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添衣, 不知不覺中,涼爽的秋日已過。
透過窗欞,鵝毛般的雪在半空中飄飄落下, 屋頂, 樹梢, 小路放眼過去一片白雪,冰凌凌又干凈。
顧昭推開窗欞,木頭的窗子好似也被凍住了一般,發(fā)出“吱呀吱呀”的沉悶聲。
她多搖動了兩下,可算是靈活了一些。
深吸一口氣,沁涼的冷意從鼻尖一路到肺里, 最后再呼出帶著煙霧的熱氣。
顧昭伸出手,一朵兩朵的雪花落下, 不一會兒, 指尖就泛起了紅。
下雪了,是冬日了。
……
“好了, 別玩雪了, 今兒有去值夜么?”老杜氏抱著個(gè)小甕壇, 從東廂房的窗前經(jīng)過。
顧昭回神:“自然是有的。”
老杜氏欣慰,“是該這樣,大人和氣,可咱們也不能占太多便宜。”
前幾天, 她家昭兒帶了薪俸回來,那白胖胖的銀錠子拿在手心上沉甸甸的,擱得她的心里也沉甸甸的。
要是昭兒不好好做活, 她都覺得對不住潘大人嘞!
顧昭推了屋門, 一陣寒風(fēng)驟入, 瞬間,屋子又涼了兩分,她闔上門,跟著老杜氏往灶間方向走。
路上,顧昭接過她手中的甕罐,甕罐上頭封著,但隱隱有酸鮮的滋味漾出,刺激得口中一下子便生了津。
她拿在手上掂了掂。
嘿,還怪沉手的。
“阿奶,這是什么啊?”
老杜氏隨口應(yīng)道:“哦,巷子口錢家媳婦送咱們的,說是她自己做的糟粕醋,酸甜酸甜的,讓我回頭擱點(diǎn)辣子,不拘是做面還是煮肉燉菜都是很不錯(cuò)的。”
顧昭恍然,炎柱哥的媳婦啊。
……
到了灶間,顧昭將甕壇擱桌上,打開來一嗅,霸道的酸鮮味一下便充盈了整個(gè)灶間。
“什么味道。”顧秋花湊過來瞧了瞧,“好霸道的酸味兒。”
她拿了干凈的湯匙嘗了嘗,對上顧昭晶亮的眼睛,有些惋惜道。
“今兒遲了,不然這酸湯做一碗面,擱一些魚蝦肉,又鮮又酸,這樣冷冷的天氣里吃上一碗,那才叫做舒坦呢。”
“我明兒帶回來!”
“咱們明兒早上吃也是一樣。”
老杜氏和顧秋花對視一眼,哈哈笑了一聲。
顧秋花應(yīng)允:“成,我回頭將面團(tuán)醒上。”
……
用過飯,顧昭拎過六面絹絲燈和銅鑼,準(zhǔn)備出門,身后,顧春來喚住了顧昭。
“昭兒,等等。”
顧昭回頭,“阿爺,怎么了?”
顧春來手中拿著個(gè)水囊,遞了過來。
“拿著。”
顧昭詫異,“阿爺,我?guī)Я怂恕!?br/>
說完,她從絹絲燈中將水囊掏了出來,示意自己所言不假。
顧春來擺手,“嗐,這個(gè)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他沒有說。
旁邊的老杜氏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倏忽的臉一變,伸手就朝顧春來拍去,嘴里罵道。
“你個(gè)老貨,你給昭兒什么東西了,里頭是不是裝了酒?你個(gè)狠心的,昭兒還小,喝什么不好,你讓她喝酒?”
