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昭被范崇青的一番吹捧弄得有點不好意思。</br> 打架就打架,干嘛突然夸人?還夸得如此情真意切……讓人不禁想和他做朋友。</br> 她沒來得及具體享受,人群中又有不善良的人放聲說道:“他們幾人互相認識,分明是一伙兒的!怕是別有貓膩,不可相信他們!”</br> 那人只在背后悄悄喊話,躲著不出來。不知道是個單純唯恐天下不亂的主,還是別有用心。</br> 好在現場的百姓們尚不至于失了理智。他們只看看,不動手。</br> 顧四郎依舊覺得此處過于危險。怕會有人耍陰招,防不勝防。他拉著宋初昭往自己身后帶,小聲道:“五弟,要不你先出去?”</br> 宋初昭搖頭說:“這時候我一跑,他們就要追,一追,就真要打起來了。”</br> 季禹棠鬼似地出現在她身后,聲音壓得很低,所以說得并不清楚:“若真出了事,你哪能挨得了打?顧五郎,今日之事當我謝你,但不必你來替我涉險。”</br> 宋初昭點了點頭,人卻沒動,視線在人影快速搜尋,想要找到那個在背后煽風點火的主謀。</br> 她多年學武,眼力極佳。這一找,沒發現什么可疑人物,倒是先看見了在街道對面駐足旁觀的顧國公。</br> 顧國公身邊還有一位老者,二人都未著官服,但可看出他們身居高位。</br> 他們的身影被涌動的人群所遮擋,又站在一根長柱的后方,若非看得仔細,還真發現了不了。</br> 宋初昭先是驚喜。若是顧國公在此,憑他的威望,群眾應當能很快安定下來。</br> 再過片刻,衙門或者金吾衛的人,就該循聲過來了。</br> 她張了張嘴,打算開口喊人。出聲前又想到他們二人選擇站在暗處不動,或許是有別的打算。她拿不準顧國公的心思,又將話硬生生憋了回去。</br> 顧國公見自己兒子分明已經發現自己了,結果表情瞬變,一個欲言又止的停頓,最后又狀似無意的挪開,當做無事發生,看得心下大痛。</br> ……這是為何?</br> 顧國公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幕。那一幕是他心底永遠無法結痂的一道傷口,平時用布蒙著,假裝痊愈,而一旦想起,便是血淋淋的一片。</br> 那一年天很冷,連同京城在內,十多個郡縣都在遭受寒災侵襲。到了冬至時,福東來要求五郎站到祭臺上去為百姓祈福,祈愿來年瑞雪豐年。</br> 顧風簡當時尚年幼,只穿著一套單薄的、不能避寒的道服,同另外一名道童一起,高舉著一把劍,守在祭臺上。</br> 他們守了約有半夜。后來夜里真的下雪了,細碎的雪絨堆積在他們的肩頭,融化在他們衣裳上。等被抱下來時,幾乎沒了知覺。</br> 從此顧風簡便留下了病根,特別畏寒。</br> 當時顧風簡在高臺上看著他的,便是這種眼神。沒有哭,沒有鬧,沒有怨憤,也沒有失望。</br> 許是覺得他不值得信任了,所以就干脆不再開口。</br> 他心里早該明白。五郎說是不再責備他,卻也很難再信任他。可是信任這東西,他又該怎辦呢?</br> 顧國公當下腳底生風,快步走上去,高聲道:“前方因何事聚眾喧擾?都且讓開,御史公在此,由他來辯明曲直!”</br> 御史公:“??”我沒同意呀。</br> 圍觀的百姓自覺退出一條道路,以供他們通行,同時議論的聲音紛揚而起,皆是欣喜于竟能在這里碰上御史公。</br> 二人剛走到對街來,正好衙門的官差也急急趕到。雙方會面,來不及多說,先快速清理現場。</br> 人群被隔開,一直坐在邊上哭訴的女子重新回到眾人視野。她身邊的男子在方才已經看過大夫。因為腿腳受了傷,無法動彈,還躺在地上。</br> 二人面上皆有憤懣,看著季禹棠等人一會兒委屈低泣,一會兒咬牙切齒,表現得無奈又讓人生憐。</br> 既然衙門的人已經抵達,御史公自不必接手。他退到一側,近距離觀察起眾人的表現。