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管代,留步吧。”一個副將率先將云揚截住,高喝。
云揚猝不及防,一緊韁繩,馬前蹄高高揚起,帶起一大片草皮,清新的青草味和著新泥飛起。一隊黑甲鐵衛(wèi)呼啦啦將他團團圍在中間。云揚轉(zhuǎn)目四看,這隊人整肅而立,面生。他眉頭皺了皺。
“云管代,都統(tǒng)領(lǐng)帶咱們好找,就請隨咱們回去吧。”副將一邊說,一邊揮手示意縮小包圍圈。
云揚目光掃過遠遠勒馬而立的那員大將,果然是都天明。皇城鐵衛(wèi)出現(xiàn)在這里,著實令他意外。衡量了一下自己的體力,云揚抿緊唇,突然猛磕馬刺。跨下是藍墨亭坐騎,自然百里挑一,“咴咴”長嘶,箭樣從人隙中脫逃出去。眾人都呼喊起來。
“咦?”站在外圍的都天明驚疑。北軍鐵衛(wèi)前些日子隨云逸回京,兩處鐵衛(wèi)營中有親厚的,早互通過訊息,云揚管代戰(zhàn)陣上的事跡,他們并不陌生。萬不料一照面,這位竟連話也不答,就想奪路逃走。
不過皇城鐵衛(wèi)可是慣會圍堵拿人的,都天明不慌不忙地一揮手中馬鞭,眾鐵衛(wèi)立刻變陣,從側(cè)面又將去路封住。云揚縱馬左右突奔,卻只得又被困回包圍圈里。
云揚勒住馬。身周的圈子越圍越緊,壓迫又被動,跨下馬兒感受到這氣氛,好戰(zhàn)地刨著后蹄,噴著鼻息。云揚俯下身,安撫地拍了拍它脖子。那副將先策馬過來,頗戒備,謹慎地探過兵刃。周遭眾鐵衛(wèi)都屏息待動。
云揚直起身,手指握緊,又松。
“啪”極輕的一聲,云揚馬韁被副將握住。一著得手,副將頗意外,乘勢將刀刃架在云揚頸上。
冰冷的觸感,帶著微微地痛,云揚稍稍側(cè)過臉,眸子里沉得如一潭水。
萬沒料到會沒受到抵抗,方才還要奪路而走的人,就這樣不費一刀一槍擒住。眾鐵衛(wèi)都有些意外,場上一時無聲。
云揚垂下目光。寶馬配戰(zhàn)將,沒有戰(zhàn)斗就束手,是他和它,從沒經(jīng)歷過的屈辱。周遭很靜,耳邊只有微風吹過,武將常服修身的下擺微微擺動和著戰(zhàn)馬燥動的鼻息聲。
“請吧。”那副將架在云揚頸上的刀壓了壓,云揚甩蹬離鞍緩緩下馬。馬被一個鐵衛(wèi)牽走,幾個鐵衛(wèi)另奔上來,頸上的刀刃立刻多了幾把。那馬兒仍想奔過來護主,卻被強行拉開。有人上來搜身,反剪過他手臂,上綁繩。
云揚側(cè)頭,眼眸里一跳。他驀地看見那片剛跑過來的小林子,一道藍色身影正迅即沖過來。云揚心里苦笑,這藍叔叔,他真是連累得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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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墨亭遠遠看見都天明,驚住。
都天明早看見他。沉著臉,揚手用馬鞭隱隱一指,虎目含怒。
藍墨亭醒過神,急奔過來,“大哥……”
都天明早是氣填滿胸,他迎頭就是一馬鞭抽下來,“啪”,藍墨亭一側(cè)臉,一條血痕在脖頸綻開。
“孽障。”
“大哥,你怎么來了?”藍墨亭渾不覺疼痛地追問,狐疑充滿了他的心。
“你干的好事。”都天明冷哼。
“大哥都知道?”藍墨亭難以置信地看著都天明,“圣上派你來追捕?”
都天明燃著怒火的目光盯著他,“大哥若不是都知道,怎能及時趕來劫下人犯,難道眼看著你干出這無父無君的事來?”
“大哥!你一直都派人監(jiān)視我?”藍墨亭一下子明白過來。怪不得這些日子自己的暗衛(wèi)失靈了,怪不得大哥能這么及時地捉到云揚,原來,都天明一直都在自己背后。他震動地看著自己一直信任愛戴的大哥,心內(nèi)有說不出的感受。
都天明見藍墨亭盯著自己,一張臉都變了色,舉起的鞭子到底沒揮下去,低嘆,“小墨,你不用這么看我,你這腦子,一熱起來就不管不顧,大哥若不看著你,還不把天捅破?”