顧春來眉眼耷拉了一下,同時(shí)不忘將手中的酒囊舉高,不讓老杜氏搶走。
見老杜氏這般生氣,他也跟著嘟囔道。
“我瞧你這個(gè)做阿奶的才心狠,外頭這般冷,孩子都快凍壞了,喝兩口酒暖暖身子怎地了。”
他將老杜氏扒拉到一邊,擺手道。
“你別管,這事兒我有經(jīng)驗(yàn)。”
……
顧春來將酒囊塞
到顧昭手中,神情認(rèn)真。
“好了,實(shí)在冷了就喝一口,暖和著呢,阿爺知道你是好孩子,咱們不貪多就成。”
顧昭哭笑不得,見顧春來的目光殷殷看來,她將酒囊往絹絲燈中一塞。
“我知道了,阿爺放心吧,不冷的。”
說罷,顧昭和爺奶姑媽喊了一聲,踩著白雪就出去了。
身后,老杜氏恨恨的捶了顧春來一拳頭。
“你,你就會瞎胡來!”
顧秋花勸道,“好了好了,娘莫要生氣了,爹這也是擔(dān)心昭兒。”
她看了一眼外頭屋檐上的白雪,跟著道。
“今年冷得早,外頭天寒地凍的,喝兩口酒暖暖身子也不是什么問題,再過個(gè)把月時(shí)間,他就又長了一歲,小郎喝兩口酒有什么妨礙?沒事的。”
顧春來點(diǎn)頭附和,“是極是極。”
老杜氏瞪得更用力了。
顧春來一窒。
糟糕,他又忘了昭兒不是小郎這事了。
“莫憂莫憂,那酒香著嘞!再說了,咱們昭兒你還不放心嗎?那向來是行事有分寸的。”
顧春來訕笑了一聲,隨即往灶房外頭走去,一邊走,一邊聲音洪亮道。
“好了,我不和你們說了,街坊鄰居們還等著我嘮嗑呢,今兒啊,我給他們講一講《野豬林》。”
正房窗欞下,落雪時(shí)節(jié),這一處卻還青綠著,喇叭藤順著青竹蜿蜒而上,巴掌大的葉子點(diǎn)綴,朝天的喇叭花朵朵嬌艷。
很快,那一處便有熱鬧的聲音響起。
大冷的天,家家戶戶窩在家里烤火取暖,輕易不出門。
白景山裹著厚襖,頭上戴一頂羊皮氈帽,寒風(fēng)來,他將手藏在寬寬的袖筒里,微微躬著身,腳步有些踟躕的在甜水巷的巷子里來回的走,眼睛時(shí)不時(shí)的朝以前的宅子看去。
唉,不是他的宅子了,以前寫著白宅的匾額早已經(jīng)被拆了下來。
白景山一看三嘆,目光凄凄,要是扮上了,瞧那神態(tài),就是去戲臺上都成!
“今年這冬日可真冷啊,嘶。”
又是一陣寒風(fēng)來,吹起地上以及屋檐邊的積雪,雪花撲面,凍得白景山臉上一僵,脖子往厚襖子里縮了縮,喟嘆了一句。
……
“哎,這不是白老哥嗎?今兒怎么回來了?”
旁邊有經(jīng)過的街坊,一個(gè)長手長腳的漢子手中拎著個(gè)燈籠,顯然正要出去,他多瞧了兩眼白景山,熱情的招呼道。
白景山瞇眼看了看,“是錢老弟啊,最近在哪里發(fā)財(cái)了?”
“發(fā)財(cái)談不上,嘿嘿,就是勝在安穩(wěn)。”錢炎柱嘴上說著謙虛的話,身子板卻不自覺的板正了下。
他清了清嗓子,大嗓門的繼續(xù)道。
“最近在府衙給大人當(dāng)差嘞!”
白景山這下睜眼瞧人了,他雙手插著袖筒,因?yàn)樘炖滹@得微微有些躬身,不過,那腳步卻是后腳跟先著地的。
他抬腳繞著錢炎柱走了兩圈,嘴里跟著嘆道。
“嘖嘖,錢老弟這是走運(yùn)道了,吃上了公家飯了啊,了不起了不起。”
錢炎柱嘿嘿笑了一聲,“客氣客氣,不比白班主你啦,咱們甜水巷里誰不知道,班主你家大業(yè)大的,是這個(gè)!”