</br> 誠然來說,在這幾位官宦子弟中,顧家五郎是其中最冷靜的一個。</br> 季禹棠因為事情牽扯了自己,顯得有些急躁。他身邊的兄弟就更是如此。他們還不懂得該如何收斂情緒。</br> 顧四郎本身性格偏向豪爽,行事干脆利落,卻有些過于直接。他只管他五弟,其余人等不大關心。</br> 唯有顧五郎,不驕不躁,既能穩定大局,又懂安撫人心。從始至終都保持著鎮靜。</br> 只可惜,僅有這些,想在御史臺任職還是不足。顧五郎不擅與人交際,恐怕難以發現案情中隱藏的證據。這些需靠經驗積累。偏偏他做事沒有定性,不知能否長久。</br> 倒是范崇青那一幫人……之前還囂張得很,現在不知道在抖些什么。叫他完全看不懂。</br> 御史公順著他們的視線望過去,發現他們都在盯著顧國公。</br> 顧國公怎么他們了?</br> ·</br> 范崇青等人不是自己懼怕顧國公,而是禮貌性地替宋初昭怕一怕。</br> 這位平素不茍言笑的中年男人,此時更是擺出了他們從未見過的冷峻表情。面目陰沉,眼睛泛紅,完全是要勃然發怒的前兆。又死死盯住宋初昭,實在很難叫人不多想。</br> 莫非是氣他多管閑事,連累了顧四郎?</br> 范崇青小聲說:“五郎,你要不要先去同國公道個歉?”</br> 宋初昭說:“我又沒錯,為何道歉?”</br> “你自然是沒錯的……”范崇青瞥了眼顧四郎,說,“可你爹只盯著你,不盯著你四哥,你不覺得別有深意嗎?不如你先去同他解釋清楚?”</br> “啊?”宋初昭搖了搖頭,“之后再說吧。”現在哪有那時間?國公會理解的。</br> 范崇青等人心中吶喊:果然這對父子勢如水火!</br> 領隊的衙役客氣地朝眾人道:“請幾位公子,以及這位姑娘,一起隨我們往衙門走一趟。”</br> 宋初昭的思緒被打斷,連忙道:“且慢,不可!”</br> 季禹棠等人都準備走了,聽她開口,又停了下來。</br> 在場一眾年輕人,都是一副以她為首的樣子。</br> 衙役便轉身向她,抱拳道:“顧公子還有何事?”</br> 宋初昭說:“我們都不走。若是現在我們跟你走了,只怕到時候事情會更說不清楚。”</br> 衙役:“不知公子因何有此疑慮?老爺會秉公辦理,還幾位清白。而且顧公子,你不是與此事無關嗎?”</br> 宋初昭說:“我是與此事無關,可是當百姓知道,我姓顧,他姓范,在場涉案眾人皆是官宦子弟,而現場又有平民信誓旦旦口稱目睹經過,此事便不簡單。”</br> 衙役摸了摸身側的佩刀,低眉思忖。</br> 御史公聞言也來了精神,好奇地看著她。</br> 宋初昭說:“若是那位姑娘所訴確有其事,我等方才的舉動,難免會被人指責說是包庇季禹棠。若是無中生有,就更冤了。只怕會有人當我們沆瀣一氣,反誣他人。連同縣老爺,也要受此事連累。何況,季禹棠本就懷疑,是有人要惡意陷害于他,更該防備此事。請官爺諒解。”</br> 衙役心中其實也有這般顧慮,所以衙門最怕處理的便是與朝中官員有關的案子,兩邊都討不到好處。此時見宋初昭主動提出,猜她已有對策,便順勢問道:“顧五公子覺得該當如何?”</br> 宋初昭道:“不過是幾句話的事,不如就在這里問個清楚。既然顧國公與御史公也在,可以代縣老爺進行旁聽。等事情都當場理清,再去衙門記錄一下便是。”</br> 衙役懷疑道:“你確定是幾句話的事?”如果真那樣簡單,這些人何必還被堵在此處無從分^身?</br> 宋初昭笑說:“本就不是什么復雜的事。憑國公與御史公的經驗,應該很快就能解決。”</br> 御史公捋著胡須暗道,考慮得也很全面,看起來是個處事周全之人。</br> ……不對,處事周全,就與他之前想的不一樣了。</br> 衙役請示說:“請問二位老爺,現在可有時間?”</br> 顧國公率先點頭:“可以。”</br> 御史公同樣應允。</br> ·</br> 這般情形已經不好再做生意,酒館的掌柜見有熱鬧,干脆將店內清空,騰了位置出來,叫幾人進去稍坐。