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國公坐在殿前長長的石階上,黯然眺望著遠方，悠悠嘆了口氣。</br> 同他搭話的那位官員跟著悲從中來,恨不得回到剛才抽自己一巴掌,把話給咽回去。</br> 他弄碎了顧國公的心,現在留也不愿，走又不是，內心滿是傷懷。</br> 官員本著一點微薄的共事情誼,小心靠近,問道：“你家五郎,是還記得當年的事，對你有所介懷嗎？”</br> “哪能不記得？我都忘不了啊。”顧國公眼底閃過慟色，“夫人想到此事,夜里都還不敢入睡。五郎就更不必說了。只是他少年老成,心里有什么,從不叫我們知道。”</br> 同僚大為同情,提著衣擺在他旁邊坐下,安慰道：“當初的事不能全然怪你,你也是身不由己。五郎如此懂事,該是會諒解你的。”</br> 顧國公搖頭：“歸根究底，還是因為我沒做好父親。本是權力爭斗里的齷齪齟齬，卻叫他一孩子牽連其中。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懂事,還是已經對我涼了心。”</br> “你不必如此自責,要怪,該怪那福東來太過無恥！”官員唾罵道,“他真的是萬死難贖其罪！”</br> 福東來是一位術士。</br> 先帝年輕時尚算英明，到了年老開始犯起糊涂。因為恐懼死別，執迷追求長生之道。大肆網羅天下術士，要他們去為自己尋找蓬萊仙境。其中最為受寵的便是福東來。</br> 他給福東來封侯拜相，賞賜萬千金銀。甚至差點將他招為駙馬。</br> 所以，再聰明的人也有不清醒的時候，而當他們不清醒起來，比尋常人還要可怕得多。縱是秦皇漢武那樣的英豪人物也不得免俗。</br> 先帝踏上求仙老路，便跟瘋了一樣，叫福東來耍得團團轉。一會兒要南巡，一會兒要封禪。閑得沒事就去祭祭天，身體不好就急著磕丹藥。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沒像上邊那兩位大人物一樣，搞一場“名留青史”的大屠殺。</br> 當時國公與一干臣子看不過眼，便聯名上奏，彈劾福東來揮霍無度、朋比為奸。不想叫福東來給記恨上了。</br> 那人做事極其陰損，知道自己動不了根基深厚的顧家，便同陛下說，顧府的小公子很有仙緣，適合做他的仙童。帶著他，說不定能早日尋得蓬萊仙島。又說自己給顧五公子算了一卦，顧風簡的命格與國運沖煞，天生該成仙，不該入仕。武則竊弄威權，文則霍亂朝綱。氣得國公差點當場舉劍殺了他。</br> 顧國公那時還不是國公，手上沒這般權力，也拗不過族中長輩。硬撐了幾天，還是只能看著顧風簡哭得凄慘，被人強行帶走，在福東來身邊做個小道童。</br> 他起先去看五郎時，五郎總是哭著喊著要跟他回家，他心里萬分難受。顧夫人又被氣病了，需要照顧，他幾邊脫不開身。加上福東來會刻意當著他的面差使五郎做事，他去一次，五郎慘一次。若是不去，五郎還能吃飽穿暖，過得舒服。到后來他不敢再露面。</br> 好在先帝沒過幾年就死了……不是，可恨那福東來禍害得先帝英年早逝！顧風簡才被接回家中。</br> 只是就在那幾年里，顧風簡的記憶已經很清晰。他天生早慧，身體不好，對家人變得極為生疏冷淡。</br> 同僚拍了拍顧國公的背。</br> 他知道，顧國公是這事里最難做的一個人。</br> 陛下當時近乎瘋魔，誰的話也不聽。顧風簡要被送去做仙童，他若是不答應，會累及顧府其他人。可是他答應了，顧夫人又受不了。</br> 他夾在中間，連個叫苦的機會都沒有。國與家，忠與情的重量，全壓在他一人身上。</br> 而且顧風簡還算好的。他聰明，腦子清醒，福東來也沒敢對他做什么過分的事。