他豎了個(gè)大拇指過去。
兩人你來我往,一個(gè)瞧見以前的街坊歡喜,一個(gè)想著對方在府衙做事,不拘是哪一個(gè)活計(jì),多少也算衙門里的人。
旁的不說,起碼能和大人們混個(gè)面熟,多熟絡(luò)熟絡(luò),說不得哪一日還能求上門呢。
寒暄了幾句,錢炎柱意猶未盡的收住了話頭。
“對了,白老哥今兒怎么來了?”
說著,他神情恍然,“哦,對了,今兒是十五,你要給你家小子拜干爹干娘來著。”
白景山面上神情一僵。
糟糕,他又忘了這事兒了。
罷罷,左右不是第一次忘了這事兒了,小兒那干親體貼仁慈,定然能夠體諒他的疏忽。
下回,下一回等初一時(shí)候,他一定讓娘子自個(gè)人來操持這事兒。
……
“不是這。”白景山擺了擺手,想著自己要說的事兒,還未語,神情先郁郁了。
“不瞞錢老弟,我自從搬離了甜水巷,近來是頗為不順啊。”
宅子賤賣了,趕著小娃晗兒小,人生得可愛又有天分,那出《哪吒鬧海》唱得熱熱鬧鬧的,他白景山是賺了一些銀。
不過……最近銀子沒有入他口袋啊!
白景山耷拉眉眼,“你嫂子以前不管,現(xiàn)在管得緊,戲班子里收的銀子,她囔囔著要給小晗攢一些,非說也是有小晗的功勞。”
這大娘要分銀子了,其他娘子自然也想著分銀子。
白景山吐了一口氣,目光看向錢炎柱,憤憤道。
“錢老弟你說句公道話,我也是當(dāng)小晗爹的人,我能虧了他么?”
這……
錢炎柱為難。
“你說啊。”白景山催促。
他說了哦,他真的說了哦。
錢炎柱牙一咬,說了老實(shí)話,“能。”
白景山不覺,“就是嘛,我這當(dāng)?shù)哪哪堋碧澚怂?br/>
話說到一半,白景山驚覺不對,他剛才應(yīng)了……能?
白景山看著錢炎柱。
錢炎柱看著白景山。
一時(shí)間,兩人面面相覷。
片刻后,錢炎柱貼心的繼續(xù)道。
“白老哥聽錯(cuò)了,我是說能。”
他接著殷殷勸道,“你也莫怪嫂子,她只有一個(gè)晗兒,你可是有越兒,釧兒,小遲,小季”
白景山抬手:“停停停,我知道了。”
還不待錢炎柱將白景山其他四子四女的名字念叨完,白景山已經(jīng)受不住的抹了一把臉,抬手制止了。
片刻后,白景山嘆了口氣,訴苦道。
“前幾日,天氣一下子就冷了下來,晗兒受了凍,這些日子咳得厲害,都沒有上臺了……唉,這養(yǎng)娃兒費(fèi)銀啊,穿衣吃飯,現(xiàn)在還要延醫(yī)問藥,那真是樁樁要銀,老哥哥我窮啊。”
錢炎柱有些警惕。
他下意識的捂著自己的腰部,那兒有裝了五十枚銅板的荷包。
這白老哥說了這般多,難道是朝他借銀了?
白景山瞧了出來,沒好氣道。
“得得得,你也別捂著了,我還不知道你,鐵公雞一毛不拔,你那荷包瞧過去鼓鼓囊囊,但是它不頂事兒啊,頂多就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的銅板,哪里有銀!”
錢炎柱悻悻,“白老哥,咱們就大哥別說二哥了,我是摳了點(diǎn),你也不遑多讓啊。”
起碼,他可沒有討好些個(gè)婆娘,生好些個(gè)娃兒,讓婆娘和娃兒們上戲臺養(yǎng)著。
這白老哥當(dāng)初可是連奶娃娃都不放過的,抱著襁褓里的晗兒,特意唱了一出趙氏孤兒的戲碼。
他錢炎柱小氣,那是對自己摳門!
