當空的烈日。
顧昭從馬車跳了下來,“姑媽,我來了。”
顧秋花趕緊迎了過去,衛(wèi)平彥緊緊的貼在她的身后。
“昭啊,怎地去了這般久?”
衛(wèi)平彥直點頭,“就是就是。”
說實話,顧秋花感激是很感激這小郡王,也為他的死難過,但是,如此這般情況,她心里照樣發(fā)毛啊。
顧秋花不著痕跡瞥了一眼大樹下頭,趕緊又收回了目光。
顧昭:“哦,祈北郡城的棺木緊俏,我尋了好久,這才買到可心的,姑媽,咱們走吧。”
顧秋花有些遲疑,她看了一眼棺木,又看了一眼孟風(fēng)眠,頗為為難模樣。
如此這般,怎么走啊。
旁人家葬禮,那都得是擺靈,再八人抬棺,取八大金剛八大仙之意,中間棺木還得是不落地的。
她們這般,怎么抬棺?
顧昭半點沒有這種顧慮。
她在棺木上貼了個變形符,原先數(shù)百斤的棺木,一下就變成了小巧模樣,顧昭將它往懷中一揣,掌風(fēng)化炁,推著孟風(fēng)眠往山上去了。
兩紙人盡心盡責(zé)的遮住了日頭,孟風(fēng)眠在中間,還若生前小廝侍衛(wèi)擁躉模樣。
顧昭走在前頭。
顧秋花和衛(wèi)平彥在后頭。
突然的,衛(wèi)平彥停住了腳步。
顧秋花詫異:“平彥,怎么了?”
衛(wèi)平彥目露同情,“沒什么,就是突然覺得,小郡王有些可憐……”
旁人死了,還有人抬著上山。
到了他這里,還得自己爬山。
爬山,真的好累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