</br> 御史公與顧國公坐在大堂正中間。季禹棠等人站在靠近店門的位置。圍觀的百姓,則全被衙役們攔在了門檻之外。倒是有點像衙門公開審案的場景。</br> 御史公望向自己的同僚,顧國公抬手一揮,表示他今日避嫌旁聽。</br> 御史公將袖子斂到膝上,開口道:“爾等,先將案情經過敘述一遍。”</br> 季禹棠大步上前,作手一揖,率先說道:“請御史公明鑒!這姑娘說我等輕薄她,分明是污蔑。她說那男子是她丈夫,求我等相救……”</br> 他還沒說完,另外一面的女子已經哭道:“你這賊人,竟還污我清白!”</br> 季禹棠氣道:“現在是我在陳述!”</br> 地上的男人支起上身,作勢要與他拼命:“那你也不該編出如此可笑的謊話!”</br> 宋初昭無奈上前阻攔,說:“還是由我來敘述吧,以免你們幾人又爭起來,沒完沒了。”</br> 季禹棠并無異議,深吸一口氣,憋悶地退了下去。</br> 宋初昭朝幾人抱拳一禮。</br> “此事方才我已經打聽清楚了。有兩種證詞。”宋初昭指著右手側女子的方向,“這位姑娘說,她與她父親走在街上,迎面遇上了帶著些醉意的季禹棠等人。那位青色衣服的兄弟……對,就是他,長得稍稍不那么正氣。他上手輕薄了這位姑娘。姑娘大力掙扎,反惹怒了季禹棠等人。她父親護女心切,沖上前來與幾人爭執。季禹棠等人仗著人多勢眾,一腳踢傷了她父親。隨后有路人聞聲趕來,她僥幸得救。”</br> 宋初昭說完,扭頭朝女子確認:“是不是如此?”</br> 女子點頭,又低頭啜泣。</br> 季禹棠欲言又止。</br> 既然不是他上手輕薄,宋初昭能不能別只提他一個人的名字?弄得他都覺得自己是個主謀了。</br> 宋初昭繼續道:“而照季禹棠等人所說,是他們離開酒館不遠時,碰見了這二人。當時這二人拉拉扯扯,互相間似有不和。姑娘哭著前來求助,說她丈夫嗜賭成性,如今又毒打她進行泄憤。季禹棠等人看不過眼,便想幫忙趕走這個男人。這位青色衣服的公子,隨手一推,也不算很用力,那個男人就摔傷了腿。隨后眾人聞聲趕到,你們被圍住無法離開。”</br> 那個長得不那么正氣的青年忍不住道:“顧五公子,你真不認得我?”</br> 宋初昭無視了他,只問道:“是不是如此?”</br> 季禹棠回說:“是。”</br> 衙役兩手環胸,發問道:“隨手一推,就將他人的左腿推斷?”</br> 季禹棠說:“我知這說辭聽起來荒誕,可事實確實如此!我也不必編纂這樣的謊言來欺瞞諸位。”</br> 女子抬起頭說:“他真是我父親,只管去官府找人查證!此事做不得假!”</br> 御史公:“好,此事暫且略過,之后會命人前往查證。顧五郎,還有嗎?”</br> 宋初昭說:“季禹棠帶人離開酒館時,我正好在。他們走了沒多久,我隱約聽見女子的尖叫聲。我心下好奇,快步從二樓跑下,趕到了背面的那條街。我們算是較早抵達的人,當時在場的,還有七八人。其中三人說是親眼目睹了事情的經過,便是方才在人群中叫嚷的證人。”</br> 御史公正要傳召人證,宋初昭抬了下手說:“現在倒是不必叫他們上來。”</br> 御史公饒有興趣道:“那你還有什么想說的?”</br> 宋初昭說:“根據二人證詞。一個說是被推的,一個說是被踢的。既然能一腿將人踢倒在地,還摔傷了腳,想必下手不輕,應當會在這位郎君的身上留下傷痕。麻煩請解開衣衫,看看胸口處是否有痕跡。”</br> 男人一面挪動著位置,一面嘴上絮絮叨叨地補充道:“他確實踢我了。只是天冷,我衣服穿得厚,不知道有沒有留下傷痕。就算沒有,也不代表什么。”</br> 衙役上前,擋住群眾視線,而后扯開對方的衣領,查看他的傷情。</br> 在左側肋骨位置,果然有一個青色的不規則痕跡。衙役用手按了一下,男人當即疼得抽氣。</br> 御史公和顧國公一同移步過來查看,看完一眼,又坐了回去。</br> 女子一時間又喜又哭,在旁邊跪好磕頭道:“爹……這便是證據啊,請御史公明鑒!”