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騰騰的面條端上桌來,清香隨著霧氣裊裊上升。</br> 傅長鈞將筷子的尾端在木桌上敲到平整,又用白布從頭到尾用力擦了一遍,而后低頭,認真地吃面。</br> 白氣隨著他的動作變得越發濃重,遮住了他冷峻的面容。吸面的聲音里,腳步聲倉促而至。</br> 傅長鈞的身后,站著十多位佩刀的親兵。一親兵將來人攔在一米開外,笑道:“宋郎將,站這里即可。”</br> 見人來了,傅長鈞終于停下筷子,點著下巴道:“說吧?!?lt;/br> 宋三老爺與他兒子對視一眼,正滿是不解與忐忑,不知該說些什么。躺在院子正中的那個男人已抽噎著開始告罪。</br> “這位將軍,這位官爺,該說的我已經都說了,我也是拿錢辦事,并非與誰有仇。我敢起誓,我所言皆不是編纂,是別人叫我這樣說的!可那人究竟是誰,我也不知。我只是個小人物罷了。”</br> “這些消息半真半假……有的也確實是從宋家家仆的嘴里聽來的。我自己都當是真事,才敢在外與人嘴碎。不是刻意要冤害誰?!?lt;/br> 宋家二人臉色蒼白,急急否認道:“不可能!傅將軍,此人絕不是我宋家人!”</br> “宋三是我侄女兒,宋夫人是我長嫂。我平日雖忙于公務,對三娘關心不足,可也不至于要這樣害她。何況這毀的哪里是三娘與我長嫂的名譽,毀的分明是我宋家的名譽啊!”</br> 宋三老爺吞了口唾沫,伸出顫抖的手在空中揮舞,想要撇清關系。</br> “定是有人與我宋家有仇,想要宋家與將軍結惡,才在外如此張揚。請將軍明鑒!絕不可誤會我等,稱小人心意!”</br> 傅長鈞繼續低頭吃面,他身邊的親兵出列,從胸口抽出一卷紙來。紙上是畫,畫上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點竊竊私語。接連幾張紙都是相似的內容。</br> 場景雖然畫得潦草,但關鍵的細節,都很到位。想要深查的話,完全可以牽扯出背后的人是誰。</br> 將士給宋三老爺看了一眼,又馬上收起來。</br> 傅長鈞笑說:“你在金吾衛司職,不知是對我金吾衛不夠了解,還是對你宋家家仆不夠了解?!?lt;/br> 宋三老爺臉上的肌肉因為緊張而抽搐,卻不敢伸手去拭額頭上的冷汗。他只辯白道:“今日之事,絕不是我宋家所為!此人也與我宋家沒有關系!”</br> “嗯?”傅長鈞說,“那往日是了?”</br> 宋三老爺在心中措辭許久,暗中已將自己夫人與母親數落了千百遍,小心開口道:“屬下回去,一定對府中家仆嚴加管教!那幾位刁奴,一律逐出家門。叫將軍滿意!”</br> 傅長鈞笑說:“奴仆不好做啊,出了什么事,都是奴仆的錯。倒也不必如此,我又不會為難幾個身不由己的奴才。”</br> 傅長鈞用筷子指著地上的男人,問道:“哦對了,你知道他是被誰打的嗎?”</br> 宋三老爺快速瞥了一眼,又轉回頭來。</br> 那人被打得鼻青臉腫,蜷縮著背,只一看也曉得傷得很重。</br> “瞧你,這是什么眼神?不是我打的,真不是我打的。”傅長鈞對著他狀似神秘道,“是顧五公子打的?!?lt;/br> 宋三老爺眼皮一跳:“顧五公子?”</br> 傅長鈞說:“是啊。今日巧了,他在胡言的時候,正好撞上顧五公子。好在五公子是個聰明人,不會受人挑唆,反氣得打了他一頓。否則,你說,若是有了誤會,那麻煩可就大了。”</br> 地上的人啜泣道:“我真不知他是顧五公子??!”</br> “那你知道另外一個是范二公子嗎?”傅長鈞身體前傾,笑問道,“你知道范二公子,與顧家四郎頗有淵源嗎?”</br> 男人無言以對,哭道:“我……我只是拿錢辦事……我想不了那么許多?!?lt;/br> 宋三老爺也想哭了:“將軍,國公這等親家,我母親就是再蠢鈍,她也不能……”</br> 傅長鈞抬手打斷了他,說:“此事是顧五郎做錯了,他也認錯了。換做是我,誰欺負我傅家人,或是欺負我義父賀家的人,我不會直白動手,我只記著。我這人記仇,默默記在心里,什么時候這仇平了,什么時候才算。”</br> 宋三老爺抽了抽鼻子,鞠躬認錯。他兒子還是一臉茫然,看著他父親叫了一聲:“爹?”</br> 傅長鈞:“宋郎將,你這是做什么?你我雖同屬金吾衛,可所司職責各不相同。你這樣怕我做什么?你大哥如今實權在握,你們宋家,不必將我放在眼里?!?lt;/br> 宋三老爺:“不敢!多虧傅將軍照拂,才有卑職今日!”</br> “是嗎?”傅長鈞端起碗,吹去表層的豬油,緩緩喝了一口,“我今日找你來,不是為了嚇你,也不是為了與你追究責任,只是有幾句話想與你說說?!?lt;/br> 宋三老爺忙道:“是。”</br> 傅長鈞說:“宋家女眷較多,如今府里輩分最高的男兒就是你了。宋三老爺,你是宋家半個主人啊。宋府出了什么事,別人總是要說到你頭上去的?!?lt;/br> 他轉了身,笑道:“金吾衛是要職。徼巡京師,統領重兵。若是連家中幾個仆役都管教不好,又如何服眾?