這樣想著,錢炎柱板直了身子。
白景山指著人,啼笑皆非。
“哎,你還自豪上了你!”
那是自然。
錢炎柱不應(yīng)聲,但眼里透出的意味,明眼人一瞧就知。
“罷罷,我不同你這憨人計(jì)較。”白景山笑了一聲,隨即,他將視線轉(zhuǎn)向自己原先的那處宅子,神情里帶上了兩分不甘心。
“嗐,這事兒真糟心。”
“我都聽說了,這處宅子太平得很,聽說新來的姓顧,頗有手段,宅子里的惡鬼都被他生吞了,唉,老弟啊,你說他這算不算是撿了我的便宜?”
白景山思忖片刻,自言自語。
“我找上門,討點(diǎn)銀不過分吧。”
錢炎柱前一瞬還在為這生吞惡鬼的傳言心驚,下一瞬,他趕緊往后退了兩步,面露譴責(zé)和嫌棄。
“白老哥,這般沒臉沒皮的事兒咱可不能做。”
屋子買賣的時(shí)候,分明真真是鬼宅,便宜賣了,那也是他自己做的決定,沒道理人家趕了鬼,他再來上門討銀子的。
這,這不是不要臉是什么?
白景山被錢炎柱的眼神瞧得老臉微微一紅。
隨即他清了清嗓門,臉上的紅意下去,眉眼耷拉,聲音一拉長,開始哭苦。
“老哥哥我也沒辦法啊,我這一家子的人窩在小小的地方,家里好幾口人要養(yǎng),不然……我將銀子還他,這宅子不賣了也成。”
錢炎柱被整不會了。
“不,這這……白哥,哪里有這般道理的,買賣買賣,講究的是銀貨兩訖,怎能這樣?”
“老哥,聽小弟一句勸,咱們做人莫要如此,討不得好不說,還平白得罪了人。”
錢炎柱苦口婆心的又勸了幾句。
奈何,白景山近來心里一直擱著這事兒,左右琢磨。
鬼宅不再是鬼宅,這事兒擱在他心里就像是那蒼耳子,帶著刺將他的骨肉刮了又刮,刮了又刮,直把他刮出了心病來。
不成,不管咋滴他都要去問一問,舍了這張老臉也問一問。
白景山暢想:說不得碰到那等面皮薄的人家,他磨一磨,那些人便不好與他計(jì)較了。
再不濟(jì),也能討點(diǎn)碎銀貼補(bǔ)貼補(bǔ)啊。
他可是聽說了,這顧家人是脾性和善的一家人呢。
要他說,還是和脾性和善的人好打交道,很多事情,只要自己豁得出去,那等脾性和善的人顧著臉面都不好與他相計(jì)較了。
想罷,白景山攏著手拱了拱,敷衍道。
“好了錢老弟,你拿著燈籠是要出去吧,瞧著天色不早了,我就不耽誤你了。”
“哎!糊涂糊涂啊!”
錢炎柱被下了逐客令,他瞧了瞧這甜水巷,目光落在眼下是顧宅的大門處,一跺腳,疊聲嘆道。
那顧小郎的便宜哪是這么好占的?
那可是連人皮惡鬼都能面不改色燒了的主兒啊。
錢炎柱對白景山目露同情。
罷罷,這白老哥要耗子嫁貓兒,自個(gè)兒找死,他就不攔著了。
錢炎柱提著燈籠走了。
今兒武侯巡夜的名單中有他。
……
此時(shí)天色將黯未黯,正是黃昏逢魔時(shí)候,冬日日頭短,放眼過去一片白茫茫,天空微微有些暗沉。
寒風(fēng)呼嘯的裹挾著風(fēng)雪往前,倒是有一種荒涼晦澀之感。
白景山深吸一口氣,抬腳朝顧宅,不,朝他以前的宅子走去。
“叩叩叩,叩叩叩。”木門被敲,白景山急急的又將手收回到袖籠之中。
嘶,天兒真是太冷了。
他還以為要好一會兒才有人來開門,不想,里頭的木門一下便開了。
白景山挑眉,這般快?