</br> 御史公沒有馬上開口,只認真看著宋初昭。</br> 宋初昭蹲到地上,與男人再三確認:“你確定他是踢在了這里?”</br> 男人點頭:“正是!”</br> 宋初昭:“不是你自己磕絆了的舊傷?”</br> 男人氣道:“自然不是!你這是何意?莫不是想要推脫?”</br> 宋初昭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我這人做事向來公正,最討厭別人說謊。你別擔心。”</br> 季禹棠聽得滿頭冷汗,急道:“不可能,我們真的沒踢,這全是他們計劃好的!”</br> 御史公唇角帶笑,慈祥道:“顧五郎,你覺得事情是如何?”</br> “回御史公。”宋初昭說,“照這樣看,的確不是季禹棠的人打的。”</br> 季禹棠愣住,女子尖叫道:“我父親胸口的傷痕還在,你也敢顛倒黑白?我父親胸口有傷,他有傷!大家可以進來看看!”</br> 門外的百姓又開始騷動起來,被衙役們駕著刀攔住。</br> “正是因為有傷才不對啊。”宋初昭說,“人剛被打傷的時候,不會那么快出現傷痕。離你父親挨打,到如今查看傷情,我滿打滿算吧,多送你一點,也才半個時辰不到。會有紅腫和輕微的青色我信,能出現這樣嚴重的淤青,不可能。他這傷雖然也很新鮮,但依舊不合適。”</br> 范崇青對這個很有經驗,被她一提醒,忙附和說:“不錯,我同人打架,都是到了第二天,身上才布滿青紫的。縱然傷得重,怎么也得要半天的時間,才能出現他這樣的顏色。”</br> 顧四郎笑了兩聲:“如此說來,還好現在時間過去的短。如果與他們一起去衙門,再互相間扯掰兩句,消磨些時間,還真有可能說不清楚了?”</br> 二人被當面點破,神態略顯慌張,但很快就調整過來。</br> 女人抓住她父親的手,將臉埋在對方胸口,埋怨道:“爹,你為什么要說謊?冤枉啊!我爹是一時糊涂,可別的事情,確實是他們做的!”</br> 男人半跪著起來,朝眾人叩首,一臉苦相道:“幾位官爺,方才我的確是說謊了。胸口的傷是我昨晚上撞的。我只擔心此事沒有證據,他們會找借口狡辯,所以在看見傷勢的時候,才想著順水推舟。御史公,再給小人一個機會!我不是有意想要欺瞞!”</br> 青色衣服的男人氣急:“你……你這分明是狡辯啊!”</br> 御史公兩手交握,隱在長袖之下。他思考了片刻,點頭說:“你們說的也有道理呀。顧五郎,你覺得呢?”</br> 季禹棠等人難以接受:“怎么可以這樣!”</br> 宋初昭淡定如常,甚至還笑了一下。她說:“我也覺得如此,這算不上什么證據。也請姑娘不要誤會,我并不是要為季禹棠等人開脫,我只是好奇真相。我與他根本都算不上朋友。”</br> 季禹棠心中酸澀。</br> 宋初昭走到女子身邊,緩聲道:“姑娘,我看你一直握著你自己的左手手腕,是有受傷嗎?”</br> 女子本不欲回答她,但顧風簡的面貌極其出色,而宋初昭又表現得過于溫柔,她最后還是說了一句:“那人抓得我疼。”</br> 宋初昭問:“他當時是怎么抓的你?能否給我演示一遍?”</br> 御史公點頭示意,女子便站起身,走到幾人附近。指向青衣男子道:“背面的那條小路狹窄,他們幾人并排而行,霸占了一整條街道。我與父親想請他們相讓,結果這人,在路過的時候,伸手拽住了我,并出手……出手調戲。”</br> “我沒有!”</br> 宋初昭點頭:“也就是說,當時你站在他們的右手側,貼墻而立,等待他們過去。而這個人,在路過的時候,用右手抓住了你的左手,是嗎?”</br> 女子點頭:“是。”</br> 宋初昭:“那你的右手呢?”</br> 女子說:“我抬手打他了,又被他抓住了。”</br> 宋初昭:“然后呢?”</br> “然后……”女子眼中帶淚,說不下去,“你是在羞辱我嗎?”</br> 宋初昭無辜攤手:“我在替你討伐他呀。他若是這樣欺負你,丟臉的該是他。眾人只會可憐你,哪里有嘲笑你?然后呢?”