當時和他一起做道童的一位小公子，因為被騙得太深，現在已經出家了。</br> “我們五郎，哪里能打得過范二啊？他又沒學過武。范尚書那兒子，虎得很，同我家四郎有一比。”顧國公憂愁道，“范二斷然不會賣他面子，五郎不會被打傷了吧？”</br> 同僚說：“你們五郎確實身體不大好。但是我聽別人說，范二公子傷了，你家五郎沒傷。”</br> 顧國公搖頭不信：“不一定。他就算是傷了，也會悄悄藏起來傷。”</br> 同僚心道，這還能悄悄藏起來嗎？</br> 顧國公說：“我們五郎，很是忍辱負重的。又懂事，又好說話，所以我才總是擔心他。”</br> 官員說：“你若真擔心他，就讓他跟著顧四郎學些拳腳。”</br> 顧國公又是一聲長嘆：“唉，他剛回來時，也隨口提過想學武，四郎就自告奮勇要去教他，結果沒有輕重，讓人在風口練習扎馬步。五郎剛學了一天，連燒了三天，差點就那樣去了。氣得我打了他一頓，不準他再胡鬧。”</br> 官員驚道：“你打五郎了？”</br> 顧國公瞪眼：“怎么可能！自然是打的四郎啊！”</br> 同僚：“……”怎么聽著覺得顧四郎更可憐一些？</br> 同僚琢磨片刻，還是說：“你不該罰四郎。”</br> “如今想想，我確實不該重罰四郎。”顧國公握著自己的手，悔道，“自那以后，五郎連四郎也不大親近了。”</br> 對待五郎，他們太過小心翼翼，反倒不像是尋常父母。</br> 那次是五郎自己說要學武，最后卻是四郎挨了頓打。加上之前顧國公將他送去當道童，再搭配福東來給他批的那亂七八糟的命格，顧風簡難免會多想。</br> 他心思敏感，便自覺與眾人疏遠。</br> 官員問：“那后來呢？怎么又不學了？你可以給他請個好一點的先生啊。”</br> 顧國公也很苦惱：“我去問了他一次，他那時不大想和我說話了，只說不用。”</br> 官員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你怎么問的？”</br> “還應該怎么問？”顧國公說，“我就直白問，他也直白地說不要。”</br> 官員仔細想象了那個畫面。</br> 顧四郎被痛揍一頓臥床修養，顧風簡重病初愈，還只能被關在屋里，顧國公冷著一張臉站在他面前，生硬問道：“還要學武嗎？”</br> 顧五郎順從地說：“不學了。”</br> 顧國公于是“哼”了一聲，拂袖離去。</br> 這是什么慘無人道的恐嚇現場？！</br> 官員渾身打了個哆嗦。覺得多半就是如此。</br> 顧國公還在深刻懺悔：“是我對他過于疏忽。”</br> 先帝駕崩之后，朝政還在混亂之中，百廢待興。今上當時年紀尚小，全靠一幫老臣扶持。顧國公被委以重任，奉命前往各處監察巡視、主持大局，連個著家的機會都沒有。等他意識到問題嚴重，想與人拉近關系，顧風簡已是個大人了。</br> 國事，他不能不管。家事，他一管就糟。</br> 顧國公再次長長一嘆。他好煩啊。</br> 他的同僚叫他嘆得渾身不適。</br> “我覺得你該與你家五郎好好談一談。縱然他不想和你多說，你也先把自己的話說完。”官員說，“你不要總板著個臉。”</br> 顧國公說：“我哪有板著臉？”</br> 官員：“你現在就板著臉。”</br> 顧國公指責：“你胡說！”</br> “回去照照鏡子，真的。”官員站起來，邊跑邊提醒他，“回去照照鏡頭！”</br> 顧國公不由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劍眉英挺，天生便透著冷厲。不少人說過他發怒時十分可怖，但顧國公不以為意。</br> 生氣的時候如果不能叫下屬害怕，那生氣還有什么意義？</br> 何況，也多的是人說他容貌端正，儀表堂堂，怎么可能會兇呢？