一聲殷殷的“小墨”,讓藍墨亭心里發(fā)澀。他抬目細打量,才發(fā)現(xiàn)都天明眼中滿是血絲,從來一絲不茍的將服上,竟是一身塵土。看來這些日子,大哥一直在外奔波,這么辛苦,還特地馳馬過來,說到底還是一心為了自己闖的禍做彌補。藍墨亭心疼,幾乎是在一瞬間就下意識原諒了都天明的隱瞞。
戰(zhàn)陣里,云揚已經(jīng)被刀架脖頸,藍墨亭回過頭,含愧又焦急,“大哥,小墨的錯,任憑處置,只是云揚……你不能帶走。”
都天明瞇起眼睛從始至終打量藍墨亭的神情,以他對藍墨亭的了如指掌,他意識到藍墨亭并未因此事怨恨自己,于是他放開心情,漫聲道,“你說,這人犯,大哥怎么就不能帶走?”
藍墨亭一噎,太多理由在都天明這都不是理由,搜索一遍思路,他艱難道,“圣上……沒說抓人。”
“圣上也沒明旨說放人。”都天明一句話堵住。想拿圣上壓他,藍墨亭確實不夠立場。
藍墨亭咬唇,云揚自己回去與被都天明捉回去,情形可是大大不同的,可這話卻偏偏沒法和都天明說。
“于公,他是鐵衛(wèi),我正管。于私,他是你們家三爺,你管不好,還有臉求情?”都天明用鞭頭點他,語氣帶點揶揄。
這時候,還拿侍君身份來嘔他,藍墨亭恨恨撥開他手。
都天明回頭喝手下,“人犯帶走。”
“大哥。”藍墨亭真急了,上前拉住都天明馬韁。
都天明霍地回過頭,冷下臉,“怎么,還想在大哥手下劫人?”
這話倒提醒了他。藍墨亭一咬牙,丟下都天明,就想掠過去救人。
“反了你了。”都天明低喝,探手甩馬鞭,纏在手上長長的柔韌象長了眼睛,絞向藍墨亭兩膝。若論起來,藍墨亭身手比都天明要好些,又年輕,他輕盈躲過。都天明騎著高頭大馬幾步從后面兜過來,居高臨下虎虎生風地一刀追下來。藍墨亭知道都天明不會真?zhèn)矡o奈被刀影圍住。終于他還有些理智,沒敢真動手奪都天明的兵刃,一個遲疑,被刀架脖上。
“行了,這次事,你也脫不了干系。要想保住命,你就別鬧騰了。”都天明低喝,他上下打量著這個乍著刺的刺猬,威脅道,“若再不聽話,我就以拒捕反抗為由,把你的寶貝云揚就地處決。”
藍墨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愣神,旁邊即有人領(lǐng)命上來卸他佩劍。
“走吧,跟我去京郊獵場。”
藍墨亭甩開幾個拉住他的鐵衛(wèi),“都滾一邊去,別碰我。”語氣明顯賭氣。鐵衛(wèi)都是熟人朋友,誰也不好跟他白扯了臉,又不得不拉住他,只得求助地看向都天明。
“驢脾氣。”都天明看不過去,又抽了一馬鞭,藍墨亭用手擋了一下,手背上又是一道血凜子。
“這驢脾氣哪學的?”都天明氣得連抽幾下。藍墨亭躲也沒躲,硬扛下了,嘴上也不讓份,“隨你。”
“這臭小子。”都天明罵一句,不過氣倒順了些,“去西郊獵場吧,圣上已經(jīng)移駕行宮了。”
藍墨亭一驚。圣上移駕了?她是不是真疑了云揚,或是被尚老頭蒙弊了,可無論哪種可能,都是極大地不好。想到此,他焦急回頭。
遠遠的,云揚仿佛也正扭過頭望向自己。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含著莫名的焦慮。
“別打歪主意了。”都天明在后面拿眼睛盯著他,“小心他性命吧。”
藍墨亭忿忿地回瞪他一眼。
都天明冷哼一聲,命人牽來那匹馬,丟一條馬韁給他。藍墨亭一咬牙,翻身上馬,回頭找,云揚也在馬上,被鐵衛(wèi)圍在中間。
算了,反正都是要回去,就且一同面圣吧。他抖韁。
一隊人迅速集結(jié),卷著風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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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行宮。