</br> 女子沖道:“然后他便用右手縛住我!我爹沖了上來,被人踢傷,這樣可以了嗎?”</br> 宋初昭說:“可以是可以,只不過,他慣用的是左手啊,左手的力氣應該比右手大。若要單手縛住你,也該是用左手才是。你就沒發現他的扇子一直別在左腰嗎?”</br> 眾人一齊看向青衣男子的腰間。</br> 女子稍怔,而后又說:“那或許是左手吧。我當時氣得失了理智,記不大清楚了。”</br> “你既如此氣憤此事,怎么能記不清那么關鍵的細節?”宋初昭伸出兩臂在空中示意,“他若是用右手縛住你,你該被人按在靠右的位置。也就是靠近墻。他若是用左手縛住你,你掙扎時,看見的視野完全不同。應該記得十分清楚才是。”</br> 女子按著胸口說:“我再想想。”</br> 宋初昭:“你好好想,證詞是很關鍵的。冷靜了再想。”</br> 女子在眾人注視之中慢慢走了兩步,然后回過頭道:“是,是左手。你方才問左右,我心中緊張,沒分清楚。”</br> 宋初昭說:“你確實是因為沒分清楚?這回可想清楚再答。再三修改證詞,你說的話就不可信了。”</br> 女子遲疑片刻,輕輕點頭。</br> 宋初昭笑道:“其實我也沒分清。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慣用左手。”</br> 那位青衣男子已經樂出聲道:“我一直都是用右手的啊!我把扇子別在左腰是因為……天冷了根本用不到啊!這個許多人都可以為我作證,誒我還可以現場書畫一封以作證明!掌柜的快上筆墨!”</br> 季禹棠拽了下他,示意他別太得意忘形。</br> 女子血色漸漸褪去。</br> 宋初昭制止了她繼續開口狡辯,說:“這時候就不要再改說法了,沒必要。”</br> 御史公調整了下坐姿,從鼻腔里長吁出一口氣。他臉上已不如最初那時淡定,內心更是震驚。</br> 顧家五郎……當真是多謀善斷、通權達變。且不漏鋒芒,鎮定自若。他的神態與親和,能叫人快速放松警惕,而他邏輯縝密,問話清晰,不知不覺間便將人誘入圈套。</br> ……人才啊!</br> 他們御史臺就是缺這樣的人才!</br> 御史公悄悄看了眼顧國公,發現后者還是一副沒有溫度的死人臉,看不出喜怒,不由撇嘴。</br> 季禹棠等人沒有顧家人這般定力,心情幾乎都寫在臉上。</br> 圍觀眾人也已變了立場,對季禹棠這邊信上八分。說話的聲音都小了許多,似乎是為先前的指責感到慚愧。</br> 這時宋初昭笑說:“其實還有一點,也是我最初懷疑你的一點。”</br> 竟然還有?</br> 御史公扭了扭脖子,聽見身體深處傳來的骨骼脆響。</br> “我當時說了,我們是聽見了你的叫聲,才從酒館這里跑過去的。當時店中還有其他人,他們可以為我們作證。你那時喊的是:‘啊——爹!’。”宋初昭停了一下,以表示節奏,“‘你們快放開我!’。是不是?當時可有人聽見?”</br> 一側掌柜的舉手道:“不錯,我確實聽見了。我當時在后堂,離后街較近,聽得很清楚。”</br> “是這樣,我也聽見了。”</br> 宋初昭點頭:“如此不對啊。”</br> 范崇青崇拜地看著她,一臉諂媚地問道:“哪里不對?”</br> 宋初昭說:“自然是順序不對。照她所言的情況,她喊的應該是‘你們快放開我!’、‘啊——爹!’。這樣才是。反過來喊,我不是很能理解。她爹摔倒之后,沒說還有人拽著她啊。”</br> 范崇青深吸一口氣,醍醐灌頂:“有道理啊!”</br> 那二人嘴唇翕動,臉上虛汗涔涔,思考著該如何掩飾過去。可是一抬起頭,對上宋初昭通透的眼神,就不敢再說出口。</br> 她那淡定自若、一切盡在掌控的從容,仿佛不管他們如何找借口,都會被她一眼識破。</br> 宋初昭說:“其次還有諸多可疑之處。季禹棠等人的身上雖有酒味,卻并未醉酒。這家酒館每人只需買一小壺米酒,根本喝不醉。動機也說不過去,當街行兇的理由更說不過去。”