我想宋郎將心有大志,不是為了來署中混混日子的?!?lt;/br> 宋三老爺聲音顫抖:“謝將軍抬愛?!?lt;/br> 傅長鈞:“我對你很是看重。近日我沒有考察你,不知你是否有所懈怠。為人將者,起碼當有勇武。我金吾衛里俱是好手,想叫他們聽話,還得自己有點本事。你說是不是?劉郎?!?lt;/br> “下官在?!?lt;/br> 傅長鈞起身:“陪宋郎將練練身手,也同他講講,平日你如何御下?!?lt;/br> 將士問:“練到何時呢?”</br> “學無止境啊。”傅長鈞披上外衣,又將佩刀帶上,語氣隨意道,“你說要練到何時?”</br> 將士抱拳:“下官明白?!?lt;/br> 宋三老爺險些軟倒在地,他兒子將他扶住,忐忑不已地叫道:“爹?”</br> 傅長鈞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回過頭道:“小宋公子,我險些忘了。你去替我向宋老夫人問一句話。宋三姑娘許久沒去過賀府了,不知義父送去的禮物,她是不是喜歡?!?lt;/br> 被叫到的人許久沒反應過來,最后還是被宋三老爺推了把,才急忙回道:“是?!?lt;/br> 傅長鈞點頭:“辛苦你了。天色不早,你也早點回吧?!?lt;/br> 待傅長鈞離開,宋三老爺立即抓住他兒子,想往邊上走。</br> 將士攔?。骸八卫蓪⑷ズ翁??”</br> 宋三老爺一副“吾命休矣”的表情,說:“我只是與我兒子叮囑兩句話。”</br> 那將士忍著笑道:“好?!?lt;/br> 宋三老爺扯著他還云游天外的兒子,去到角落。</br> 他挽起袖子,忍了忍,沒忍住,破罵道:“同你母親那蠢貨說,她瘋了嗎?!啊!她是瘋了嗎??!她腦子里面,是裝了多少斤的石頭?她若還想我活著回去,就該知道怎么做!當初怎么招惹宋初昭的,現在就是去給我跪著,也得把事情擺平了!”</br> 他兒子點頭。</br> “還有!”宋三老爺舉起拳頭,萬分想打人。可是對著兒子的臉,又落不下去,最后重重捶到了一旁。</br> “告訴你母親,等我回去,再與她算賬!她與母親昧了賀府多少東西,都給我加倍賠回去。宋初昭若是不收,你告訴她,她就完了!”</br> “再告訴你祖母,你問問她,賀家、顧家、傅家,哪一個是我惹得起的?我可求求她,放我一馬吧!京城里哪有不透風的墻?她背后里那些不干凈的手腳,真當能瞞得過誰?人家不過忍她一時,她居然還得寸進尺!現下已有人借題發揮,想要坑害我等!她再不將自己摘干凈些,到時候真出了事,洗都洗不清。你問她,是不是想要我死,是不是!”</br> 小宋公子連連點頭。</br> 宋三老爺:“記住了沒有?”</br> “記住了?!?lt;/br> 宋三老爺:“去!”</br> ·</br> 春冬給顧風簡燒好了洗澡的熱水,在門外候著。</br> 她等了許久,都不見顧風簡出來。若非敲門后還能聽見應答,真當對方在屋里睡去了。</br>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顧風簡才出聲叫她進來。</br> 他渾身冒著水汽,穿了身松松垮垮的白色衣服,站在屏風后面。臉上有種不自然的紅暈,眼神也很迷離。不知道在想什么。</br> 春冬走過去,把他推到床上,又給他把被角掖好。顧風簡跟不會動似的任由她推攘,乖巧又無辜。春冬笑道:“姑娘真是,洗了這么久,人都給蒸糊涂了吧。”</br> 顧風簡閉上眼睛,想拋去雜念盡快入睡。</br> 春冬在床邊看了一會兒,又笑起來。</br> 她覺得宋三娘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有幾分她這種年齡該有的天真。平日里,太過成熟持重了。</br> 春冬吹熄了燈,準備去休息,院子外面突然熱鬧起來。</br> 顧風簡躺著沒動,春冬跑出去查看。沒多久,院外響起了一陣細碎的交談聲。</br> 春冬回來,就著夜色同顧風簡回報道:“姑娘,院子外頭多出來好多東西,都是您三嬸送過來的。”</br> 顧風簡睜開眼問:“是什么東西?”</br> “不知。”春冬說,“宋三夫人不是不喜歡你嗎?為何突然送東西過來?”</br> 顧風簡也很不解,不過他不在意,直接說:“不要收。”</br> 春冬驚訝道:“?。坎皇??”</br> 顧風簡點頭,又想起如今屋里沒燈,說:“巴巴送上門來的東西,不要收?!?lt;/br> “為何?”春冬瞅了眼門口,壓低聲音道,“我看該收!不收豈不是便宜她了?”</br> “大半夜塞你東西……”顧風簡看著自己的床頂,臉上燥熱降下,思路也清晰起來,“不要收。我看她會送更多的東西,求著你收?!?lt;/br> 春冬高興道:“真的嗎?那我這就去回絕了!”</br> 又過了片刻,外面終于安靜了。</br> 顧風簡長吁口氣,昏昏沉沉地睡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