……
白景山正待說話,視線落在開門的丫鬟臉上時(shí),表情倏忽的一僵。
只見這丫鬟梳著雙丫髻,便是這數(shù)九寒冬時(shí)候,她也只穿著秋日單薄的襦裙,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呆板又紙白的臉色瞧過去就不正常。
白景山打磕絆了,“我,我
”
“小令,誰尋來了?是昭兒忘帶東西了嗎?”老杜氏聽到動靜,從灶間里探出頭來。
甜水巷這處的宅子可不是玉溪鎮(zhèn)的老屋,如果說老屋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那眼下這處宅子就是那展翅的大鵬。
屋子大,活計(jì)也多,得虧顧昭剪了紙人丫鬟小廝,老杜氏和顧秋花這才沒那么忙碌。
顧昭給紙人取了名兒,取令行禁止,使命必達(dá)的一個(gè)字,小令排前頭,雖然不會說話又木楞,自個(gè)兒心里卻是自詡大丫鬟。
做啥事兒都積極得很。
這不,開門的便是它。
老杜氏喊完,紙人小令往回走,它走得快了一些,腳步有些打磕巴,后來干脆飄著往前走了。
似乎是察覺到來人沒有跟上來,它僵僵的回頭,脖頸微微扭了扭,努力做出平日里主人顧小昭下巴微昂的樣子。
帶著一分肆意,又有一分涼意,還有兩分瀟灑,是它小令最喜歡的顧小昭。
小令疑惑:走啊,怎地不走了?
白景山兩腿打顫,目光看著小令,里頭有駭然在震動。
這,這是腦袋要掉了么?
這一人一紙人雞同鴨講,示意和意會堪稱南轅北轍。
老杜氏坐不住了,她顛顛著腳走了出來,瞧到白景山,面上一愣。
“這位老爺有些面生,你這是尋誰來了?”
上次在茶樓一瞥,月余的時(shí)間過去了,老杜氏對白景山早已經(jīng)沒什么印象。
再說了,那時(shí)白班主打扮得像富貴老爺,此時(shí)天冷,再是貴老爺?shù)娜舜┲褚\,縮著脖子,頭戴著氈帽,那也是貴不起來啊。
老杜氏沒有認(rèn)出白景山。
白景山張了張嘴,正待開口說話。
恰好此時(shí),正房里的顧春來半闔著窗欞,在擱了暖盆的屋里學(xué)著茶樓的先生說評話。
他端起茶盞沾了沾唇,將《野豬林》里官差衙役貪吃的丑態(tài)說完。
“就見他倆舉起了迎風(fēng)的膀子,旋風(fēng)的筷子,托住了大牙,墊住了底氣,抽開了肚子頭兒,甩開了腮幫子,吃的雞犬傷心,貓狗落淚”1
話落,引起陣陣喝彩。
“好好!好!”
“咱們顧老哥說得好!”
“這些人的吃相這般丑態(tài),真真可惡,我要是在那兒啊,非得吃回去不可,哪能便宜了這般吃肥油占便宜的小人。”
喇叭藤搖搖擺擺,一時(shí)間,院子外頭數(shù)朵喇叭花跟著搖擺。
吃回去吃回去的余音裊裊,偏生說這話的是玉溪鎮(zhèn)的老頭兒老太太,他們壓低了聲音,在空闊的院子里顯得有些縹緲陰沉。
準(zhǔn)備占便宜的白景山駭然的跌坐在地。
鬼,定然是鬼知人心了,它們知道他要占便宜,準(zhǔn)備要吃了他嘞!