與在云宅時輕車簡從不同,這里加強了戒備。除皇城鐵衛(wèi)營外,皇上的暗衛(wèi)也完全現(xiàn)身,共同承擔了護衛(wèi)責任。行宮本有仆役宮女,故而,劉詡突然的到來,行宮里竟也能運行得有條不紊。
郊外風冷。劉詡裹著長裘,走在甬道上。一隊暗衛(wèi)跟在后面,保持著訓練有素的距離。她穿過行宮長長的甬道,拐過一片掩映的梅林,在極幽暗處停下。
此處,是行宮暗牢。領(lǐng)頭的暗衛(wèi)沉聲,“圣駕在此。”守在那里的衛(wèi)士嘩啦啦跪伏。
劉詡抿緊唇轉(zhuǎn)目打量了一下,走到一間房門前,站了片刻,平靜吩咐,“開門吧。”
“嘩啦”一聲,鐵鎖拆下,劉詡抬足走了進去。眾暗衛(wèi)訓練有素地頂替了原來的看守侍衛(wèi),臉朝外站定,把這座囚室團團圍住。
劉詡站在屋內(nèi),燈光幽暗,她稍微適應(yīng)了一下,眼前景物清晰起來。
室內(nèi)一件陳設(shè)也沒有,四周無窗,青石板的地面□□著,沁著透骨的寒意。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靠對面墻席地而坐,聽見有人進來,那人動了一下,抬起頭,虬厲目,冷峻薄唇,布滿風霜的臉上,現(xiàn)出不怒自威的神情。與這與生俱來的威嚴不相配的,是隨著他動作,手腕腳腕上傳來的嘩啦啦的鐵鏈聲。
在那人注視下,劉詡緩緩走上前兩步,滯了一瞬,“叔父……”
那男人震了一下,難以置信地扶墻站起,凝目打量了好一會兒,終于明白眼前人的身份。他自嘲地仰天大笑,“原來本王竟是敗在你這黃毛丫頭手里,可嘆,可笑。”這人正是廢皇叔劉執(zhí)。日間由都天明從西北大牢押解到此處。
劉詡也在打量劉執(zhí),她淡笑搖頭,“叔父錯了,你不是輸在朕的手里。”
劉執(zhí)一愣。
劉詡道,“叔父剛愎自用,自驕自大,一意孤行,手下人與你離心離德,盟友棄你而去,就連劉肅老王也對你寒了心,你苦心經(jīng)營數(shù)十載卻落得一敗涂地的下場。”
劉執(zhí)臉上變色,半白的胡須劇烈抖動,“成王敗寇,如今本王已是階下囚,隨你這黃口小兒胡扯。”他抖抖手上鐵鏈,鏗鏗作響,“你也不用把我解來解去地換地方,只來個痛快吧。如果遮掩得好,世人也不會知道你這個新皇帝殘害親叔的丑行。”
劉詡搖頭,“叔父又錯了。”
劉執(zhí)冷哼。
劉詡正色,“叔父妄起戰(zhàn)事,讓大齊風雨飄搖,劉氏皇族處于覆滅的邊緣,犯下不赦大罪,亦不容于劉氏宗廟……”
劉執(zhí)冷笑,“你父在位時,他就由著后宮亂政,搞得大齊頹廢不已……”他瞅瞅劉詡,“若又換成你個黃毛丫頭即位,就又是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大齊不亡才怪。”
劉詡負手笑道,“是不是劉氏的敗類,倒也不在年紀高低。”這話回得粗陋卻干凈痛快。
劉執(zhí)愣了一下,用異樣目光打諒面前的女子。
劉詡亦回看他,繼續(xù)剛才未說完的話,“叔父在父皇病重這些年,獨撐朝政,與后宮亂政抗衡數(shù),保住劉氏江山,也功不可沒。”
劉執(zhí)愈加吃驚地看著她,弄不清她說話用意。
劉詡長出一口氣,“劉氏枝葉凋零,到今時今日,只余咱們這一枝了……江山歷經(jīng)百年,不能亡在我輩手里……叔父,您善自珍重吧。”一句話說完,她轉(zhuǎn)頭向門口走。
“遷到悠然居,傳御醫(yī)調(diào)理調(diào)理身體吧。”劉詡對迎進來的親衛(wèi)低聲道。
劉執(zhí)愣愣地看著劉詡的背,突然心中有預(yù)感升騰,“等等。”
劉詡停下回頭看他。
“你打的什么主意?”他鷹樣厲目盯著劉詡,“你到底要做什么?”