</br> ·</br> 顧國公辛苦結束一日政務，若有所思回到府中。彼時宋初昭正在院中與顧夫人說話。</br> 顧夫人同她打聽了賀府的事情，詢問她此行是否順利。</br> 宋初昭點頭說順利。賀將軍對她很好。不僅請她吃了糕點，還夸了她送的禮物。就是可惜沒有留她吃午飯。</br> 顧夫人又與她分享自己剛剛打聽到的，在宋府門口發生的那些事情。</br> 宋初昭大感遺憾，因為沒有厚著臉皮跟過去，居然錯失了一出大戲。</br> 兩人連同旁聽的顧四郎，都聊得津津有味。覺得宋府這件事，實在是太有意思了。</br> 顧四郎大笑著抬起頭，不經意間發現了站在柱子后面偷聽的顧國公，那架勢，不知已經站了多久。他稍愣片刻，喊道：“父親。”</br> 于是顧夫人與宋初昭也停下聲音，望向來人。</br> 這么多日，宋初昭還是第一次見到顧國公。面對這個英俊又相當威嚴的陌生男人，她不敢懈怠。站得精神，站得挺拔。等待對方指示。</br> 顧國公發現自己一出現，氣氛便冷如冰封，表情跟著暗了下去。</br> 顧四郎發現他的情緒變化，心中發憷。身為慣犯，他熟練地開始日常三思。思完之后覺得自己最近相當克制，應該沒有犯什么錯。又揚起一個標準的唇角，同顧國公微笑。</br> 宋初昭一看，連顧四郎都如此反常，跟著開始緊張。緊繃住脊背，禮數周全地朝他問好。</br> 顧國公觀這猶如參見上官的悲慘場面，心里徹底涼了。他問了句極具親切感的寒暄語，試圖進行挽救。</br> “吃了嗎？”</br> 還是顧夫人了解他，笑著說了一句：“還沒呢。你今日回來的真早。”</br> 顧國公點頭：“嗯。”他火速處理了公務，趕回來和五郎聊聊人生的。</br> 顧夫人說：“那我去叫人備菜，準備用飯吧。”</br> 顧國公說：“好。”</br> 顧四郎轉身，先行去往大廳。</br> 顧國公拉了下顧夫人的袖子，示意她先到旁邊。</br> 二人站在無人的地方。</br> 顧國公問：“我時常板著個臉？”</br> 顧夫人看著他道：“你說呢？”</br> 顧國公頓了下，又問：“我現在也板著臉？”</br> 顧夫人語氣重了點，還是道：“你說呢？”</br> 顧國公驚了，不敢相信。</br> 顧夫人比他更為驚訝。你臉什么樣你心里竟然沒數？</br> 顧國公年輕時還沒有這么嚴重，只是個冷一些的俊兒郎罷了。后來在朝為官，為了樹立威信，一直擺出不容置疑的氣勢，成了習慣，才變成這樣。如今連臉上的肌肉，都帶著顧國公式的冷酷。</br> 顧國公問：“那你當初為何不怕我？”</br> “我怕你做什么？你又不曾兇過我。我就喜歡你在外威嚴冷淡，回來對我溫聲細語……”顧夫人說著不好意思，重重拍了他一下，“說這個做什么？也不覺得害臊。”</br> 顧國公：“……”竟是如此嗎？</br> 顧夫人說：“快去吃飯，不要奇奇怪怪的。”</br> 顧氏二人到了吃飯的廳堂，發現宋初昭居然也在，不由呆住了。</br> 顧四郎同樣訝異道：“五弟，你今日要與我們一起吃飯嗎？”</br> 宋初昭的腦袋上慢慢冒出一個困惑的小人。</br> 人都到齊了，難道不一起吃飯的嗎？不是一家人嗎？</br> 她仔細想了想，覺得顧風簡可能確實都是在自己屋里吃飯的。因為仆役會準時將飯菜送過來，完全不用她勞心。</br> 她不知道，顧府幾人吃飯的時間總是不一樣。</br> 顧風簡胃不好，需要少食多餐，后廚時時給他備著點心。而顧國公公務繁忙，有時要到夜深才回來，顧夫人不可能叫顧風簡陪著挨餓。</br> 加上這父子二人氣場不和，顧風簡會有意避開。便是一年到頭，他們也鮮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br> 事已至此，宋初昭總不能起座離開。