剛剛邁了兩步的白景山手腳并用,裹著厚襖的身子瞬間在地上又摔了兩三跤,就像狗熊一樣,頭上的羊皮氈帽摔出去了也不知道。
老杜氏伸手,“哎,這位老爺。”
白景山聞聲回頭,眼睛瞪得愈發(fā)大了,里頭滿滿的是驚恐。
他跌跌撞撞的跑了。
老杜氏:
她收回手,耷拉著眼皮問旁邊的小令。
“我有這么可怕嗎?”
小令正好直起膝蓋,將臉上勾起的唇收了回去,重新木木愣愣的模樣。
老杜氏擺手:“嗐,我也是傻了,我和你個(gè)紙人說啥啊,你啥都不懂。”
小令懵懵懂懂的在心里反駁。
胡說!
它怎么不懂了?
它剛剛還有禮貌的送客人走呢。
……
老杜氏抬腳往宅子里走,迎上顧秋花詢問的目光,她擺擺手,有些莫名其妙的說道。
“嗐,別提了,遇到了個(gè)奇奇怪怪的人,什么話都還沒有說,自己就跌了個(gè)跤,然后急急忙忙的跑了。”
顧秋花探頭瞧了瞧,“是被小令它們嚇到了么?”
老杜氏維護(hù),“怎么會,昭兒剪的紙人多好,咱們老家的桑阿婆都說她這方面有才,會養(yǎng)出紙靈的,小令它們漂亮的漂亮,俊俏的俊俏,怎么會嚇到人?”
顧秋花看外頭的小令,嘴角抽了抽。
她阿娘這樣,大概就叫做愛屋及烏吧。
冬日夜里寒風(fēng)起了,呼呼的卷著風(fēng)雪往前,一并吹起的還有顧宅門口前的羊皮氈帽。
帽子有時(shí)在半空中,有時(shí)在小道中,有時(shí)又在屋檐的根腳地旁。
倏忽的,風(fēng)卷不動那羊皮氈帽了。
屋檐的根腳下,羊皮氈帽從地上一點(diǎn)點(diǎn)往上,最后在約莫四尺多的地方停住,接著,帽子一點(diǎn)點(diǎn)的擺正,就像是有一個(gè)看不到的人影,眼睛瞧著上頭,小心的將那帽子戴正。
片刻后,帽子微微矮了矮,隨即又轉(zhuǎn)了轉(zhuǎn)。
好像有瞧不清的影子嫌棄這帽子太大,最后,帽子貼著墻腳走了,就像是它迫于家貧,勉為其難的接受了。
夜色愈發(fā)的黑暗,今兒十五,冬日的天空暗沉,不見月光也不見星光,夜色中似有濃郁的黑霧借著夜色肆掠。
“梆,梆梆梆。”
“寒潮來臨,關(guān)門閉窗。”
顧昭敲了敲銅鑼,黃面銅鑼的鑼面微震,鑼聲傳得很遠(yuǎn),一并去的,還有她放出的元炁。
里頭有著威震之意。
夜色中,濃霧似有一瞬間的停滯,似乎是在斟酌估量,最后心有不甘的逃竄至鬼道之中。
期間,顧昭碰到巡夜的武侯,她眼尖的注意到里頭的街坊鄰居錢炎柱,對著他微微頷首。
錢炎柱欲言又止。
他想說說白大哥的事兒,不過,瞧著前頭領(lǐng)隊(duì)方長權(quán)冷肅的下頜,他瞬間又目視前方,不敢分神了。
罷罷,明兒再說也成。
兩方微微頷首,不做過多的寒暄,接著繼續(xù)打燈巡夜。
顧昭往前。
……
又走了一條街,倏忽的,顧昭的腳步停了停。
雖然微薄,但她感知到黑夜中,水脈的炁息愈發(fā)的濃郁了。
它就像是一團(tuán)水霧一般,無形亦無狀,一會兒膨脹得像那盛開繁茂的樹冠,一會兒又似奔騰的白馬。
再過片刻,它又成了貼著地面蠕動的水條,就像貨郎從海邊帶來的八爪大魚一般。
詭譎又不安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