劉詡笑笑,“朕是大齊的國君,做什么,都是為了大齊……”她深深看進劉執(zhí)眼底,“就如叔父這些年心心念念的一樣,為了大齊!”末了四個字,一字一頓,含著千斤的壓力。
劉執(zhí)猛震,心底有異樣的情緒裂開。他驀地向前撲過來,卻被鎖鏈牽住,他使勁地掙著鏈子,厲聲,“劉詡,你莫要把本王當三歲孩童耍弄。”
劉詡靜靜地看著他,“王爺自有判斷。”
劉執(zhí)使勁向前掙,無法前進半步,他青筋畢現(xiàn),低吼,“本王一心為了大齊,就是死后,也見得祖先去。”
劉詡亦有些動容,她看著花白頭發(fā)的皇叔,語氣沉沉,“朕也是為了大齊,才期盼叔父能不忘初衷,為了大齊江山,竭盡全力。若此一役侄女不能成功,皇叔萬不可再重蹈覆轍,須戒驕戒躁,廣納賢才,他日才做得中興大齊的好君王。”
劉執(zhí)如被大錘擊中,不能言語。他表情復雜地看著面前的人。從始至終,這女子都很沉靜,語氣不烈,卻周身透著堅定。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劉詡這些日子不斷遷移他的囚處,最后,甚至放到自己的行宮,竟是為了——保全自己。甚至,她還布置好,若有萬一,就會讓位給自己。這一連串的沖擊,讓劉執(zhí)腦中一片空白。
門口,人已經(jīng)消失,有侍衛(wèi)進來收拾他周身的東西。劉執(zhí)怔怔地任他們動作,忽然,他醒過神來,甩開拉住他的侍衛(wèi)們,沖到門口,“劉詡,你到底要做什么?”一聲盡全力吼出來,脫力,渾身竟打著顫。
已經(jīng)走到梅林的劉詡頓了頓腳步。
暗衛(wèi)上前,低喚,“陛下……”
劉詡站了一會兒,點頭,“告訴朝中欲趕來行宮請安的文臣武將們,朕一時興起,巡幸游獵,朝中眾人,務(wù)必守好本職,不許擅離。”
“那這些……”暗衛(wèi)捧上梁相一黨快馬送來的奏折,“也是這么批復?”
劉詡看著自小追隨她的心腹,淡淡一笑,“朕已請?zhí)笞髦鳎趯m中開始了大選事宜,梁相他們?nèi)羰桥軄磉@里,大選可放得心?讓他們自己選去哪邊好吧。”
劉詡遞過一份名單,上面有一些名單,都是她與慎言早先一起從那些忠心可用且一直被打壓官職不高的文臣中精選出來的。現(xiàn)在她身邊盡是暗衛(wèi),確實不行,“這些官員,你們派人去,或是悄悄接來,或是別的,只不要弄出太大動靜。”
“是。”暗衛(wèi)雙手接下,干脆答應(yīng)。
“一個也不能傷。”劉詡囑咐。若是成功,這些人將來就是她的肱股之臣了。
“是。”暗衛(wèi)鄭重。
劉詡負手,站在虬枝蒼勁的梅林里,此刻天高云淡,風輕輕曼卷,怡人得很。她長吐一口氣,仿佛要散盡一身的沉重。劍在弦上,發(fā)不發(fā)已經(jīng)由不得弓。雖有萬全對策和精心準備,但這一次不同于對付劉執(zhí)。與劉執(zhí)對陣,即使輸了,天下也姓劉,何況,自己也并不熱衷當什么皇帝。可情勢逼人,自己終于坐上帝位,面對的是那些虎勢耽耽的權(quán)臣。若是輸在梁相手中,他即使不自立為帝,劉氏也將代代都成傀儡。劉詡縱使死了,也無顏見劉氏先祖。
想到劉執(zhí),劉詡亦無奈嘆氣。劉氏唯有此人可用,雖然好大喜功,但若能善用一干賢臣,倒也不失亂世中的鐵腕帝王。
劉詡冥神靜想,把前后計劃想了幾遍,天已經(jīng)大黑了。
她揉了揉額角,回頭問,“都天明回來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