她不動聲色地點了下頭，說：“今日湊巧，就一起吃吧。”</br> 顧夫人聞言很高興：“看來五郎今日心情好！快去催催后廚，叫他們多做兩盤菜。還有，快一些！五郎，你現在餓了嗎？要不要吃點東西墊墊饑？”</br> 宋初昭說：“我尚可。”</br> 顧夫人還是將點心推到她的面前，叫她隨意。</br> 顧夫人瞄了顧國公一眼，將他拉到自己的左手側，正好坐在宋初昭的對面。</br> 今日顧府果然上菜很快。最先來了一盤炒青菜，緊跟著又端上來一盤燉雞肉。</br> 雖然菜還未上齊，顧夫人已拿起筷子，示意大家想吃，可以先開飯。</br> 顧夫人曉得顧國公的本性，便主動在中間活躍氣氛：“郎君，你不是有話要問五郎嗎？”</br> 顧國公抬起頭，腦子一熱，張嘴便把正在想的事情給說了出來：“聽說你前幾日與范二公子打架了？”</br> 顧夫人表情一僵，沒能維持住自己臉上得體的笑意。</br> 宋初昭筷子頓在半空，全身戒備。心說這終于是一場真正的鴻門宴了。用力從喉嚨里悶出一個字：“是！”</br> 顧國公見她緊張，大感懊惱。為了表示自己沒有責問追究的意思，也只應了一個字，想快速斬斷這個話題。</br> “嗯。”</br> 宋初昭：“……”</br> 實不相瞞，她現在很慌。</br> 顧夫人捏著筷子的手指漸漸發白。</br> 好在這時婢女又端著一盆菜上來，填補了這令人尷尬的空缺。</br> 顧夫人瞪著那盤燉雞，朝宋初昭的方向點了下下巴。</br> 宋初昭以為她是在提醒自己，讓自己趕緊給顧國公道歉。畢竟顧府門規甚嚴，她這回打完架，還沒有做自我反省。</br> 而且聽顧風簡所言，顧國公想必是不喜歡他小兒子動武的。</br> 宋初昭便自覺夾起一塊雞腿，緩緩送到了顧國公的碗里。</br> 那一刻，餐桌上整個凝滯了。</br> 顧四郎的筷子掉了下去，卻仍舊舉著手，不敢去撿。</br> 顧夫人連眼睛都忘了眨，張著嘴愣在那里。</br> 顧國公的臉部肌肉大幅牽動，然后用力地看向她。</br> 十分之詭異。</br> 這事情不對。</br> 宋初昭在心里尖叫。</br> 你們顧家人的心思怎么那么難猜？怎么就那么難猜！！</br> 她決定把雞腿夾回來。</br> “你——”顧國公猛地站起，抓住她的手腕，聲線拔高，誓死捍衛，“夾到我碗里的東西，為什么要拿回去！”</br> 宋初昭不明白顧國公為何要因為一個小雞腿而如此激動。她告誡自己絕不能慌！擺出最冷靜的姿態，說：“我以為你不要。”</br> 顧國公：“我——”</br> 顧夫人一腳抬起，又一腳落下，狠狠踩在顧國公的鞋面上。</br> 顧國公的臉從中間開始漲紅，蔓延至耳朵，然后終于冷靜下來。等再開口，順利恢復了先前的平和。</br> “我要。你可以放下。”</br> 他說完又低低補充了一句：“謝謝。”</br> 宋初昭：“哦……”</br> 顧四郎顫抖地捧起自己的碗，遞到中間，滿懷期望道：“我也能擁有嗎？”</br> 顧夫人給他夾菜，說：“娘給你夾，乖乖吃飯，不要說話。”</br> 顧四郎乖巧道：“好的。”</br> 顧國公得到了一個雞腿，心情極其雀躍。他覺得自己也該說些能讓顧五郎開心的事。于是問：“五郎。近日可有什么想要的書？”</br> 宋初昭：“……？？”為什么要這樣對她？</br> 顧國公又提了件事：“明年春闈你準備得如何？”</br> 宋初昭艱難道：“再看吧。”</br> 顧國公：“再看？你不想去？”</br> 宋初昭繼續推諉說：“再說吧。”</br> 顧國公沉默下來。</br> 敏銳的他，覺得自己兒子……大約是有心病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