</br> 掌柜頷首,朝眾人保證道:“朝廷不許百姓酗酒,我們這兒的米酒,也只是喝個酒味兒而已。至今還沒有人在我的酒館里喝醉過。”</br> 宋初昭說:“若只是一件兩件的巧合,倒也可以狡辯,可是此事漏洞百出,我傾向于是有人刻意陷害。輕薄這種事情,難以搜證,全憑女子陳述。如若查得不嚴,真信了那幾位證人的證詞,待證據全部消失,季禹棠等人便是百口莫辯。”</br> 宋初昭朝季禹棠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卻也小不了。想必那人是恨毒了你,你自己想想,近日可有得罪什么人。”</br> 季禹棠下意識地去看顧四郎和范崇青。兩人立即用力回瞪。季禹棠說:“我可沒有說你們的意思。只是我也不清楚。我應該沒有得罪什么人啊。”</br> 范崇青:“你該說是討厭你的人太多了,你回憶不起來。”</br> 季禹棠:“我哪里有那般令人討厭!”</br> “你竟不知道?”范崇青說,“你若能有顧五郎一半坦蕩,也不至于會遇到今日這樣的事。”</br> 季禹棠:“我……”</br> 顧四郎加了一句:“若是能有我五弟一半的聰慧,也不至于被人逼到這般境地。不知是誰先前說我五弟沽名釣譽。”</br> 季禹棠無言以對,唯有臉紅。</br> 御史公再次笑得一臉慈祥,不過這回的笑容要真誠許多,恨不得將臉上的褶子全部擠開。他說:“顧五郎,真是觀察入微,連這樣的細節你也記得。”</br> 宋初昭只平靜回禮:“哪里。”</br> 寵辱不驚!</br> 御史公再次點頭。眼睛里面光芒閃爍。</br> 宋初昭轉向門口,對著圍觀的百姓道:“事情大概就是如此。若非要說確鑿的證據,目前雙方都沒有。即便是將人送到衙門,最后也會放人。我希望大家清楚的是,如果最后衙門真的放了人,并非是縣老爺或者我等進行包庇。若是有人說起,請幫忙做個解釋。”</br> 圍觀眾人一齊點頭,而后又在某人的帶領下開始鼓掌。</br> “這位公子當真聰慧!乃我國之棟梁。”</br> “明察秋毫!堪得嘉獎!”</br> “不知公子究竟是哪家子弟,未能確定。麻煩留個姓名,我好與人傳揚。”</br> 連衙役也朝著宋初昭含笑抱拳。</br> 宋初昭壓了壓手,示意眾人安靜。然而大家此刻都很興奮,并不因她的謙虛而收斂。她無所適從,朝兩位長輩告辭道:“此處應該該沒我的事了,晚輩先回去了。”</br> “且慢!”御史公忙喊道,“嗯……既然都已在這里了,不如一起吃個飯?”</br> 季禹棠從欣喜中回神,復議道:“多謝顧五郎今日為我洗清冤屈。我請客,也當是對五郎賠罪。”</br> 他說完,又朝著宋初昭行禮:“今日冒犯了!”</br> 他身后的一眾兄弟也彎腰鞠躬,鄭重朝她道謝:“多謝顧五郎!”</br> 宋初昭抬手虛擋,說:“事情還沒完,你還得去衙門,你請什么客?”</br> 季禹棠笑容不減:“我付錢便是,幾位想吃什么,盡管點!”</br> 宋初昭看了沉默著的顧國公一眼,一字一句堅定回絕道:“我不喜歡過于熱鬧,我先回去了。我還要回去——看書!”</br> 御史公快步過來,抓住宋初昭的手腕,笑得異常燦爛:“那就只你我二人一起吃頓飯如何?我最喜愛藏書,府里還存著不少。不知五郎平日喜歡看什么書?我正想與人交流交流。不如干脆去我府上如何?”</br> 宋初昭笑容僵硬。</br> 顧國公走過來,無情地拽開御史公的手,扭頭的功夫,表情從萬里冰封到春風滿面。他笑道:“五郎,若是不喜歡,你先與你四哥回去吧,我還有事要同御史公商談。也不必太沉迷看書。你今日該累了,記得好好休息。”</br> 宋初昭如蒙大赦,快速應道:“是。”</br> 顧四郎沖過來,拉上宋初昭便跑。范崇青等人反應過來,在后面追趕,熱情喊道:“顧五郎,你等等我啊!我也有話想同你說!”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